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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2014年3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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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要在接待室把问卷填好。亮色椅子绕着茶几摆了一圈,茶几上有一个算盘玩具。茶几对他来说太矮了,他没法俯身趴在茶几上填,于是把问卷别扭地放在膝盖上。回答第一个问题时,他的圆珠笔就把纸页划破了,在上面留了一个小洞。他抬头看向给他这张表的前台接待员,她没在看他,于是他又埋下头。第二个问题的题目是“悲观”。他需要在以下几个陈述句中选一个,圈出它前面的数字:

0 我对自己的未来一点都不沮丧

1 我对自己的未来比以前要沮丧

2 我不认为我的未来会顺利

3 我觉得我的未来没有希望,只会变得更糟

在他看来,这其中任何一个表述都可能是真的,或者同时有不止一个是真的。他把笔头夹在牙齿中间。读到第四个句子时(不知为何它的编号是3),康奈尔感觉他鼻子的软组织有点刺痛,仿佛这个句子在呼唤他。的确如此,他觉得自己的未来没有希望,只会变得更糟。他越想越觉得和它产生共鸣。他甚至不用去思考它,因为他能感受到它:它的句法似乎来自他的内心。他把舌头在口腔上壁用力摩擦,努力显得面无表情,只是皱眉作出很专注的样子。他不想吓到那个会收到这份问卷的女人,于是圈了编号2的陈述。

这个心理咨询是尼尔告诉他的。他具体是这么说的:它是免费的,所以不去白不去。尼尔是个实际的人,他表达同情的方式也很实际。康奈尔最近没怎么见到尼尔,因为他搬进了奖学金提供的学校宿舍,谁都不怎么见得到了。昨天晚上他在房间地板上躺了一个半小时,因为他累得没法从套间走回床边。套间在他身后,床在他面前,二者都在视线范围内,但不知为何他既无法向前也无法后退,只是一味下沉,沉到地板上,最后身体在地毯上一动不动。好吧,我在地板上,他心想。这比躺在床上,或者躺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糟很多吗?没有,人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人生在你的脑子里。我还不如就这么躺着,吸着地毯上的灰,感觉右臂被身体压得越来越麻,反正这和其他可能的经历也没什么本质区别。

0 我对自己的看法和从前一样

1 我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2 我对自己很失望

3 我讨厌我自己

他抬头看向玻璃背后那个女人。这会儿他才发现她和等待室的人之间隔了一面玻璃板。他们觉得康奈尔这样的人会对玻璃后面的她构成某种危险吗?他们觉得这些人——那些来这儿耐心填写问卷、向那个女人一遍遍重复自己的名字以便她将其输入电脑系统的学生们——会企图加害桌后的她吗?就因为康奈尔会在自家地板上躺好几个小时,他某天就会在网上买一把半自动机关枪,然后在购物中心进行大屠杀吗?这简直是他最不想干的事了。他甚至会为打电话时结巴了一下而内疚。尽管如此,他知道安装玻璃隔板背后的逻辑:有精神疾病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是被污染的,具备潜在危险。哪怕他们没有在失控的暴力冲动之下袭击桌后女子,他们还是可能会对着她呼出某种微生物,导致她沉迷于过去所有失败的情感经历中。他圈了3,继续往下看。

0 我一点自杀的念头都没有

1 我有自杀的念头,但我没法实行它

2 我想自杀

3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自杀

他再次回头看向那个女人。他不想向这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坦白他想自杀。昨晚他幻想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因为缺水而死,不管这会花上多久。或许要等上好几天,但这几天会非常令人放松,因为他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费劲集中注意力。谁会发现他的尸体呢?他不在乎。这种幻想经过数周的反复演练提纯,最后以死亡的瞬间告终:他平静的眼皮无声地合上,结束了一切。他圈了1。

他答完了剩下的问题,它们问的东西都非常隐私,最后一个是关于他的性生活。他把纸页折起来,交还给了前台接待。他不知道把这些极其敏感的信息交给一个陌生人会带来什么后果。他咽了一下口水,喉咙紧得发疼。那女人像接过一份迟交的大学作业一样接过问卷,然后对他愉快地露出一个没有真情实感的微笑。谢谢,她说,你等咨询师叫你名字吧。他浑身无力地站在那里。她手里握着他最私密的信息,他从未和任何人分享过。看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突然想把它夺回来,仿佛他误解了这种信息交换的目的,或许应该换一种填法。但他只说了句:好吧,就又坐了下来。

