第五章(2/2)
但她累了。她感到一阵渴求,奇特而令人乏力,那源自一种不满。克利福德没看出来她这种感觉,这种事他是不会注意的,但那个生人却懂得。对康妮来说,世界上的一切和她的生命似乎都衰败了,她的不满是由来已久了。
他们来到宅子前,绕到后门,那里没有台阶。克利福德自己将就着挪到了一辆室内轮椅上。他身体很壮实,双臂也很灵活。然后康妮抬起他两条沉重的僵腿,帮他挪过去。
那猎场看守静候着主人发话让他退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看到康妮的胳膊抱起那男人僵死的双腿,把它们抬到另一辆矮的轮椅中去,克利福德顺势转身坐好时,他脸色苍白了,露出恐惧的表情来。
“谢谢你帮忙,梅勒斯。”克利福德顺口道谢,转动轮椅上了走廊,穿过仆人区。
“没别的事了吗,先生?”那人不动声色地问,像是在梦游。
“没了,再见。”
“再见,先生。”
“再见!谢谢你帮忙把车推上山,但愿那车对你不是太沉。”康妮回头看着门外的看守说。
他的目光马上与她的目光相遇了,他似乎从梦中醒了,开始关注她了。
“哦,不,不沉!”他马上说,随后又操着浓重的土音说,“夫人回头见!”
“你的猎场看守是谁?”午饭时分康妮问克利福德。
“梅勒斯呀!你见过他。”克利福德说。
“是的。我问的是他是从哪儿来的?”
“哪儿也不是。他就是特瓦萧村的孩子……一个矿工的儿子吧,我猜。”
“他自己也干过矿工吗?”
“是矿里的铁匠,我想,是在井口的棚里干活的铁匠。不过大战前他在这儿干过两年看守,一打仗他就参军了。我父亲一直挺喜欢他,所以他回来后去矿上当铁匠时,我就让他回到这儿接着当看守。他当看守我最放心,因为这附近很难找到个像样的人当猎场看守,再说了,当看守还得认识这里的人才行。”
“他结婚了吗?”
“结过!可老婆跑了,跟……跟过好几个男人,但最终还是跟了个矿工,在斯戴克斯门那边,我想她现在还在那儿住呢。”
“就是说这个人现在独居着?”
“差不多吧!他还有个母亲住在村里,还有个孩子,我估计。”
克利福德看着康妮,那略微鼓凸的淡蓝色眼睛变得朦胧起来。那眼睛的前方似乎很警觉,但后方却像这中部一带的空气,雾霭迷茫,而且那雾霭似乎在向前弥漫。因此,当他以自己特殊的方式凝视康妮,准确无误地回答她的问题时,康妮都会感到他的头脑背景是一片迷雾,一片空白。这令她恐惧,也让他显得不近人情,有点发痴。
朦胧之中她认识到了人类灵魂的一大规律:当感情的魂受到一记打击而受伤但肉体并没有死亡时,受伤的灵魂似乎会像肉体创伤一样得到恢复。可这只是表面现象,只是一种习惯上复原的机制在起作用。渐渐地,渐渐地,灵魂上的创伤开始让人感到创痛,就像伤疤的疼痛渐渐变得剧烈起来,直到这伤痛遍布整个心灵。当我们自以为康复了,忘记了,这个时候,那可怕的后遗症就会发作,痛到极点。
克利福德就是这样。一旦他“康复”了,回到拉格比庄园并开始写起小说来,无论以前如何,他都感到生命安全了。于是他似乎开始忘记,安之若素起来。但随着日子一年年过去,康妮渐渐感到恐惧的伤疤开始复萌并在他身体里扩散。当初因为伤痕太深,人变得麻木了,甚至觉得伤痕不存在了。现在,那伤痕开始随着恐惧的加深而渐渐扩散开来,几乎让他瘫痪。精神上他依旧活跃,但那种麻痹,那种过于沉重的打击造成的休克,现在开始渐渐地扩散到他的感情上了。
随着那麻痹在他身上扩散,康妮感到它也在自己身上扩散开来。某种内在的忧虑、空虚、对一切的冷漠渐渐扩散至她的心灵。兴奋起来时,克利福德还能滔滔不绝地聊天,还能把握未来,就像他在森林里谈论怎么让她生个孩子替他继承拉格比庄园。但是一到第二天,那些高论就像落叶一样蜷缩起来,然后碎成齑粉,一点意义都没有,一阵风吹来就给吹得无影无踪了。因为那不是活生生的语言,像嫩叶一样充满活力,长在树上,而是一些落叶,生命已经枯萎的落叶。
