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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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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一个早上,雾气蒙蒙,阳光浅淡。克利福德和康妮穿过邸园去林子里散步。克利福德驾驶着他的轮椅,康妮走在一旁。

寒冷的空气里仍然弥漫着硫黄味,不过他们倒是都习惯了。近处的地平线上灰蒙蒙一片,烟雾缭绕,头顶上是一小片蓝天,让人感到是被包围了起来,永远在围城内。生命就这样被包围着,人不是在做梦就是疯了。

羊群在杂乱的干草丛中咳嗽着,草窝里的霜微微泛着蓝光。一条小路似一条粉红色的彩带穿过园子,通向树林的入口,克利福德让人从矿井台上筛了些沙砾,重新铺了一遍路面。地下的石头和废料经过燃烧脱去了硫黄,就变成粉色,在干爽的天气里呈透明的虾红色,潮湿天里颜色变深,呈蟹红。现在这条路上笼罩着蓝白泛灰的霜,那红色就呈浅蟹红了。这条用筛选出的沙砾铺就的粉红色小径总是让康妮心情愉快。看来,坏东西并非一点儿用都没有。

克利福德小心地驾驶着轮椅从拉格比府所在的小山丘沿坡下行,康妮扶着轮椅。前方就是林子了,近处是榛树丛,远处是微微发紫的茂密的橡树林。林地边上野兔窜来窜去在捕食,白嘴鸭忽地飞起,排成黑压压的一队飞离这片窄小的蓝天。

康妮打开树林入口的门,克利福德缓缓地把轮椅开进去,沿坡上了一条宽阔的马道,马道两侧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榛树丛。这片树林是当年罗宾汉 [1] 狩猎的森林余下的一部分,而这条马道则是当年横贯乡间的一条大路,但现在它自然只是私人树林中的一条马道了。从曼斯菲尔德 [2] 过来的路在这里拐个弯向北折去。

林子里万籁俱寂,地上的落叶下仍隐匿着一层薄霜。一只松鸦发出刺耳的叫声,吓得许多小鸟儿纷纷飞窜开去。但林子里没有狩猎活动,因为没有供狩猎用的山鸡。山鸡都在战争期间给捕杀一空,林子也一直没人看护。直到现在,克利福德才新找了一个猎场看守。

克利福德喜爱这片林子。他喜爱那些古老的橡树,感到它们一代又一代都属于他。他要保护它们,要保护这片地方不受侵害,要让它与世隔绝。

轮椅车在冻泥地上摇摇晃晃,缓慢地爬上斜坡。左手边突然出现了一片空地,满地都是乱糟糟的枯蕨丛,细弱的树苗左一棵右一棵东倒西歪,一根根被锯断的大树桩子裸露着断面,还有紧紧扎在地下的树根,毫无生气。还有一片片黑斑,那是伐木工人焚烧树枝和垃圾时留下来的。

这就是杰弗里爵士大战期间为修战壕提供木头而砍伐树木的地方之一。马道右手边微微隆起的山丘上树木都被砍光了,看上去出奇地悲凉。山丘最高处曾经生长着橡树,现在则是一片光秃。从那里俯瞰树林子,可以看到林子外面的矿区运输铁路以及斯戴克斯门 [3] 的新矿井。康妮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景象,发现那是在宁静隐秘的森林中撕开的一道口子,让外面的世界长驱直入。但她没有把这个感觉告诉克利福德。

这片被砍秃了的地方总是令克利福德异常愤怒。他是经过大战的人,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但是直到亲眼看到这座秃山,他才真正感到愤怒。他正让人在此重新植树。可一看见它,他就痛恨杰弗里爵士。

轮椅车缓缓地向上开着,克利福德坐在车里,面无表情。来到山顶,他停住了车,不打算冒险开上那面狭长颠簸的斜坡了。下山的马道泛着绿色,在蕨草丛和橡树林中穿过,在山下打了个弯就不见了。这马道竟有如此美妙柔和的曲线,那是骑士和贵妇们骑马踏出来的。

