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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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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妈,”父亲说,“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也都能理解。只不过,这么说吧,因为某种原因我们不能继续生活在一个宗族系统中了。我们想要见识我们自己之外、我们家庭之外的东西。我们只是想生活在二十世纪。”

“二十世纪?”奶奶张开手掌,都快把她的围裙盖起来了,“要是我不能照着自己的方式活着,那二十世纪跟我有啥关系啊?”

现在是早晨了,醒来听到的是窗外家雀互相争嚷的声音,阳光的手指点在地板上。父母在我房间里商量我该穿什么。“这些他真的不需要。”父亲耐着性子说。“但是,安格斯,我只是不想让他像个小野人似的。”母亲回答,一边把刚熨烫好的裤子和衬衫放在我的床尾。

下楼之后,我知道爷爷已经出门去干活了。郑重地吃着早餐,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徒增了几十岁的小老头,听着收音机里的小提琴音乐,看着我奶奶给烤面包片抹上黄油。奶奶烧火拨炭的时候投入到几乎有些凶狠,烟翻涌起来,像云雾般散在屋顶泛黄的涂料上。

然后有小男孩们进来,害羞地靠在墙上。他们一共有七个,都在六岁和十岁之间。“这些都是你的堂弟。”奶奶告诉我。接着她又跟他们说:“这是阿莱克斯,从蒙特利尔来的。他来看我们,你们可不能欺负他,因为他是我们自己人。”

之后我和堂弟们都到了室外,因为据说室外是小孩子该待的地方。我们又互相询问彼此的年级,我说我讨厌我的老师,可他们绝大多数都说他们的老师挺不错的,我之前从来没想过原来还有人会喜欢自己的老师。接着我们开始聊冰球,我努力回忆着我去弗伦冰球馆 11 看球的几次经历,以及我对里夏尔 12 有什么看法。

接着我们一路下坡,穿过小镇。镇子到处被熏得黑黑的,没有亮丽的街道,也没有闪耀的灯光,和蒙特利尔全不一样。我拖着脚步跟着他们,突然发现自己正面对两个大我们一些的男孩,他们说:“嘿,你从哪搞来这么娘的衣服啊?”我不知道我那时候该干吗,直到我的堂弟们回来把我围了起来,就像牛仔电影里每当印第安人发动进攻,那些有篷马车就会把妇女和儿童围起来一样。

“这是我们的堂兄。”两个最大的堂弟同时开口,让我觉得他们很了不起,很勇敢,因为很可能他们自己也有些以我为耻,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敢不敢为他们做同样的事。我之前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虽然我只是个小孩,但我一辈子都觉得孤单,而且我暗暗希望我有自己的兄弟——甚至是姐妹也好。

那些差点要攻击我的人在人行道上用脚底蹭着灰,等了一会儿,接下来他俩就分开让我们通过了。我们就像一小队骑兵穿越山林。

我们继续向前穿过小镇,之后也没有停步,一直到了海岸,渔民在修理他们的渔具,或是给他们的小船抽水。我们在这些船里玩耍,他们也不管。之后我又在海面上打水漂,有一次我的石子蹦了六次,之后我就再没出手过,因为我知道他们对那六次心生赞赏,而要我再重复一次就不大可能了。

之后我们去爬山,山冈很高很高,又一路向下蔓延进了大海。一个堂弟跟我要说去看牛;据大家所知,那头公牛大概住在一英里之外。现在我们周围全然是乡村的味道,我觉得越来越热了,就动手把领带松开,却把领口的扣子扯掉了。那颗扣子消失在我们踏过的长草间,永远找不回来了。

那头公牛住在一个大牲口棚里,有个老头很像我的爷爷,堂弟们问他今天会有母牛来吗。他说他也不知道,还说这些事情是说不准的。他说我们要是愿意可以在旁边看那头牛,但绝不能逗它或者凑得太近。牛很大,身上棕色和白色相间,鼻子里还穿了个环。它一直在用蹄子刨牛舍的地,还常低下牛头左右晃着,发出低沉的哞哞声。我们正要走的时候,老头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又把棍子扣到了牛的鼻环上。“看上去你们这帮小子有眼福啊,”他说,“现在当心点,给我闪条道。”我跟着堂弟们跑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个男人刚来,站在那儿靠牲口套牵着一头紧张的母牛。我们则饶有兴致地坐到了木篱笆上,看着老头牵出公牛。这头牛现在汗淋淋的,不住呻吟,嘴角都是泡沫。这样的事情我从未见过,顿时看得满心惊奇和敬畏,觉得眼前的一幕既动人却又可怖。我心里的某处也知道,恐怕这件事不能告诉母亲,虽然在我年轻的生命中,几乎所有重要的事情我都没有跟她隐瞒过。

我们走的时候,老头的妻子给了我们几个苹果,嘴里在说:“约翰,你就不觉得不像话吗?那可是在这些孩子面前啊。有些事情的确是天经地义的,但不该给小孩子看啊。”老头挨了批评,低头盯着自己的鞋,不过他又抬起头来,从他茂盛的眉毛下看我们,他的眼神很特别,我明白只是因为我们都是男孩子,他才那么做的,而那个眼神不仅把女人排斥在外,也让我们参与到一件我们能知晓、能感受却无法理解的事情中去了。