在她眼里,到处都是如此。特瓦萧的矿工们又在谈论罢工 [6] 了。可在康妮看来,这并不是活力的展示,而是隐藏在深处的战争伤疤在渐渐浮出表面,其疼痛导致不安,其麻痹导致不满。那创伤过于深重,深重,深重,那是虚伪而非人的战争造成的。要溶化这些凝结在灵魂中的黑色血块,需要几代人的鲜血、很多年的时间才行,而且还要有新的期盼。
可怜的康妮!时光在流逝,她对生命空虚的恐惧令她惶惶不安。克利福德的精神生活,还有她的精神生活,渐渐开始让她感到空虚了。他们的婚姻,克利福德所说的他们那建立在亲昵习惯上的完整生活,这些,经过漫长的日子,变成了全然的空虚。只有谈话和文字,太多的话和字词而没有任何实质的东西,只有字词的虚伪。
克利福德成功了,他获得了母狗女神的青睐!没错,他算成功了,最新的这本书给他带来了一千镑的收入 [7] 。他的照片随处可见。一家美术馆里陈列着他的半身塑像,两家画廊里有他的画像。他的作品成了最摩登的作品,凭着他残疾人那种不可思议的造势本能,他在四五年之内就成了年轻“文化人”中的佼佼者了。康妮没看出来克利福德到底有什么智慧,不过他确实在幽默地分析人及其动机方面很机智,他能把人分析得体无完肤。但他的做法很像小狗将沙发垫子撕碎,不过他可不像小狗一样天真活泼,而是出奇地老练,甚至傲慢到可恶的地步。这很奇怪,很空洞。这就是康妮心里挥之不去的感觉:一切都是空虚,是空虚的精彩炫耀。仅仅是炫耀,炫耀,除了炫耀还是炫耀。
米凯利斯准备拿克利福德作为他一出戏的主角,已经把情节勾勒出来并写出了第一幕。在炫耀空虚方面,米凯利斯可是比克利福德还要技高一筹。这些男人就剩下这最后一点激情了:炫耀的激情。在性方面,他们激情全无,甚至死了。现在米凯利斯追求的甚至不是金钱了。克利福德最初的动机也不是为了金钱,尽管他能赚就赚,因为金钱是成功的标志,而成功就是他们的追求。他们俩都要大大地炫耀一把,炫耀自己,去哗众取宠。
这真是咄咄怪事,人可以将自己出卖给那母狗女神。康妮确实是在这个成功的圈子之外,而且对这种成功带来的激动早就麻木了,这些在她看来都是虚无。甚至将自己出卖给那母狗女神,这本身也是虚无,尽管男人们出卖自己无数次了。即便如此,也还是虚无。
米凯利斯写信告诉克利福德他那部戏的事,康妮早就知道了。克利福德闻之大为激动。他又要得到炫耀了,只是这次是别人替他炫耀,为他扬名。于是他邀请米凯利斯带着写好的第一幕剧本来拉格比庄园做客。
米凯利斯来了,那是在夏天,他身着浅色的西服,戴着羊皮手套,给康妮带来了美丽的紫红色兰花。剧本朗读很成功,连康妮都被感动了,感动得五体投地。米凯利斯被自己的感召力感动了,确实很出色,在康妮眼中他显得十分英俊。她从米凯利斯身上看到了一个决不幻灭的种族所具有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沉静,一个纯粹的杂种的极端例子。作为一个向那母狗女神卖身的极端者,他似乎是纯粹的,纯粹如非洲象牙面具,有着象牙般的曲线和平面,将芜杂臆想为纯洁。
他把康妮和克利福德都迷住了。与查家夫妇一起兴奋是米凯利斯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刻。他成功了,他将他们迷住了。一时间甚至连克利福德都爱上了米凯利斯,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因此第二天一早米克更加焦躁不安,焦躁不安的手插在裤袋里难以自持。他感到自己完了,因为康妮昨天夜里没有邀请他,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卖弄风情!在这胜利的一刻,需要卖弄点风情。
早上他去她的起居室。她知道他会来的,他的局促不安很明显。他向她询问对他剧本的看法,是否满意。他需要听到赞赏,那会给他带来最后一点点激情,其享受超过了生理高潮。她激动万分地赞扬了他的剧本,但在说赞扬的话时,她内心深处知道那是虚无的。母狗女神!