“我认为这才是英国的心脏 [4] 。”克利福德沐在二月朦胧的阳光里对康妮说。

“是吗?”康妮说,她身穿蓝色的针织外套,坐在路边的木桩上。

“是的!这是古老的英格兰,是她的心脏,我要让它完美如初。”

“哦,对!”正说着,康妮听到斯戴克斯门矿井拉响了上午十一点的汽笛声。而克利福德因为太熟悉这声音对此毫不在意。

他继续说:“我要让这片林子完整无损……不受伤害,不让任何人私自闯进来。”

克利福德说得有点悲凉。这片林子仍然透着几分野性的老英格兰的神秘,可杰弗里爵士战争期间的砍伐让它损伤了元气。这些树木曾经是多么安详,起伏的树梢耸入云天,灰白的树干顽强地从褐色的蕨草丛中拔地而起,鸟儿在林间安全地飞来飞去。这里还曾经有野鹿出没,射手在这里狩猎,僧侣骑着毛驴款款而行。这地方有这样的记忆,还记得这些。

克利福德坐在惨淡的阳光里,光线辉映着他光滑金黄的头发,红润丰满的脸上表情细微莫测。

“我到了这里,比在任何别的地方都更感到无后的遗憾。”他说。

“可这片林子比你的家族还要古老呢。”康妮轻柔地说。

“对!”克利福德说,“但是我们使它存活了下来。要是没有我们,它早就消失了,和整座森林一起消失掉。老英格兰的某些部分必须得有人保存!”

“必须?”康妮说,“必须要保存吗?要同新的英格兰对抗吗?我觉得这很可悲。”

“如果老英格兰一点也不保留下来,就没有英格兰了,”克利福德说,“我们这些有这类财产并且对她有感情的人必须要保留她。”

说完两人都感伤地沉默了。

“是的,可以保留上一阵子。”康妮说。

“一阵子!我们能做的就是这些,我们只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我感到我们家族的人都尽职尽力了,自从我们开始拥有这个地方。人可以反陈规陋习,但必须保持传统。”又是一阵沉默不语。

“什么样的传统呢?”康妮问。

“英格兰的传统!这个传统!”

“是的!”她慢慢地说。

“所以说得有个子嗣才行。一个人只是一条链子上的一环。”他说。

康妮对链条并没兴趣,她一言不发。她在琢磨他说到渴望儿子时表现出的那种奇特的冷漠。

“我很难过,我们无法有儿子。”她说。

他那双淡蓝色的大眼睛缓缓地打量着她说:

“如果你和另一个男人有了个孩子,那也算件好事。如果我们在拉格比把它带大,它就属于我们,属于这个地方了。我并不太在意我是不是它的亲生父亲。如果我们养大这孩子,它就是我们的了,而且它会传宗接代的。你不觉得这事值得考虑吗?”

康妮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孩子,她的孩子,在他眼里竟然只是个“它”。它……它……它!

“可是,那另一个男人怎么办?”她问。

“那很重要吗?那些事会很影响我们吗……你在德国有过情人……现在不是挺好吗?几乎没什么嘛!对我来说,我们生活中的这些小动作和小小的关系并不那么重要。它们说过去就过去了,现在在哪儿呢?昨天的雪在什么地方? [5] 重要的是一生中长久坚持下来的东西。我自己的生活对我来说就至关重要,因为它经过了长久的延续和发展。可那些偶然发生的关系有什么了不起的?特别是那些偶然发生的欢爱!如果人们不荒唐地去夸大它们,那不过就像鸟儿的交尾,过去就过去了。本来就应该这样,有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终生厮守的伴侣关系。天天生活在一起,而不是一两次苟合。你和我结合了,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把我们分开。我们各自习惯了对方,习惯在我看来比偶尔的快感还要重要。长期、缓慢地持续下来的东西,我们就按照这种习惯生活,而不是凭着任何偶然的冲动。一点一滴,生活在一起,两个人就融为一体了。两人之间会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震颤,相互影响对方。这就是婚姻的秘密,而不是性,至少不是性的简单官能作用。你和我在婚姻中交织为一体了。如果我们恪守这个婚姻,就应该能安排这桩性事,就像安排看牙医一样,因为命运让我们身体上出了毛病。”

