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1/2)
十岁那年的某个夏夜,我和父母乘坐的火车奔向新斯科舍的东尽头。“阿莱克斯,你随时都可能看到了,”父亲兴奋地说,“注意窗外,随时可能出现。”
这时父亲站在过道里,左手撑着头顶的行李架,人斜在我和母亲的上方,母亲坐在靠窗的座位。他的右手抓着我的右手,每次我抬头,总是先望见一块弧形的白幕,那是父亲衬衫的前襟,然后又见到父亲精致的五官,他眼睛的蓝,还有他卷曲的红头发。他很高大,看上去像个运动员。父亲这年四十五岁。
“哎,安格斯,坐下,”母亲说道,话里交织着耐心和恼怒,“他不一会儿就会见着的。我们马上到了。你坐下好吗?大家都在看你。”
在车垫的绿色面料上,我的左手和母亲的右手放在一起。母亲有褐色的眼睛和褐色的头发,比父亲小三岁。她长得很好看,相片常出现在蒙特利尔报纸的“名流”版面。我们就住在蒙特利尔。
“就在那儿,”父亲像得了胜利般大吼,“看,阿莱克斯,那就是布雷顿角!”他把左手从行李架上放下来,手臂横在我们面前,指向坎索海峡的那一片蔚蓝。小小渔舟的上方,海鸥悬停在空中,山峰因为满是冷杉、云杉,呈暗绿色,像是浴水而出一般,袅袅的雾气垂在左右,如同新打开的包裹边上弃掷的绸带。
火车突然踉跄,父亲几乎失去了平衡,就把手很快放回到行李架上。我的右手被他握得太紧,几乎有些疼,我能感觉手指在父亲掌中都快麻木了。我想跟父亲提一下,但怎么说都觉得不礼貌,我知道他弄疼我也不是故意的。
“是,就在那儿,”母亲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现在你可以像大家一样坐下了。”
父亲照做了,但抓我手的力道依然极为凶狠。“拿去。”母亲从我头顶递给他一张面纸,语气不算严厉。父亲静静地接过去,便让我想起他收在蒙特利尔家中的小提琴唱片。母亲不喜欢那些唱片,说听起来都一样,所以他只等母亲出门、家里剩下我俩的时候听。那些时光就好比是在教堂,很庄重,很严肃,很哀伤,我不该说话,但除了说话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特别是父亲落泪的时候。
现在火车已准备好乘船过海峡了。父亲松开我的手,开始收拾行李,因为我们到岸之后还要换火车。收拾完了,我们一起上了渡船甲板,眼见呜咽的船声行过平和的水面,将其宁静都搅碎了,抛进船后那翻腾的纷乱白浪中。
父亲又回到火车里,重新出来的时候拿着一个芝士三明治,是我刚刚没吃的。我们就一起去了渡船的船尾,那里很多人正把食物扔给跟了我们一路、正喧嚣着给我们护航的海鸥。海鸥是世上我见过最白的东西,白过家里的床单,白过那只粉红色眼睛、已经死去的兔子和冬天的第一场雪。我想,海鸥既已如此之美,总觉得可以再讲一些礼仪,更有教养一些。有一只斑驳的棕色海鸥,低低地飞在嘈杂队伍的左侧,感觉它动作僵硬,很不自在。当它想要冒险深入鸥群的密集处,它的同伴就会嘶叫起来,啄它,把它赶开。我们三人都想把掰下的芝士三明治抛给它,或者抛在它正前方的水面上。它实在太过寂寞了,只有自己孤单一个。
到了对岸我们便要换火车了。有辆火车伴着咔嚓声缓缓驶过,一个金发男子单手挂在火车上,另一只手抓着个瓶子在喝酒。我觉得这主意挺好,就请父亲给我买汽水。他说等会儿会买的,却很奇怪地窘迫起来。我们横穿铁轨去我们自己火车的时候,那个年轻的金发男子开始唱:“从前有个印第安姑娘……”他唱的不是文明的版本,而是我和朋友从六年级的大孩子那里学来的下流版。不知什么原因,我之前从没想过成年人也会唱这首歌。父母都走得很快,几乎是拎着我的手把我拽过这些惹人烦扰的铁轨。我们的脸都通红,都假装听不到那渐远的歌声。
我们在另一辆火车上坐下,这时我发觉母亲非常生气。“十年了,”母亲忿忿责问父亲,“我在蒙特利尔教育了这孩子十年,他从来没见到过大人就着瓶子喝酒,也从没听到过那样的语言。我们到了这儿还没有五分钟,他就都见到听到了。”她都快要哭了。
“别放在心上,玛丽,”父亲安慰她,“他不懂的。没事儿。”
