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 灰白的金色馈赠

灰白的金色馈赠(2/2)

目录

“杰西,你脑子坏了。老头要是一听说,五分钟之内就到了。你也不是不了解他。根本无法预料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他于是想到,蕴藏在他父亲身体里的暴力是何等骇人,那种暴力在他体内深处隆隆作响,就像高山底下喧嚣的激流,在某个目光难以触及的深穴中,拍打着暗石,水花飞溅。他记得他只见过一次,那时他还小,记不清是在哈扎德还是哈兰了,在商店后面的停车场,毫不夸张地说,那个被父亲击中的男人像一个变形的布娃娃,从停车场的一头飞到了另一头。他记得那个人完全瘫在那里,半天一动不动,鲜血从打断的牙齿间淌出,成了几条涓涓的深红色细流。母亲祈祷:“哦上帝啊,不要让这男人死去啊,我求你。”父亲靠在墙上,用手臂藏起自己的脸,或许他也在祈祷,不过他依然紧握着拳头,指关节都泛白了,就好像他还想拼命抓住某样东西,可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们也哭了,他们是孩子,哭是因为他们知道出了事,但除了哭不知道还能干吗。

他身后,门打开了,他一转身就又看到吧台上的舞女,门口勾勒出一个男子的影子,他问:“球要打完吧?我可没工夫再等下去。”他吓了一跳,忐忑起来,跟多尼说:“听着,我得走了。自己编个故事吧。跟他们说我没事。我晚些回去。”他转身离开大街时,眼神也避开了他兄弟的脸,他觉得弟弟应该哭了但他不想看见。

重新进了球房之后他想着,多尼是世上最好的弟弟。他想到多尼从来不会出卖他,想到多尼会花几个小时帮他把鞋擦得锃亮,会一心一意地追着他掷到九天之外的棒球,想到当他刚学会抽烟时,多尼会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小机器人那样满镇子捡旧瓶,就为了让自己的哥哥能买上一包珍贵的香烟。有时候他觉得,要是他叫多尼从某幢高楼的楼顶往下跳,多尼也绝不会有丝毫犹豫。一想到他拥有这种可怕的权力,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攥紧了。

酒吧关门是两点钟,不过他三点才出来,意识到自己没有地方可去了。回家不行,现在既太晚,也太早。于是他走上大街,又拐进一条小巷,立在黑暗之中,听着老鼠窸窸窣窣来回的声音,等待着黎明。他琢磨着,要是有人走过看到他腋下夹着书,站在小巷子里瑟瑟发抖,他该说些什么。几乎是因为害怕,他躲到一幢房子的阴影里,把手塞进了口袋。这时候他摸到了那些钱,好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跳了起来。他打球太过专注,完全忘记了收进囊中的那些一块钱纸币。他摸到了两团皱皱巴巴、绞乱在一起的钞票。现在这是阴冷潮湿的两团,但不久之前,因为他沁汗的大腿,它们还曾温热,甚至有些湿润。他试着在没有光亮的情况下点钱,而且都没有把它们拿出口袋。他用指尖捻到钞票的一角,会判断刚刚是否点过,然后又去摸索下一张钞票,就这样他点完了一个口袋,又去点另一个。但他绝望地发现每两次点的都不一样,最后他放弃了,突然又走回到了大街上。

走进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他坐到倒数第二个座位上,把书放在最后一桌。他希望在那里可以不被注意,至少能自己单独待一会儿。坐下之后,裤腿就绷紧了,他能感觉到鼓鼓囊囊的口袋凸起着,即使不低头也知道外人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他也不敢低头,既怕实际情况果然与他最坏的预期相符,也怕会引别人注意到自己不想张扬的东西。他心里想,这就像青少年的勃起,总是莫名其妙,来得不是时候,等你意识到,它就已经在那里了,不招即至,斥之不去,错得不成体统。

他点了咖啡之后,把皱巴巴的钞票先从右口袋慢慢抽出来。他想,大概因为他是个右撇子。然后他把钱一张张地捋正、压平,它们依然带着潮气和一丝盐味。十九张。接着他又把左边口袋装着的也照样点了一遍。十二张。一共三十一加元。

他走出咖啡馆,钱都折得很好,放在他胸口的衬衣口袋里;他的心境完全变了。他想回家,把钱交给父母。从小到大只知索取,这是他第一份还算有些价值的回馈。于是他心里突然满是对父母的爱——他父母是奇怪的人,他一直觉得很难理解。他们依然会长途跋涉回肯塔基山,当老破车经过辛辛那提通往考文顿的宏伟大桥,他们还是无法抑制地要表达自己的激动情绪;回来之后车上的红山土还故意不洗,停在院子里等雨水来冲刷;而且他们听的也始终是“乡巴佬”的音乐。

有那么多次他为父母感到羞愧,此刻倒正是因为这个,心里有些愧疚了。他还记得搬家之后的第二年,他四年级,“家长之夜”那次经历简直不堪回首,他还记得当时是如何恳求他们要去,还能见识一下学校里各种美轮美奂的东西。当时他们自己也略有些激动起来,为了迎接大场面把脸都洗得泛红了。可一旦进入学校豪华的建筑里头,他们本来有的气度似乎一下溜走了,就好比他们鞋底有施了魔法的塞子,突然被拔了起来。他们见到人形的数字、一英尺高的字母,还有各种各样的布告:从刷牙到过马路到冬天喂鸟,似乎世上所有的事,此处的墙壁上都能找到指导。在这个诡异陌生的世界里,他们变得茫然、空白,说不出话,慌张得几乎要昏倒。她母亲一直在说“真好啊”,“这确实是真好”,“这东西确实是好啊”,一遍遍地重复着,就像她的思维卡在了某条沟里;而他父亲的台词——一边用他的大手把帽子摁成一团——则是:“真是挺喜欢这儿的。”他用这句台词不分对象,碰到老师、其他家长、门房师傅都这么说。从他四年级老师唐斯小姐眼中,他读到了那个未言明的疑惑:杰西这么聪明的小孩,父母怎么会是这样的?他现在回想,自己当时也有同样的疑惑。