康妮坐在树桩上惊诧地听着这番话,听得害怕起来。她说不清克利福德是对还是错。她爱过米凯利斯,她这样对自己说。但这场恋爱不过是她与克利福德婚姻中的一次出行度假,短暂地离开在这五年的苦难和坚韧中长期缓慢形成的亲昵关系。或许人的灵魂需要多次出行度假,这种需求无法拒绝。但度假的问题是你还要回家。

“难道你不在意我生的是谁的孩子吗?”康妮问道。

“为什么呢,康妮?我应该相信你有维护体面和选择的本能,你肯定不会让哪个坏家伙碰你的。”

这时康妮想到的是米凯利斯!他绝对是克利福德认为的那种坏家伙。

“不过在坏家伙的看法上,男人和女人的感觉可能是不一样的。”她说。

“不,”他说,“你会考虑到我。我不相信你会考虑接受一个对我完全冷酷无情的男人,你的良心不会允许你这样做。”

康妮沉默了。逻辑上这是不可理喻的,因为这话绝对是不合逻辑的。

“你希望我如实告知你吗?”她问道,颇为小心地朝上瞟了他一眼。

“千万别,我最好不知道……不过你肯定同意我的话,就是与长期共同的生活相比,偶然的性事毫无价值。你难道不认为一个人可以把性事放在比长期生活的需求次要的位置上?既然我们不得不那样,那就利用它一下也好。不过,这些短暂的快活重要吗?生命的核心难道不是在岁月的长河中逐渐培养一个完美的人格并过一种完整的生活吗?人格分裂的生活是毫无价值的。如果缺少性事会让你感到人格分裂,那就出去闹一场恋爱。如果没有孩子会让你感到分裂,那就尽你的可能生一个孩子。但是,你做这些事都是为了过一种完整的生活,它能让你长久地生活在和谐之中。你和我可以共同完整和谐地生活……你不认为是这样吗……我们调整自己去适应那些必需的东西,同时将这种调整与我们稳定的生活结为一体。你同意我的话吗?”

康妮让他说懵了。她知道他是对的,在理论上。可当她想到跟他一起度过的稳定生活,她就游移了。她命中注定就要继续把自己的一生都融进他的生命吗?难道就没有别的了吗?

难道只能这样?她要安心地与他编织一个稳定的生活,编成一件织物,不过也可能织进一朵偶然的冒险之花。可她怎么知道明年她的感觉如何?谁能知道呢?谁又能说个肯定的“是”字?那以后的一年又一年呢?那小小的“是”字如同一缕游丝!为什么要让那个蝴蝶般飘忽不定的词儿左右着?当然了,它会飘走,消失,随之而来的将是别的“是”与“不是”,就如同飞逝的蝴蝶。

“我觉得你说得对,克利福德,至少目前我同意你的话。可是生活可能会变得面目全非。”

“那么在面目全非之前你是同意的了?”

“哦,是的。我想我同意,真的!”

她看到小径上跑出来一只棕色猎犬,猎犬耸着鼻子朝他们看着,抖着茸毛,低声吠着。随之一个背枪的男人大步赶上,脚步轻轻地跟着狗闪出来,朝他们这边看着,似乎是要攻击他们。然后他停住了脚步,敬了个礼,转身向山下走去。那是新来的猎场看守,可他却把康妮吓着了。他猛地出现,简直是吓人。她就那么看见了他,似乎是从什么地方猛然出现的一种骇人的力量。

那个男人身穿深绿色的棉绒衣,打着绑腿……老式的红脸膛,红胡子,目光冷漠,快步朝山下走去。

“梅勒斯!”克利福德叫道。

那人稍微转了转头,迅速敬了个礼,那是一个军礼!

