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16(1/2)
史迈利现在一边开始阅读,一边重新经历了这场长期无情斗争的一些主要战役。档案中只留下极少的记录,但在他的记忆中却要多得多。主角是阿勒莱恩和老总,起因不明。比尔·海顿是密切注意这些事情的人,即使他也为此感到伤心,他认为这两个人早在剑桥时代就互相仇视了,当时老总曾在那里担任短期的教职,阿勒莱恩还未毕业。据比尔说,阿勒莱恩是老总的学生,而且是个坏学生。老总经常奚落他,这是很有可能的。
这种说法是够荒谬的,因此老总一笑置之。他只是说:“有人说潘西和我是拜把兄弟。说我们玩在一起,真亏有人想得出来!”他从来没有表示这种说法是否确实。
对于这种传说,史迈利根据自己个人对他们两人早年生活的了解,倒可以补充一些确凿的事实。老总出身低微,而潘西·阿勒莱恩却是低地苏格兰人,牧师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个长老会牧师,如果说潘西没有继承他父亲的信仰,他至少继承了他父亲说教的能力。他差个一两岁没有参加大战,在参加圆场之前在伦敦一家大公司工作。在剑桥的时候,他有点儿喜欢政治(海顿说他比成吉思汗还右,而海顿自己,只有天晓得,也不是什么温和的自由派),又有点儿爱好体育。他是一个叫做马斯顿的无足轻重的人招募来的,马斯顿本人曾有一段很短的时期里,想在反谍报活动中搞个自己的小地盘,他认为阿勒莱恩大有前途,竭力为他吹嘘,结果自己不久却下了台。圆场人事组见到阿勒莱恩处境尴尬,就派他到南美去,以领事身份为掩护,连续两任,一直没有回英国。
史迈利还记得,甚至老总也承认潘西在南美干得极好。阿根廷人喜欢他会打网球和骑马,认为他是个绅士——这是老总的话——还当他很蠢,这就完全把潘西估计错了。到他办理移交给后任时,他已在南美的东西两岸布下了一个谍报网,而且还把他的羽翼扩大到北方去。在国内休假以后,他听了两个星期的情资汇报,就到印度去,那里的手下把他看做是殖民地时代英国老爷的化身。他教他们要忠心耿耿,但是给他们的待遇却极低,还随手就把他们出卖掉。他从印度又调到开罗。这个岗位对阿勒莱恩来说本来可能是很困难的,因为当时中东仍是海顿最喜欢憩脚的地方。马丁台尔那天晚上在他那家无名俱乐部里所说的话丝毫不差,开罗的人把比尔看成是当代的阿拉伯劳伦斯。他们都决心不让他的后任有好日子过。但是潘西还是打下了天下,要不是和美国人发生了纠葛,本来有可能比海顿更受人称道。结果发生了一场丑闻,潘西和老总因此发生了公开的争吵。
具体情况至今不明:那次事件发生在史迈利被提拔担任老总的助手之前很久。情况大概是,潘西未得伦敦授权,即与美国人搞在一起,要弄一个愚蠢的诡计,要用他们自己羽翼下的人代替当地一个土皇帝。阿勒莱恩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尊敬美国人。他在阿根廷的时候,看到他们在西半球到处打掉右翼政客就极其钦佩。在印度的时候,他对他们分化中央集权势力的手段也极为欣赏。而老总像圆场的大多数人一样,瞧不起美国人和他们的一切活动,对他们的活动还常常设法加以破坏。
这次阴谋流产,英国一些石油公司很生气,阿勒莱恩不得不卷铺盖走路,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他们的行话里就是这样开玩笑的。后来,阿勒莱恩说是老总怂恿他这样做的,后来又拆他的台,甚至说老总有意向莫斯科走漏风声。不管内情究竟如何,阿勒莱恩回到伦敦时接到通知,奉派到训练所去负责训练见习新手。这个差使一般是给只有一两年工夫就要退休的老朽做的。比尔·海顿当时是人事组长,据他解释,当时伦敦没有什么职位可以供潘西那样资历和才能的人选择。
“那么你也得为我因人设事。”潘西说。他说得不错。后来比尔向史迈利坦承,他当初没有估计到阿勒莱恩后台的力量。
“他们是谁?”史迈利曾经问过,“他们怎么能够把一个你不要的人强塞给你呢?”