“听我说!”他脱口而出道,“为什么你和我不能作个决断,我们为什么不能结婚呢?”
“可我结婚了呀!”康妮惊讶地说,但心里并无感觉。
“你说的是那个婚姻呀!让他跟你离算了。你为什么不能和我结婚?我想结。我知道这是我最美好的事,结婚,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我过的是一种倒霉的日子,简直把我撕成了碎片。你看啊,你和我是天生的一对儿,如同手和手套那么合适。我们为什么不能结婚?你觉得我们有什么不结婚的理由吗?”
康妮惊诧地看着他,可心里仍毫无感觉。这些男人,都差不多,他们是不计后果的。他们简直是忘乎所以,像爆竹一样放出去就不管了,期望你把他们那小小的壳子带上天空去。
“但是我已经结婚了,”她说,“我不能离开克利福德,这你是知道的。”
“可你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米凯利斯叫道,“你离开他半年之后他也就适应了。他不知道还有别人存在,只有他自己。要我说,这个男人对你一点用也没有,他把自己彻底包裹起来,心里只有他自己。”
康妮知道他说得对,但她同时也觉得米克表现出来的也不是无私。
“难道男人们不都是心里只有他们自己吗?”她问。
“哦,多少是这样吧,我想。一个男人必须挺住,才能闯过难关,不过那不是关键。关键是他能给女人什么日子?他能给女人美妙的时光,还是不能?如果他不能,他就不适合这个女人……”他停顿了一下,凝视着她,那饱满的褐色眼睛充满了魅力,“现在我认为,我能给予一个女人她想要得到的最美妙的日子,我想我能保证自己可以做到。”
“但是什么样的美妙日子呢?”康妮问,她仍然惊讶地注视着他,似乎感到震惊,但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
“任何,什么样美妙的日子都有!最时兴的衣服和珠宝,任何你喜欢的夜总会,任何你想认识的人,花钱如流水,旅行……到哪儿都受人尊敬,那可真是享不尽的快乐!”
说这话时他几乎是神采飞扬,康妮装出一副着迷的样子看着他,心里实则毫无感觉,甚至她心灵最肤浅的层面都没怎么被他许诺的辉煌前景撩拨动。她在别的时候会感到兴奋,可现在她最外在的自我都不会与之呼应。她简直一点感觉都没有,无法“振奋”起来。她只是坐在那注视着他,看似着迷,实则麻木,只觉得嗅到了从哪儿冒出的一股铜臭气。
米克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前倾着身子,几乎是发疯地看着她。或许他是出于虚荣急于等她说行,或许是更害怕她说不行,谁知道呢?
