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16(2/2)
“这是个草稿,”阿勒莱恩自满地回答,苏格兰腔比平时更重了,“札罗夫在星期四批示的。最后定稿加上这些补充,到星期一发出,也用那个日期。”
今天是星期二。
“从哪儿搞来的?”史迈利仍感到不解。
“潘西说不能说。”老总说。
“我们自己的鉴定人员怎么说?”
“他们还没有看到,”阿勒莱恩说,“而且也不会让他们看到的。”
老总冷冰冰地说:“不过,我们的同行兄弟,海军谍报处的李莱却发表了他的初步意见,是不是,潘西?潘西昨天晚上给他看了——在旅客酒吧间一边喝杜松子酒,是不是,潘西?”
“在海军部。”
“李莱老弟是潘西的同乡,一般来说是不大轻易说好话的。但是半小时以前他打电话给我时还赞不绝口。他甚至还向我道喜。他认为这个文件是真货,征求我们同意——其实应该说是潘西的同意——让他的海军首脑们了解这个文件的大概内容。”
“办不到的事。”阿勒莱恩说,“这是只供他阅读的,至少在一两星期内如此。”
“这份资料太抢手,”老总解释道,“得等到稍微冷却一些才能分发。”
“但是它的来源是哪里?”史迈利坚持问这个问题。
“你不用发愁,潘西已经想出了一个掩护代号。咱们搞掩护代号从来不拖拉的,是不是,潘西?”
“但是,是谁搞到手的?专案负责人是谁?”
“够你伤脑筋的。”老总说了一句旁白。他特别生气。史迈利与他长期交往中,还没有见过他这么生气。他细瘦又长满斑的手颤抖着,平常毫无生气的眼光,这时却闪闪发光。
“巫师来源,”阿勒莱恩说,说话之前,嘴唇微微一咂,完全是苏格兰人的习惯,“是个高居要职的人,能直接接触到苏联决策单位最机密的阶层。”好像他自己就是这个特权阶层一样:“我们称他的情报叫巫术。”
史迈利后来注意到,他在给财政部一个崇拜他的人的个人机密信中也用这两个词,那封信是要求给他更多的权力可伺机行事,付款给情报员。
“他下次就会说是在足球比赛赌博中赢来的。”老总预言道,尽管他脑子清楚,但是仍像一般老年人一样,用起流行的俗话来有些颠三倒四,“你休想叫他告诉你为什么他不肯说。”
阿勒莱恩不为所动。他也满脸通红,不过是因为感到得意,而不是因为有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地说一通,这番话是完全向史迈利说的,没腔没调,仿佛一个苏格兰警长在法庭上作证。
“巫师来源究竟是什么人,这个秘密不能由我来泄露。他是我们某些人长期争取的结果。这些人和我都有义务相互保密。他们对于我们这里最近接二连三搞砸,也感到不高兴。被破获的事件太多了,损失太大,浪费太多,丑闻也出得太多了。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但是他只把我说的当做耳边风。”
“他指的是我,”老总在旁说,“乔治,你听清楚了没有?这番话里的他,指的是我。”
“一般的暗号和安全原则,在我们这里都被抛在一旁。我们需要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各级都各自为政,这是怎么一回事,乔治?各地区组互相拆台,这是上面怂恿的。”
“又是指我。”老总插言道。
“分而治之,如今的原则就是这个。应该齐心协力的人却在自相残杀。我们把最好的伙伴都丢了。”
“他的意思是指美国人。”老总解释道。
“我们把自己的生计都丢了,把我们的自尊心都丢了。这还不够吗?”他把报告收回来,夹在腋下。“真是够了,简直快要把肚子都胀破了。”
“而且和吃饱了的人一样,”老总在阿勒莱恩出去的时候说,“他还要吃。”
现在拉康的档案代替了史迈利的记忆,把这一段故事继续说下去。这件事情一开始就已让史迈利知道,但是后来的发展却没有再告诉他,这样的情况,根据那最后几个月的气氛来看,是很典型的。老总不喜欢失败,就像他不喜欢生病一样,而且最不喜欢自己的失败。他很明白,承认失败就得容忍失败,任何谍报机关如果放弃斗争,日子就不会太长。他不喜欢高级情报员,因为他们占了预算的很大额度,损及日常的谍报工作,而他对后者却寄托主要的期望。他喜欢成功,但是如果他的其他努力由后出现了奇迹而不受重视,他就讨厌奇迹。他不喜欢软弱,正如他不喜欢感情用事或宗教一样,因此他不喜欢潘西·阿勒莱恩,因为这些成分他什么都有一些。他的对应办法是名副其实地关上门,退到他顶楼办公室里,在昏暗中独坐孤室,谢绝来客,所有电话都由他的女秘书们代接代答。这些蹑手蹑脚、细声细气的老妈妈们给他送茉莉花茶和数不清的档案卷宗来,他成堆成堆地要了来又退了回去。史迈利为了要使圆场工作继续维持下去,继续办自己的事,有时走过他的门口,就经常看到这些档案堆在他的门口。有的是些老档案,还是老总亲自率领弟兄们活动时留下来的,有些是个人的档案,即部门过去和现在成员的历史。