他回到家是五点三刻。他之前还在通宵的加油站停留了一下,把三十一块钱换成了一张二十、一张十块。大家都起来了。母亲在做早饭,虽然离平时的早饭时间还有一段时间。餐具已经摆好,桌旁边父亲装早饭的桶还没有盖上。大家都不说话。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聋了。他从未想过原来他的家还可以这样安静。他看看母亲,母亲的眼睛盯着炉子;他又看看多尼,弟弟看上去马上要落泪了。

就像这场戏本该由他父亲开场似的:“那你该死的到底去了哪儿?”这句台词很清晰,像精心排练过,像是父亲之前一遍一遍练习过多次,而且听上去也没有他预料的那般响,那般凛冽。于是,他——一个没有排练、台词不熟的演员——还是跌跌撞撞到了舞台中央,开始他自己的表演。他的内心告诉他:“说真话。”一个古怪、生疏的声音说道:“我在打桌球。”

“我们等了你一晚上,”母亲的声音很平和,每个单词的尾音都听得到,“我们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被人打了,或是被人抢劫了。”

他突然很幸福,因为大家的担忧而心里满是温情。他的嗓音突然激动起来:“没有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我什么东西都没少。我还赢了。看!”他开始把三十一块钱从口袋里掏出来。有人问:“多少钱啊?”他几乎要笑出来:“三十一块。”他终于把礼物从口袋里完全抽出来,放在桌上。

母亲说:“你要想在家里吃上一口早饭,先把钱去还掉。”

全速前进时突然被制止,他几乎瞬间颓唐下来,就像打橄榄球时找到防线的一道裂隙就猛冲过去,可光线消泯,裂口闭合,而对手的分量要把他的命都压出来了。

他开始生气,大吼:“还掉?还给谁啊?”

母亲的语气依然平静:“从谁那里拿的就还给谁。主待我们很好,他大概绝不会认同这些东西的。”

他突然哭起来,眼泪中满是愤怒、哀伤和绝望,他试图解释:“你没明白。这跟主没有关系。我不是偷的。这些钱是我的,是我赢的。不可能还了,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父亲说:“你妈说了的话就得听。”他冲出房子,站到大门口哭起来,直到多尼出来,他只得停止哭泣。他的手在口袋里一直攥着三十一块钱团成的小球,掌心出汗,已经把那三张纸币完全浸湿了。他眼前,沉睡的市镇即刻就要醒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走了出去,不过马上就奔跑了起来。在清晨的微曦中,他跑过好几条街道,又横着穿过另外几条,到了考德尔家的院子,这时他慢了下来,装着好像只是出门散了个步,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埃弗雷特·考德尔正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喝着咖啡在听广播。他的收音机很小,但正勇猛地替他抓来从西弗吉尼亚州惠灵来的飞速衰减的信号。其他人都还没起,埃弗瑞特自己也衣衫不整:脚上只套着袜子,厚衬衫的扣子没扣上,宽阔厚重的皮带也还没把他的裤腰给紧紧地扎起来。

“咋了,杰西?”他说得很随意,如同周日下午在门阶上削着一根棍子,“最近还行?要不要来点咖啡?”

他没问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不在家里,这出乎他的意料,但惊讶很快过去了,因为他到这里来的原因像雪崩一样把惊讶掩埋在了下面。“这些,”他说着,把三张有罪的、满是汗渍的钞票从口袋里抽出来,塞给对方,“这些,拿去。是你的——你昨天输了。”

这个强壮的男人很温和地说:“放松点,小伙。先坐下。这是干吗啊?跟我说说怎么回事。”他开始填他的烟斗,好像天长日久,世界永不会终结似的。而词语跌落出来,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压着一个,互相争赶、撞击,发出轰鸣,就如同炭块在传送槽上蹦跃而下。那是他脑海中肯塔基留下为数不多的画面之一,大大小小的炭块碰撞、翻滚、坠落,大炭块碎裂成小炭块——他最后说:我非得把这些钱还掉,还你是因为你输了,我赢了——我不该赢的。

那人把钱收下了,三张污秽的钞票,二十块、十块和一块,放进了敞开衬衫的口袋里。“行,小伙子,”他说,“你爹是个好人,你妈也是。回去吧,告诉他们你刚刚做的事情。要是他们找我,没事儿我就跟他们说:‘当然了,他把钱给我了,一张二十的,一张十块钱,还有张一块的。’就是你刚刚干的事儿啊,没错。”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转身见到考德尔穿着袜子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还来不及做什么动作,长者已将三张纸币塞进了这位客人的衬衣口袋。“就这么着,”他说,“没问题。谁也不用撒谎。你给了我钱,我也拿了。咱俩就这么让它去吧。你赶紧回家,我听见楼上的部队已经有动静了。”

于是他出门走进了新的一天,过了一会儿他甚至零星吹了段口哨,他思忖着下礼拜的几何考试他会如何漂亮地拿下,而当天的下午,熟悉的橄榄球护垫将落定在他期待的肩膀上。他已经可以感觉到浸透阳光的球场上那些呼喊和击掌,就在他开始小跑的时候,脚底响起金色落叶翻卷的声音。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