他干等了一会儿。他的胃发出微弱的抱怨声,因为他还没吃早饭。最近他累得没法自己做晚饭,就在奖学金网站上登记,开始在学校餐厅吃校餐。就餐前每个人都要站起来听祷词,是用拉丁语诵读的。然后由别的学生上菜,他们一律穿着黑衣服,以便和等待上菜的学生区别开来。菜永远都一样:开胃菜是咸柳橙浓汤,配一个餐包和一小块锡纸包的黄油。然后是一片浸在肉汁里的肉,大家自己拿银盘里的土豆。最后是甜点,一种湿漉漉甜腻腻的蛋糕,或者水果沙拉,基本上全是葡萄。菜上得很快,撤得也很快,墙上肖像画里来自不同年代的男人身着华服,盯着他们。康奈尔一个人吃饭,听到别人说话但没法加入,深刻地感觉自己灵肉分离,几乎强烈到让他难以忍受。饭后,他们还要再听一段祷文诵唱,伴随着椅子从桌边抽开的噪音。七点前,他就已经回到夜色中的前庭广场,灯已经亮了起来。

一个穿灰色长开衫的中年女性从里屋走进等待室,问:康奈尔?他想挤出一个微笑,又放弃了,转而用手揉了揉下巴,点点头。我叫伊冯娜,她说,能跟我来一趟吗?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跟着她走进一间小办公室。她把门在身后关上。办公室一边是一张办公桌,上面放了一台看上去很老的微软电脑,正在嗡嗡作响;另一边放了两把薄荷色的矮扶手椅,相对而立。来吧,康奈尔。坐哪儿都行,她说。他在面向窗户的椅子上坐下,透过窗能看见一栋水泥大楼的背面和一根生锈的排水管。她在他对面坐下,举起挂在脖子细链子上的眼镜。她把眼镜戴上,然后低头看记事本。

好的,她说,要不我们聊聊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嗯。过得不太好。

很遗憾听你这么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

嗯,几个月前吧。一月左右,他说。

她把笔按开,开始记笔记。一月,好的,她说,是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这种感觉是无端产生的?

跨年后没过几天,康奈尔收到雷切尔·莫兰发来的短信。那会儿是凌晨两点,他和海伦刚从一个派对上回来。他把手机斜过来,点开短信。这是一条群发给他们所有中学同学的短信,问有没有人见过罗布·赫加蒂,或是否和他还有联系。短信里说他已经失踪几个小时了。海伦问他短信里说了什么,不知为何,康奈尔答道:哦,没什么,就是条群发消息,祝新年快乐。第二天,人们从科里布河里打捞出罗布的尸体。

康奈尔后来听朋友们说,罗布在事发前几周里一直在酗酒,似乎情绪低落。康奈尔毫不知情,他上学期没回家,没怎么跟人见面。他登录facebook,发现罗布上一次给他发消息是在二〇一二年初。有一张康奈尔晚上出去玩的照片,他的手臂挽在玛丽安的朋友特里萨的腰间。罗布写道:你在上她吗?干得漂亮哈哈。康奈尔没有回复。他圣诞节时没见到罗布,他不记得去年夏天有没有见过他了。他试图在脑海中唤起罗布的面容,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刚开始会浮现出一张人脸,完完整整、易于辨识,可一旦凑近,那些五官就会四处浮动,变得模糊,混成一团。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的中学同学纷纷在facebook发帖,科普自杀问题。自那之后,康奈尔的精神状态持续恶化,周复一周。从前他的焦虑是慢性的,很轻微,只是让他遇到什么事都有打退堂鼓的冲动,现在他的焦虑变严重了。和人进行简单交流,比如点咖啡或随堂回答问题时,他的手会有刺痛感。他还有过一两次惊恐发作,表现为过度呼吸、胸痛,周身犹如针扎。他感觉正在和五官逐渐分离,无法思考或阐释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事物看起来、听起来都不太一样了,变得更慢、很假、不真实。第一次发作时,他以为自己要疯了,以为他用来理解世界的整套认知体系会彻底分崩离析,从此以后他将再也无法分辨声音和色彩。然而几分钟后,这种症状又退去了,他躺在床上,浑身大汗。