“怎么没事儿?”母亲激动地说,“太有事儿了。多下流,多肮脏,我肯定是脑子坏了才答应你出这趟门。最好我们明天就回家。”
火车动了,没过多久,我们就开始沿着海岸哐啷前行。小船上有渔民淳厚地朝我们挥手,于是我也朝他们挥了挥手。之后,见到煤矿在地面划开很多黑色的裂缝,就像在山绿海蓝上结的伤疤。我在想,我的亲戚是否就在这些矿下干活。
这列火车比上一列慢多了,感觉每五分钟就得停一下。有些人在聊天,虽然我知道他们说的是盖尔语,但内容我听不懂。另一些人瘫坐在椅子里,其中几个打瞌睡腿还横在过道中。过道的远端,两个空瓶没休止地来回滚动,彼此碰撞,还撞在座位的金属椅脚上。车厢左右晃荡,吱呀作响。
车站不大,是褐色的。它前面有木质站台,照明靠高高的杆子上投下的灯光。灯上撞去成群结队想求死的飞蛾和六月虫。灯下有一小簇一小簇穿暗色衣服的人,在那里聊天、嚼烟草;还有些衣衫褴褛的男孩,大概跟我同龄,三两凑堆,倚在破旧的自行车上,等着一捆捆报纸砸到他们双脚前面。
两个高大的男人从他们那堆人中脱身出来,走向我们。我知道他俩都是我的叔叔,虽然之前我只见过年轻的那个。我一年级的时候,他到我家住过一阵,曾和我在地板上摔跤,家里没人的时候还喜欢放小提琴唱片听。有一天突然他就一去不返了,只留存在母亲的话里,有时是一句不带色彩的“就是你兄弟在这儿的那一年”,有时则是更有所指的“就是你那个整天醉酒的兄弟在这儿的那一年”。
此时两人都很有礼貌。他们和父亲握手,说:“安吉,你好。”接着又取下帽子,跟我母亲问好。然后两人又都把我举了起来。年轻的那个问我是否还记得他,我说“记得”,他大笑着把我放下。接着两位叔叔又帮我们把行李搬到出租车上。我们的车沿着一条崎岖的街道和向上的山路蹦跳着前行,一阵颠簸之后,终于在一幢阴暗的大房子前停了下来,我们下车进了屋。
虽然是夏天,却有很多人围在厨房一个烧炭的大炉子旁边。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们都起身来握手,女人还会拥抱我的母亲。接着我又被领到爷爷奶奶跟前,我之前没有见过他们。奶奶个子很高,头发白得好比下午的海鸥,眼睛蓝得好比海鸥飞过的大海。她黑色的长裙外还罩着格子图案的围裙,她用强壮的双手把我举起来,让我可以亲吻她,也可以平视她的眼睛。奶奶身上有肥皂水和热面包卷的味道。她问我喜不喜欢住在蒙特利尔。我从来没在其他地方住过,只好说我觉得还行。
爷爷身材不高,很粗壮,手特别大。他的眼睛是褐色的,曾经的红头发现在也几乎全变白了,眉毛和鼻毛倒还是红的。他的髭须让我想到学校里的海象图片;他现在就在嚼把胡须下方染成棕色的烟草,把嚼出来的汁吐在椅子旁边的煤筐里。他穿了一件蓝色的格子呢衬衫,褐色的裤子靠厚重的背带吊着。他也把我举了起来,尽管没有亲我。爷爷身上则有肥皂水、烟草和皮革的味道。他问我火车上有没有见着我喜欢的姑娘。我说“没有”,他大笑着把我放回到地板上。
这时更晚了,谈天声已沉寂下去,大家一个个步入门外的暗夜中,直到只剩下我们三个和爷爷奶奶。又过了一会儿,奶奶和母亲上楼最后确定如何过夜。爷爷把朗姆酒、热水和糖混进两个杯子里,一杯给了父亲。虽然我十岁了,他还是让我坐到他的大腿上,还让我从他的杯子里抿酒喝。他和蒙特利尔的吉尔伯特外公很不一样。吉尔伯特外公穿白衬衫、深色西服和马夹,胸前还横着金表的链条。
“你回趟家还真久啊,”他跟父亲说,“要是你进那扇门有我想到你那么勤,铰链我都得换多少回了。”
“我知道,我努力过,一直想回来的,可在蒙特利尔不太一样,你知道的。”
“是啊,我猜也是。我只是没料到会变成这样。感觉你们离得好远,我们又老得好快,对长子心里又总是不一样的。我琢磨着我们家里有些人没上过学也未必是坏事。要把自己交给亲家,我是不行的。”
“请别刚到家又得争这事,”父亲说,有点生气,“我没有把自己交给任何人,你心里也明白。我是个律师,只不过跟另外一个律师合伙,而他又正好是我的岳父,仅此而已。”
“好,仅此而已,”爷爷说道,又让我抿了一口他杯里的酒,“行,换个话题,你结婚十一年了,就这一个吗?”