我们回镇子的时候,已近傍晚,除了几个苹果我们什么东西都没吃过。我们正上坡要回爷爷的家,就看到父亲迎面大步走来,腋下夹着一份报纸。

我在外面待了这么久父亲好像也不介意,反而看上去很羡慕我们的融洽和我们满身的尘土;他站得笔挺,问我们干了些什么,在他一身西装的桎梏中显得无比寂寞。我们像大多孩子会说的那样,告诉他我们去“玩儿”了,这个古老的回答只是聊胜于无,双方都无心无力送出和接收,于是讯息落进我们年岁上隔着的鸿沟里,底下是虚空。

他要去矿上,他说,等他们四点下工的时候正好见见他们,他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带我一起去。于是我跟我的堂兄弟加好伙伴们分开了,又掉头重新下山,很少有地牵住了我父亲的手。我还以为我会跟他讲两头牛的事情,可我却问道:“为什么他们都要嚼烟草?”

“噢,”他说,“因为这已经是他们的一部分了,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用它来代替抽烟。”

“为什么他们不抽烟?”

“因为他们在地下待得太久,不能用火柴和打火机,任何明火下面都不允许。因为有瓦斯,碰到火会爆炸,所有人都会死掉。”

“可他们上来之后,就可以抽烟了啊,就像吉尔伯特外公那样用银烟嘴抽,妈妈说嚼烟草是个很恶心的习惯。”

“我知道,但这儿的人和吉尔伯特外公可一点儿也不一样,你妈妈也不是什么东西都懂的。有些事情成了你的一部分,不是那么容易换的。”

快到煤矿了,什么东西都又黑又脏,满载的卡车呻吟着从我们旁边经过。“你以前也嚼烟草吗?”

“嚼啊,很久以前了,那时想都没想过会有你呢。”

“你戒掉的时候很困难吗?”

“很困难,阿莱克斯,”他静静地说,“比你今后要经历的事情都要难。”

我们到了浴室,小火车从地下的黑暗中轰鸣着冲出来,男人从车上跳下来,大笑着互相吼着,让我想起了课间休息。他们通身都是黑的,只有眼睛和眼睛底下那半月形的部分是例外。爷爷朝我们走来,他的两边是两个叔叔。爷爷要矮一些,脚步也没有叔叔们大,叔叔要调整脚步才能跟他走在一起,就像父亲有时候会配合我一样。爷爷连他的一字胡都成黑的了,或者至少是种很脏的灰色,除了被烟草染成了棕色的底部。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摘下他们的帽灯,解下他们宽皮带上的电池,我觉得那些宽阔的皮带倒很适合挂上枪套和六发的左轮手枪。他们还在掏着口袋里的小铜片,上面有他们的身份号码。父亲说要是他们死在地下,靠着这些小片就能辨认出他们谁是谁了。对我来说,这好像也没有带来多少慰藉。

他们在一个像邮局一样的窗口排队,把帽灯和小片交给一个戴眼镜的老头。老头把帽子放在一个架子上,把小片挂到他后面的一块板上。每个铜片都去向一个有着特别号码的挂钩,告诉别人这个铜片的主人回来了。爷爷是572。

旁边的盥洗室里很热,且都是水汽,就像卫生间里的热水龙头开了很久一样。一长排一长排的衣物柜上都编了号,它们前面是木制的长椅。地板是水泥的,铺了小木板条,淋浴在屋子的另一头,轰隆隆响,工人们就赤脚踏着那些木板去洗澡。

“今天玩得开不开心啊,阿莱克斯?”我们走到爷爷的柜子前时他问道。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出其不意地用他的大手从两侧摁住我的头,猛力地将它在我肩头前后摇晃。我能感觉到他手指上的老茧重重地压在我的脸颊上,我的耳朵被按到了脑袋里,我能感觉到那些细细的矿尘正覆上我的脸,我还能尝到它们的味道,因为他的大拇指就在我的嘴边。跟我之前想的不一样,矿尘并没有很粗的颗粒,与其说像沙子,倒不如说更像烟雾,让我想起母亲用来抹脸的粉。然后他又把我的脸压在他的皮带上,很久都不松手,我的鼻子都被皮带扣顶歪了。我的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和嗅觉中,除了黑黢黢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我就被包围、淹没在黑色之中,气都透不过来。

父亲从远处喊过来:“你在干吗?放开他!他会闷死的。”大手从我的耳朵上松开,父亲的声音更响了些,听上去像母亲。

现在我黑得都不敢动弹,头顶上两个男人正视着彼此的眼睛。“好吧。”爷爷说,很不情愿地转过身面对他的柜子,开始解他的衬衫。

“大概也只有一件事情好干了。”父亲轻声说,慢慢弯下身把我的鞋带解了。不一会儿我就赤身裸体地站在了木板上;爷爷也一样,站在我旁边。然后他就跟在我身后,指引我沿着这条通向淋浴房的木板小径向前走,离坐在那里的父亲越来越远。我回头过一次,看见父亲孤单地坐在长椅上;他在长椅上铺满了报纸,这样他的西装就不会弄脏了。