老总从来不告诉别人自己在干什么。如果史迈利问老妈妈们,或者最受欢迎的比尔·海顿进来问同样的问题,她们只是摇摇头,或者向着天上不作声地抬一下眉毛,这种温和的眼色说的是:“病入膏肓。我们不想扫他的兴,反正这个伟大人物的事业快要结束了。”但是史迈利知道——他现在一边耐心地翻阅一卷卷档案,复杂的头脑里有个角落还在回忆伊琳娜给里基·塔尔的信——史迈利知道,而且因此感到很宽慰,原来他自己并不是第一个进行这个探索的人,老总的阴魂一直是他的同伴,只是没有陪他到最后而已,要不是作证计划在最后一分钟让他送了命,很可能会陪他一路走完。
又是吃早饭的时候了,半生不熟的香肠和煮得过熟的番茄并不能吸引那个抑郁的威尔士人。
“你还要这些资料吗,”拉康问,“还是已经用完了?它们对问题没有多大帮助,因为其中甚至连报告也没有。”
“今天晚上还要用一下。”
“我想你自己也发现了,你的脸色真难看。”
他自己并没有发现,但是当他回到贝瓦特街的住处时,他从安恩美丽的镀金镜子中,看到自己眼眶发红,胖乎乎的脸颊尽是疲惫的皱纹。他微微睡了一下,又去干他神秘的勾当了。傍晚的时候,拉康早在那里等他。史迈利二话不说,径自继续阅读文件。
根据档案里的资料,那份海军情报文件在六个星期内没有下文。国防部其他部门对这个文件像海军部一样有兴趣,外交部则说:“此一文件对苏联侵略意图作了极好的侧面说明。”不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阿勒莱恩坚决要求对这份资料加以特殊处理,但是他好像是个没有带兵的司令。拉康冷冰冰地提到“没有及时听到下文”,因此向大臣建议,说他“和海军部一起分析一下情况”。根据档案来看,老总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他可能是按兵不动,等事情过去。在这期间,财政部的一位莫斯科观察家指出,白厅在近几年中已经碰到过不少这种情况了:先是得到一份令人鼓舞的情报,后来不见动静,甚至更糟的是,出现一场丑闻。
他错了。到了第七个星期,阿勒莱恩在同一天宣布得到了三份巫术的新情报,都是苏联各部门之间的秘密通讯,不过内容各不相同。
根据拉康做的摘要,巫术第二号情报是谈经互会中的紧张关系,谈到西方贸易对经互会较弱的会员国的腐化影响。用圆场的话来说,这是罗埃·布兰德工作范围内的一个典型报告,所牵涉问题就是那个以匈牙利为基地的阿格拉瓦特谍报网多年来打听不到的问题。外交部的一位客户写道:“从天而降的好资料,且有确凿的旁证。”
巫术第三号情报讲的是匈牙利修正主义和卡达在政界和学术界加紧肃清的情况:写报告的人借用赫鲁晓夫很久以前新创的一句话说,要使匈牙利停止流言飞语,最好的办法是再杀几个知识分子。这又是罗埃·布兰德的工作范围。外交部那个评论员又说,“对于那些认为苏联对附庸国采取怀柔政策的人来说,这是个使人头脑清醒的警告。”
这两份情报基本上都是背景资料性质。而巫术第四号情报却不然,它共有六十页,一些客户都认为独一无二。这是一份苏联外交部针对与声望下滑的美国总统进行谈判的技术性利弊分析。总之,结论是,向美国总统丢一块骨头,让他对选民有所交代,苏联可以在即将举行的多弹头核武谈判中换得有价值的让步。但是结论中指出,不宜使美国明显感到自己是输家,因为这可能使五角大楼采取报复性或先发制人的政策。这份情报是比尔·海顿的工作范围。但是海顿在给阿勒莱恩的一份令人感动的备忘录中自己也说,他搞苏联核武二十五年,还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好的资料。这份备忘录未得海顿同意,就立即送呈大臣一份副本,归入内阁办公室档案。
他最后说:“除非我完全弄错了,否则,我们的美国同行也从来没有接触过。我知道现在为时尚早,但是我的确认为,任何人将此资料拿给华盛顿,都可以获得重赏。的确,如果巫师能保持此标准,我敢预言,美国情报局中的任何货色我们都能买到。”
于是潘西·阿勒莱恩有了他的文件阅览室。乔治·史迈利在洗手台旁边的旧煤气炉上煮了一壶咖啡。煮到一半,煤气就断了,他一气之下,把诺曼叫来换了五英镑的硬币。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