“我应该想想,”她说,“我现在不能答复你。你似乎觉得克利福德无所谓,可他不是可有可无的,你也不想想他都残成了什么样……”
“哦,去他的吧,一个拿自己的残疾当资本的人!我还可以说我都孤独成什么样了呢。说我一直孤寂无助,说我这样那样!一个人只会拿自己的残疾博得别人同情,算什么本事,去他的吧……”
他转过身去,双手在裤袋里拼命地抓挠着。那天晚上他对她说:
“今天晚上来我房间吧,行吗?我不知道你的卧室在哪儿。”
“那好吧!”她说。
那一夜,他比往常更兴奋,他那小男孩似的瘦弱裸体激动得跟什么似的。康妮发现他都结束了可她自己还无法达到高潮,可是他那小男孩似的裸体和温存唤起了她的渴望和激情,于是她不得不在他结束后自己继续。她的腰臀疯狂地起伏着,而他则意志坚强,主动地奉献自己,让自己一直坚挺地守在她体内,直到她达到高潮,发出奇特的呻吟声。
最终从她体内退出时,他语调苦涩,甚至是嘲弄地低声说:“你就不能和男人一起达到高潮吗?你非得自己那样不可?你是要操纵整个过程!”
在那一刻,这短短几句话成了她一生中少有的打击,因为那种被动奉献很明显是他真正的欢爱方式。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你在我结束后持续折腾那么久……而我就得咬紧牙关坚持不懈,直到你由着性儿自己受用了为止。”
这番始料未及的粗话令她惊讶,要知道这可正是她感到妙不可言的时候,而且是对他刚刚萌生出一丝爱意之时。说到底,像很多现代男人一样,他几乎是刚一上阵就草草收兵。这是促使女人变主动的原因。
“你想让我继续下去,得到满足,对吗?”她反问。
他有点干涩地笑道:“我想!好吧,就算我想,我想咬紧牙关任你那样折腾我!”
“难道不是吗?”她坚持说。
他对此避而不答。
“所有该死的女人都那样,”他说,“她们要么没高潮,跟死了似的,要么等男人结束了以后她们自己折腾到高潮,男人得奉陪到底。我从来还没遇上一个跟我一起达到高潮的女人呢。”
康妮对这种新奇的男性知识一知半解。她简直被他的反感情绪惊呆了,他怎么会如此粗鲁呢?她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但是你也想让我受用,是不是?”她重复这个问题。
“哦,没问题!我很愿意。可我死也不觉得这对男人来说是个好玩的游戏,怎么能让男人坚挺着等女人自己折腾到高潮呢?”
这句话是康妮有生以来的一个重大打击,它扼杀了她身体中的什么东西。本来她就不太喜欢米凯利斯,他追求她,她对他还是没有欲望,似乎她从来没有主动想得到他。可一旦他让她开头了,她觉得自己就应该也从他那得到快感。她几乎因此爱上了他……几乎,在那个夜里,她爱上了他并想嫁给他了。
或许他本能地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要毁了这一切,因为那不过是一座纸屋。那个夜晚,她对他,对任何男人在那事上都绝望了。她的生活从此与他一刀两断,就如他不曾存在过。
她无聊疲惫地度日。什么都没了,除了克利福德所谓的完整生活,即两人习惯于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
空虚!接受生命的巨大空虚似乎就是活着的唯一目的。无数忙碌和举足轻重的微小东西组成的那个巨大的空虚!
【注释】
[1] 罗宾汉是传说中的中世纪绿林英雄,在诺丁汉北部的舍伍德森林中出没。
[2] 诺丁汉东北部一个小城市。
[3] 这个词的英文“stacks”是“烟囱群”的意思,用这个词作地名加重了眼前一片工业化现象与自然风景的对比。
[4] 诺丁汉所在的英国中部地区被称作“英国的心脏”。
[5] 此句取自法国诗人弗朗索瓦·维庸(1431——1489)所写的民谣。
[6] 指1926年5月1日开始的英国全国总罢工。劳伦斯在罢工期间返回故乡探亲,深深为劳资关系的紧张感到不安,写了一篇长文《还乡》,指出那将是一场革命,似“利剑刺穿英格兰的腹部”。权威的研究认为,劳伦斯返乡时看到的这场大罢工情景是导致他写作这部小说的直接诱因之一。
[7] 1920年代的一千英镑是一个小学教师年薪的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