此刻他抬起头,看向伊冯娜。她是学校指派来的,她靠听他的问题来赚钱。

我有个朋友一月份时自杀了,他说,我中学时代的朋友。

哦,这太令人难过了,还请节哀。

我们上大学后就没怎么联系了。他在戈尔韦,我在这里,加上各种事。我想我现在很自责,没能和他多联系联系。

我理解你的心情,伊冯娜说,无论你因为朋友的事感到多么悲伤,但他去世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为他做的决定承担责任。

我没回他发给我的最后一条信息。我是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但我连回都没回。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肯定非常痛苦,这当然很痛苦。你觉得你错过了一个机会,没能帮助一个正在受折磨的人。

康奈尔木讷地点点头,然后揉了揉眼睛。

当你的朋友因为自杀而离世,你自然而然会想,你是不是本可以帮他一把,伊冯娜说,我相信,你朋友生命中的每个人现在都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但至少其他人尝试去帮他了。

这话说出来比康奈尔想得更有攻击性,或者说恳求的意味更浓。他惊讶地发现伊冯娜没有直接回应,而是透过镜片看着他,然后眯起双眼。她在点头。接着,她拿起桌上的一沓纸,把它竖起来,公事公办的样子。

话说回来,我看过你填的表了,她说,老实跟你说,康奈尔,我觉得情况有点严重。

是吧。很严重吗?

她调整了那沓纸的前后顺序,他看到第一页上他用笔戳出的洞。

我们把这个称为《贝克抑郁自评表》,她说,我猜你已经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儿了。每道题有一定的分值,零到三分。你看,像我这样的人做完后大概会得零到五分,一个有轻微抑郁的人可能会得十五或十六分。

是吧,他说。

你得了四十三分。

哦,好吧。

这意味着你的情况属于严重抑郁,她说,你觉得这和你的感受相符吗?

他又揉了揉眼睛。他轻轻地说出了答案:是的。

我发现你对自己的评价非常消极,你有一些轻生的念头等等。我们对此要非常重视。

好。

于是她开始介绍治疗方案。她说她会推荐他去找学校的全科医生,咨询一下该吃什么药。如你所知,我不能给你开药,她说。他点点头,开始坐立不安。没错,我知道,他说。他不停地揉眼睛,它们很痒。她递给他一杯水,他拒绝了。她开始问他家里的情况,他的母亲,她住哪儿,他有没有兄弟姐妹。

你现在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吗?

没有,康奈尔说,我没在和谁交往。

海伦和他一起回卡里克里参加葬礼。举行仪式的那天早上,他们在他的房间里沉默地穿上衣服,一墙之隔,能听见洛兰吹风机的嗡鸣声。康奈尔穿着他唯一一套正装,这是他十六岁时参加一个表亲的圣餐礼 (1) 时买的。西服的肩部紧绷绷的,抬胳膊时能感觉到。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看起来糟透了。海伦坐在镜前化妆,康奈尔站在她身后系领带。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你看起来很帅,她说。这句话让他莫名地光火,仿佛这是她能说出的最不体谅、最粗俗的一句话。他没有答话。她把手垂下来,开始穿鞋。

他们在教堂前厅驻足,和洛兰认识的一个人说话。康奈尔的头发被雨打湿了,他不停地把它抚平,既不看海伦,也不说话。随后,穿过教堂敞开的大门,他看见了玛丽安。他知道她会从瑞典回来参加葬礼。她站在门廊里,看上去非常纤细苍白,穿着一件黑外套,拿着一把淋湿的伞。自意大利一行以来他再没见过她。他心想,她看起来都有点弱不禁风了。她把伞放在门内的伞筐里。

