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生命的抒情诗(2/2)
这种冲击力在于它童话般的真实性。在这个文本中,劳伦斯构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故事,用他自己的话说,“任何东西只要是在自身的时间、地点和环境中,它就是真实的。” [6] 我想这应该是一种源于现实而超越现实的艺术真实,应当受到应有的尊重。
小说创造的是一种艺术的真实。只有基于这种认识,我们才能说《查》是一部象征小说:小说中的每一样事物都具有象征意义,直至最后整部小说本身成了一个巨大的象征。林语堂谓之“含蓄一种主义”的性交,可能指的就是小说的象征性。
了解了这一层意思,我们就把握住了这部小说形而上的内涵,而不至于停留在其表面的性描写上画地为牢,无端訾议。中国古文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艺术的真实往往是形而上的。从这个意义上去考察这部小说,我们完全有理由称之为“废墟上生命的抒情诗”,算一家之言,聊以代序。
同时,这部小说写作的一些历史和个人背景也是不可忽视的。任何一个作家的创作都是其独特的个性与时代背景和环境互动的结果。于劳伦斯,这样的互动就更为突出,在此略作交代。
1925年,劳伦斯还在美国和墨西哥漫游时,从十六岁开始长期困扰折磨他的气管炎和肺炎被确诊为肺结核三期。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这等于宣判了他的死刑。眼看大限将至,自己还在创作上徘徊,劳伦斯心急如焚,他是不甘心自己长时间写不出力作的。1920年《恋爱中的女人》出版后并未引起轰动;后来的《迷途女》被认为是为钱而写的平平之作;《亚伦之笛》、《袋鼠》和《羽蛇》虽然独具匠心,但一时也难为圈内人士认可,评论寥寥,且抨击者为多;《林中青年》是与别人的合作,乏善可陈。而他一系列的中短篇小说和游记等并非他的根本关切,长篇小说的写作,才是他的生命支柱。查出肺结核三期后,他在给澳大利亚女作家莫莉·斯金纳的信中说:“我还是想写一部长篇小说:你可以与你所创造和记录下的人物及经验生死交关,它本身就是生命,远胜过人们称之为生命的俗物……” [7]
这一年是他创作上的“休耕年”,他开始潜心于理论探索,写出了一系列小说理论方面的随笔。他的理论探索为他的扛鼎之作找到了主题,这就是要张扬“生命”。其实劳伦斯1912年与弗里达私奔到嘎达湖畔时就已经通过直觉触及到了未来十几年后生命结束之前的一部惊世骇俗的小说的主题了,其理念在游记《意大利的薄暮》中已初见端倪,他要做的只是等待和寻觅,寻觅将这理念附丽其上的人物和故事,从而将这理念戏剧化。这一等就是十四年,等到医生宣判了他的死刑。
随后他在1925年和1926年最后两趟回故乡。看到英国中部地区煤矿工人的大罢工,看到生命在英国的萎缩与凋残,他终于失望而去,彻底与阴郁冷漠的英格兰告别。他再次回到他生命所系的意大利,明丽的意大利与阴郁的故乡两相对比,两相冲撞。在那里,他以羸弱的病体考察了意大利中部古代伊特鲁里亚文明的墓葬和完好如初的彩色壁画,伊特鲁里亚人充满血性的性格、自由浪漫的生活方式、对神灵的虔诚膜拜与对死亡的豁达,这些与基督教文明下人的物欲横流和人性的异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劳伦斯深深地迷上了罗马人之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意大利人真正的祖先伊特鲁里亚人:“苗条、优雅、文静,有着高贵的裸体、油黑的头发和狭长的脚板。” [8] 意大利的现实和远古都感召着劳伦斯。于是,潜隐心灵深处多年的小说主题终于得到戏剧化,终于附丽于梅勒斯和康妮两个生命的阴阳交流之上。这就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本生命之书,一首生命的抒情诗。
黑马
1993年1月5日
2004年7——10月改写
2009年3月修订
【注释】
[1] 见拙译《一个天才的画像,但是……》,1989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p426。
[2] 林语堂:《读劳伦斯》,载于《人间世》19期,p34。
[3] 弗兰克·克默德:《劳伦斯》,1986年三联书店出版,p207。
[4] 见《霍嘉特:回顾〈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审判及其文化反思》,《悦读》杂志,2008年第9期。
[5] 理查德·霍嘉特:troduction,dy chatterley&039;s lover,pengu,1961,pv。
[6] 见拙译《劳伦斯文艺随笔》,2004年漓江版,p230。
[7] 见2002年剑桥平装本《劳伦斯书信集》第五卷,p293。
[8] 见2002年剑桥平装本《劳伦斯书信集》第四卷,p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