“打高尔夫球的。”老总不高兴地说。打高尔夫球的和保守党人,因为那时阿勒莱恩勾搭上反对党,尤其是得到了迈尔斯·塞康比张开双手的欢迎,他是安恩的表兄弟,可惜不是远房,现在是拉康的大臣。但是老总没有力量抗拒。圆场当时奄奄一息,甚至有人主张撤销原有机构,重起炉灶。在间谍世界中,失败一向祸不单行,只不过这次是没完没了地拉得特别长而已。情报价值下跌,而且越来越值得怀疑。在关键的地方,老总的手不够狠。
这种暂时的挫折,并不妨碍老总为潘西·阿勒莱恩创设“对外活动总指导”一职拟草案时所得到的乐趣。他把这个新职称做潘西的小丑帽。
史迈利无计可施。比尔·海顿这时在华盛顿,想和美国情报局的法西斯清教徒(他这么称呼他们)谈判一项谍报条约。史迈利已升到五楼,他的任务之一就是为老总挡驾谢客。因此阿勒莱恩见不到老总只好来问史迈利:“为什么?”他在老总外出的时候,就到史迈利的办公室来见他,请他到他那个暗淡的公寓去(先把他的情妇打发出去看电影),用哭丧的苏格兰腔问他:“为什么?”他甚至不惜工本,买了一瓶威士忌大方地硬灌史迈利,自己却只喝一瓶比较便宜的酒。
“乔治,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呢?我们有过一两次小争吵,那有什么了不起,你说说看?他为什么盯住我不放?我只不过想在上层有一席之地。大家都知道我凭我的成绩有权这样要求!”
他所谓的上层是指五楼。
老总为他拟的草案,初看之下甚为冠冕堂皇,根据这一条例,一切活动计划在实施之前,阿勒莱恩都有权检查。但是用小字加上的但书又对这个权限加上一个条件,即必须得到地区组的同意,而老总却有办法使地区组不表示同意。工作条例又委托他“协调后动力量,防止各地区组相互越权”,这一点,阿勒莱恩在设立伦敦站之后倒实现了。但各后勤单位如点路灯的、伪造护照的、监听的和破译的,却不肯让他检查,他也无权强迫他们。因此阿勒莱恩闲得发慌,他桌上的进出文件篮一到午饭以后就空空如也了。
“我是个庸才,是不是?这年头大家都得是天才才行,都得当主角,不能跑龙套,而且还得是老头子。”因为阿勒莱恩要当上级还嫌年轻,尽管这一点在他身上很容易被忘掉,他比海顿和史迈利年轻十来岁,比老总年轻得更多。
老总不可动摇:“潘西·阿勒莱恩为了图得封爵会不惜出卖亲娘,为了在上议院占个席位会不惜出卖我们这个机构。”后来,他身患痼疾日趋严重时,他说:“我绝不把我一辈子的心血交付给一匹只供节日检阅用的马。我这人自视甚高,所以不吃拍马屁这套,人已老迈,所以也无野心。我就是脾气太坏。潘西则正好相反,白厅多的是高人,他们喜欢他,不喜欢我。”
可以说,老总就是这样间接地把巫术招到自己头上来的。
“乔治,到我这里来,”有一天老总在对讲机里说,“潘西老弟想要跟我干。你快到我这里来,要不然就要打起来了。”
史迈利记得,当时正好是一些出师不利的战士从世界各地回来的时候。罗埃·布兰德刚从贝尔格莱德搭飞机回来,他在那里在托比·伊斯特哈斯帮助下想重建残破的谍报网。保罗·斯科尔德诺当时是德国站长,刚在东柏林替他最优秀的苏联情报员送葬。至于比尔,在又去了一趟美国空手回来后,正在大骂五角大楼目中无人、五角大楼都是蠢材、五角大楼口是心非,并且扬言“现在该是和该死的俄国人搞合作的时候了”。
在艾莱旅馆,时间已过了午夜。有个晚到的客人在按门铃。史迈利心里想,他得给诺曼十先令的小费。英国币制虽已改革,他仍搞不清楚。他叹了一口气,把第一份巫术档案拉了过来,轻轻地舔了一舔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开始工作起来,用自己的记忆核对官方的资料。
在那次谈话以后才一两个月,阿勒莱恩就向安恩那位显贵表兄弟写了一封有点歇斯底里的私人信,后来存入了拉康的档案。信中说:“我们已经谈过了。巫术报告的情资来源极为机密,我认为目前白厅分发报告的方法不能适用。我们在牛虻计划上使用的公文箱办法常常失效,因为白厅的客户不是把钥匙丢了,就是一位工作过度疲劳的副官把钥匙交给了他的私人助理。我已向海军谍报处的李莱谈过,他准备在海军部大楼为我们专辟一间文件阅览室,供客户阅读文件,由我单位派一位资深门警监视着。为掩护起见,阅览室称为亚得里亚海工作组会议室。符合阅读条件的客户不用出入证,因出入证容易产生弊端。他们可向我的管理员”——史迈利注意到所用的代名词——“自报身份,由他核对名单上的相片。”
拉康还没有被说服,他通过他讨厌的上司,向财政部提出了他的看法,他的看法一般也总是代表那位大臣提出的:
既属必要,亦需大规模改建阅览室。
一、阁下是否批准此项开支?