“你能把椅子转过去,再推一下吗?那我就好办了。”克利福德说。

那男人马上把枪挎在肩上,走了上来,步子仍旧快得出奇,可脚步却很轻盈,似乎是想隐藏自己不让人看见。他中等个儿,偏瘦,表情沉静。他并没有看康妮,眼睛只盯着轮椅。

“康妮,这是新来的看守梅勒斯。你还没有同夫人说过话吧,梅勒斯?”

“还没有,先生!”那人不动声色地说道,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

那人站起身时摘下帽子,露出一头近乎金色的密实头发来。他的眼睛直视着康妮的眼睛,一点也不害怕,目光冷漠,似乎是想看清她的长相。这目光令康妮羞赧,她羞涩地垂下头。他则把帽子换到左手上,冲她轻轻地鞠了一躬,那架势很像个绅士,但什么都没说。他就那么手拿着帽子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吧?”康妮问他道。

“八个月了,太太……夫人!”他平静地改口。

“喜欢这儿吗?”

她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打趣或者说是无礼地说:

“哦,是的,谢谢夫人!我在这儿土生土长……”说完他又轻轻鞠个躬,然后转过身去,戴上帽子,走过去抓住轮椅。他说最后几个字时,拖着浓重的土腔,或许是故意嘲讽的吧,因为前面的话一点土音都没有。他或许算个绅士,不管怎样他是个怪人,聪明,不合群,孤独但有自信。

克利福德发动起小小的马达,那人小心翼翼地转过轮椅,将它对着蜿蜒没入黑暗榛树丛的坡路。

“还有什么事吗,克利福德男爵?”那人问道。

“是的!你最好跟着,以防车子走不动。这发动机其实没什么劲儿,怕是上不了山。”那男人朝边上扫了一眼找他的狗,眼神里若有所思。那条猎狗看看他,轻轻地摇了摇尾巴。随之他莞尔一笑,像在嘲笑或戏弄那狗,笑容稍纵即逝,他的脸又变得毫无表情了。他们下坡走得挺快,那男人手握轮椅的扶手保持着平稳。他看上去更像个悠闲的兵,而不是一个仆人。不知怎的,他令康妮想起了汤米·杜克斯。

来到榛树丛时,康妮突然跑上前去打开通往园子的门。她扶着门,两个男人过去时都看着她:克利福德的表情是在指责他,那个男人则显得不解,漠然地看着她,似乎是要看清她的模样。康妮从他那淡然的蓝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痛苦和超然,但也看出了一丝温暖。可是他为什么如此孤独,如此与世隔绝呢?

一过大门克利福德就停住了车,那人赶忙客气地快步过来关门。

“你干吗要跑去开门?”克利福德问,语气平静,但透着不满,“梅勒斯会开的。”

“我想你们就可以一直过去了嘛。”康妮说。

“那不就得让你在后面追我们吗?”

“没事,有时候我还愿意跑跑呢。”

梅勒斯又抓住了轮椅,看上去毫不动声色。但康妮感到他什么都看在眼里了。他推着轮椅走上比较陡峭的坡路,张开嘴巴急促地呼吸起来。他很瘦弱,真的,可奇怪的是,却挺有劲儿。但终归是有点弱,心情有点压抑。这一点她凭着女性的本能感觉出来了。

康妮退后,让车子先行。天色阴沉了下来,那块烟雾包围中低垂的一小片蓝天又合拢了,盖子盖上了,天气寒冷起来。要下雪了,周围一切都变成了灰色,灰色!整个世界看上去衰败不堪。

轮椅在粉红的马道尽头停下来等康妮。克利福德扭头问康妮:“不累吧你?”

“哦,不累!”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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