就要进入那个巨大的淋浴房之前,我犹豫了一下,有些害怕,但我能感受到爷爷强大的、满是毛发的身体就在我后面;不畏艰险,我们进到了那个水倾泻而下、泡沫中的身体发出呼喊、一块块黄色肥皂来回穿梭的世界。一开始水龙头都被占了,直到我的一个叔叔喊我们,然后某个满身肥皂泡的人给我们指了下方向。我们其实已经湿了,爷爷脸上的黑灰已经从他一字胡的两角淌下,成了两道灰色的细流。

起初那个叔叔从水柱中走了出来,之后我们三个就轮换着站到龙头下,任湍急的热水泼打在我们身上。肥皂颜色很黄,气味刺鼻,闻上去有点像蒙特利尔弗伦球馆的厕所,爷爷告诉我不要让肥皂进了眼睛。我们快洗完的时候,他逐渐把热水关了,又一点点加大冷水,他说这是为了我们出去的时候不至于感冒。我觉得越来越冷,但是他让我尽可能地在龙头下待得久一点,我最后从水里跳出来的时候,全身起鸡皮疙瘩,牙齿都在打战。我们在洗澡的人丛中往回走,虽然人数比进来时少了。在木头的小道上,我回头看我们的赤脚留下的轨迹。

父亲还是一个人坐在长凳上,就跟我们离开的时候一样。他见到我们回来高兴得笑了。爷爷从他的柜子里掏出两条厚毛巾。我们都擦干了之后,他穿上了干净的衣服,而我只是把我仅有的那套衣服穿上了,除了那根又湿又脏的领带(父亲把它塞进了他自己的口袋)。我们又回到了阳光里,又开始爬那条长长的山路,他们让我拎那个午饭桶,里面有个热水瓶,哐当作响。我们走得极慢,话很少。时不时地,爷爷停下来回头看我们走来的路。很美。太阳好像是累了,正落进湛蓝而宽广的海中——海面那么宽广,让人觉得能容得下大概一百个太阳。海水伸手触碰海滩,而那些金色的沙子望过去是纤细的界线,拦着翻滚而下的绿茵。这样的背景里,矿场成了个剪影,像是“美卡诺”金属模型搭出的玩具;不过,忽然就听见铃声响起,从深处飞腾出满载着煤矿的卡车,在隆隆声中卸完了货,又雷霆万钧地驰下坡去。再接着就是黑黢黢的房屋了,一排排朝我们所站的地方推进,然后又会超越我们,向山上更高的地方去了。头顶上,海鸥朝内陆飞去,速度不快却很坚定,好像它们对什么事情都没有疑惑。爷爷说它们总在暮色中飞向内陆,从他记事起便是如此。

我们走进院子的时候,母亲朝我冲过来,抱紧我,好似在质问所有人,又好像在自言自语:“这孩子今天都去哪儿了?从一大清早就不见了,一天没吃东西啊。我都快急疯了。”她的手指深深地插进我的头发,我有些不忍心看她这样,因为我知道她是很爱我的。“我去玩儿了。”我说。

吃晚饭的时候我累得都直不起身来,天还没黑透,父亲就带我去睡觉了。我醒过来一次,听见父母在门口低声交谈。母亲说:“我真的很努力了,真的。”“我知道,我真的知道。”父亲温柔地说道,然后他们就从过道走开了。

两周之后的一个早晨,会送我们回家的火车很快就要开了。我们的行李都已经在出租车里,告别的话都快讲完了。奶奶站在炉子旁边,我是最后一个与她道别的人。就像我们来时第一晚那样,她把我举起来,说:“再见了,阿莱克斯,孙子孙女当中只有你,我是永远也明白不了了。”然后她在我手心里塞了张很皱的一块钱,这张钞票像是从来没有被花过。

爷爷今天没去矿里,不过也不在家,他们说爷爷赶在我们前头走去火车站了。我们一路颠簸下山,火车就在一幢低矮的褐色建筑边上等着我们,爷爷在站台上跟其他几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朝站台下吐着烟草。

他朝我们走过来,所有人都等不及似的说了再见。我又成了最后一个,他这次很正式地跟我握手。“再见,阿莱克斯,”他说,“上次你见我是十年前,再过十年,你要想见我也见不到了。”然后我就上了火车;还算及时,因为火车已经开动了。每个人都在挥手,但火车只管往前,因为它别无选择,也因为它不喜欢看人挥手道别。远远地,我看到爷爷转身,沿着他的山向上走去。于是,剩下的只有车厢的摇晃和吱呀声,只有大海的蓝和它上空的海鸥,只有大山的绿和矿场在它身侧划开的深深的伤口。我们什么话都没有,只坐在静默和孤独中。我们来时走了很长的路,所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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