二、如获批准,此项开支表面上似需由海军部承担,然后由部门偿还。
三、此外尚有增添管理员问题,又是一项额外开支……
而且还有阿勒莱恩增光添辉的问题——史迈利一边慢慢翻阅一边想。到目前为止,他的光辉已经像灯塔一样到处在发光了:潘西不久即可在上层占一席之地,老总好像已经死了。
在楼梯下面传来了很悦耳的歌声。那是一位威尔士客人,已经喝得烂醉了,在向大家道晚安。
史迈利记得——又是他的记忆,档案里是没有这样单纯人情味的东西的——巫术绝不是潘西·阿勒莱恩在担任新职之后,要策划他自己的谍报活动的第一次尝试。只是由于他的工作条例规定,他凡事必须先得到老总的许可,之前的尝试遂告流产。比如,他有一阵子一心想挖地道。美国人在柏林和贝尔格莱德挖了窃听的地道,法国人对美国人也搞了差不多同样的一手。那么好吧,圆场就在潘西的旗号下也挤进这个市场。老总睁只眼闭只眼,各部联合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叫阿勒莱恩委员会,派了一批技术人员去检查雅典苏联大使馆的地基,阿勒莱恩一向钦佩那里历届的军人政权,对最近这个也是十分钦佩,指望可以得到他们的不吝支援。但是这时老总却轻轻推翻了潘西的准备工作,且等他又搞什么新花样。那天阴沉沉的上午,老总把史迈利叫来,就是因为潘西搞了新花样。只是在这中间还互相开了几次火。
老总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阿勒莱恩站在窗户旁边,桌子上放着一份卷宗,颜色鲜黄,没有打开。
“你到那边坐下,看一看这些胡说八道。”
史迈利在小沙发上坐下,阿勒莱恩仍站在窗边,双肘撑在窗台上,从外面屋顶上望过去,看着纳尔逊纪念碑和远处白厅的一些尖顶。
卷宗里是一张据说是苏联海军高级文件的照片,文件长达十五页。
“谁翻译的?”史迈利问,一边心里想,译得不错,很可能是罗埃·布兰德的手笔。
“上帝,”老总答道,“上帝翻译的,是不是,潘西?乔治,你别问他,他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那时候老总显得特别年轻。史迈利记得他体重减轻,双颊红润,对他知之不深的人往往会为他的气色向他表示祝贺。也许只有史迈利才注意到,即使在那时,他头上头发分开的地方,总是流着小汗珠,这已司空见惯。
精确地来说,这份文件是对苏联最近在地中海和黑海举行的一次演习所作的评估,据说是向苏联统帅部提出的。拉康归档时只标《海军第一号报告》,海军部好几个月以来就一直在催圆场要提出有关这次演习的情报。因此,这份资料来得正是时候,这在史迈利看来反而觉得有些可疑。资料十分具体,但是所涉及的问题,史迈利即使不是以近距离来看也很难理解:海岸对海上的进攻力量、敌方警报系统的无线电活动、恐怖均势的高等数学。即使是真货,价值也不大,但是又没有任何确凿根据可以证明它是真货。圆场每星期都要检验好几十份各地自动投来的所谓苏联文件。大多数是纯粹骗人的货色。有少数是盟国有意伪造的东西,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还有少数文件是俄国人故意提供的鸡毛蒜皮。偶然有一两个文件后来证明是真实的,但那也往往是在丢弃了以后。
“这个签名的是谁?”史迈利问,他指的是边上用俄文字母写的一些批注,“有谁知道吗?”
老总的头向阿勒莱恩那边偏了一下。“请问有关人士。别问我。”
“札罗夫,”阿勒莱恩说,“海军上将,黑海舰队。”
“没有日期。”史迈利表示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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