父亲脸红了,就跟我们听到那年轻人唱歌的时候一样。他的火气上来了:“你自己清楚你根本没换话题。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爷爷问道,声音不大,“我还以为蒙特利尔不一样呢。”
奶奶和母亲下楼,正好我又在抿酒。“哎,安格斯,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母亲吼着就朝我们冲来,要保护我似的。
“玛丽,别这样!”父亲几乎有些挣扎地说道,“这没关系。”
爷爷很快站起身来,把我放到他刚刚空出来的座位上,将那杯饱受争议的酒一干而尽,又到洗碗池把杯子洗了:“行了,到工人阶级睡觉的时候了。大家晚安。”他上楼脚步很重,靴子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我们听得真切。
“我照顾他睡觉,玛丽,”父亲的头朝我这边点了点,“我知道他睡在哪儿。你也去睡吧,你很累了。”
“是,那好吧,”母亲很温柔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让他不开心的。晚安。”她亲了我一下,又亲了奶奶,接着她的脚步声就静静地消失在楼梯那头。
“对不起,妈,她那句话并不是听上去的那个意思。”父亲说。
“我明白。这里跟她习惯的太不一样。我们岁数也大了,在不顺的时候重新振作也不像以前了。他今年七十六,在矿上有些顶不住,他觉得要完成自己的那份活比以往都要辛苦。几个孩子都跟他去干过活,他告诉我,他觉得是孩子替他扛着,就因为他是他们的爹。以前你和阿莱克斯跟着去的时候他从来没这么觉得,当然了,那时你们都年轻得多了。尽管如此,他一直觉得你们高中毕业还没上大学那会儿多好啊,所以他想你们总归会回到他身边的。”
“可妈,怎么可能永远像那时候一样?我那时二十,阿莱克斯十九,他那时也才五十出头。我俩都想上大学,好拥有另一种人生。他借给我们的钱我们也都还给他了,那时他好像也赞同我们去读书。”
“他那时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你把钱还给他的时候,就好像这跟他原来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另一种人生,又是什么呢?一个成了我们从来见不着的律师,一个成了医生,二十七岁自杀了。丢了,我们是把你们俩都弄丢了。相比之下,安德鲁还离我们更近些,而他是埋在海下两公里的乱石中啊,他从来没见过大学的门。”
“啊,本该也见见他的,”父亲说,话里满是苦涩,“他们都该见到的,而不是被剥削利用,整天在海底掘地洞,或者成了醉鬼,连掘地洞都不够格。”
“我有个醉鬼,”奶奶说,站在那儿看上去很是高大,“被赶出了我蒙特利尔律师儿子的家。”
“可我对他真的是无能为力啊妈,在那边不一样。你要是那副样子你就不可能——你就——哦天哪,我也不知道。要是我只是一个人的话,他可以永远待在那里。”
“我知道,”奶奶的语气突然很温和,把手放在父亲肩上,“不是怪你。但真要说永远待着,我们好像只能待在这里。我们已经是待在这里的第七代人了。归根结底,除了‘待着’,还有什么呢?我有三个孩子出生时夭折了,我带大了八个儿子。有一个成了律师;有一个当了医生,自杀了;有一个挖煤死在了海底;有一个是酒鬼;还有四个,都像他们的老爹一样还在挖煤,我现在所能依靠的也就是这四个人了。现在是这四个人扛着你的父亲——因为你父亲需要人扛了,是这四个人扛着那个醉鬼,是这四个人挖了两天就为了找安德鲁,也是这四个人,让我能在晚年有三十个孙子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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