玛丽安,他说。

他想都没想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见了他。她的脸像一朵小白花。她举起双臂绕过他的脖子,他紧紧抱住了她。他闻到她衣服上有她家房子里的味道。上次见到她时,一切还和从前一样。罗布还活着,康奈尔可以给他发消息,甚至给他打个电话,跟他聊天,那时他还能够这么做,在那之前他都能这么做。玛丽安用手摸了摸康奈尔的后脑勺。大家都站在那儿看他们,他感觉得到这一点。他们知道不能再这样抱下去了,于是松开了彼此。海伦迅速拍了拍他的胳膊。人们在前厅里进进出出,外套和雨伞上的水静静地滴在瓷砖上。

我们该和罗布告别了,洛兰说。

他们和其他人排成一队,和罗布的家人握手。罗布的母亲艾琳哭了又哭,他们走向教堂深处的一路上都能听见她的哭声。队排到一半时,康奈尔的腿开始发抖。他希望此刻站在他身边的是洛兰而不是海伦。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终于轮到他,罗布的父亲韦尔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康奈尔,好小伙子。我听说你在圣三一学得很不错。康奈尔的手已经出汗出得能挤出水来。我很难过,他轻声说,我很难过。韦尔抓住他的手不放,注视着他的眼睛。好小伙,谢谢你来,他说。然后就结束了。康奈尔在离他最近的长椅上坐下来,浑身都在发抖。海伦在他身边坐下,拽着短裙的下摆,看起来有点刻意。洛兰走过来,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他,他拿它擦拭前额和上唇。她捏了捏他的肩膀。没事的,她说,你做了你该做的了,放轻松。海伦把脸转了过去,仿佛觉得很尴尬。

弥撒结束后他们去参加了下葬仪式,然后回到酒馆的舞厅吃三明治、喝茶。吧台后的女孩是中学时低他们一届的学妹,她穿着白t恤和马甲,正在上啤酒。康奈尔给海伦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他们靠墙站在茶盘附近,一言不发地喝着茶。康奈尔的杯子在碟子上咯咯作响。这时埃里克走过来,和他们站在一起。他系着一条亮闪闪的蓝领带。

最近怎么样?埃里克问,好久不见。

是啊,我也觉得,康奈尔说,的确过了挺久的。

这位是?埃里克问。他冲海伦点点头。

这是海伦,康奈尔说,海伦,这是埃里克。

埃里克伸出一只手,海伦和他握了手,左手礼貌地举着,脸绷得紧紧的。

他女朋友,是吧?埃里克说。

她扫了康奈尔一眼,点点头,说:对。

埃里克松开她的手,咧嘴一笑。你也是都柏林人喽,他说。

她紧张地笑了笑,说:没错。

我们这哥们儿这么久没回来肯定是因为你了,埃里克说。

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康奈尔说。

我在跟你开玩笑呢,埃里克说。

他们沉默了几秒,望着外面的房间。海伦清了清喉咙,得体地说:还请你节哀顺变,埃里克。埃里克转过身,很绅士地向她点点头。他又看向那个房间。啊,真是难以置信,他说。然后他拿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难得玛丽安也回来了,他说,我还以为她在瑞典还是哪儿。

是的,她专门为葬礼回来的。

她变瘦了好多,有没有?

埃里克喝了一大口茶,吞下肚,咂巴着嘴。玛丽安本来在和别人说话,此时抽出身来,朝着茶盘的方向走过来。

本尊来了,埃里克说,玛丽安,谢谢你大老远地从瑞典赶回来。

她谢过他,给自己倒了杯茶,说很高兴见到他。

你见过海伦了吧?埃里克说。

玛丽安把茶杯放回碟子上。当然见过了,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她说。

处得还算和气吧,埃里克说,我是说,没争风吃醋什么的。

注意点分寸,玛丽安说。

康奈尔注视着玛丽安倒茶、微笑、叫埃里克“注意点分寸”,他对她心生敬畏:她的言行举止自然大方,她如此轻松自如地行走在世间。上中学那会儿不是这样的,正好相反。那会儿康奈尔才是行为得体的那个,玛丽安跟谁都处不好。

葬礼结束后他哭了,但这种哭泣毫无意义。中学五年级 (2) 时康奈尔为校足球队进了个球,罗布跳到足球场上去抱他。他高喊着康奈尔的名字,疯狂地亲吻他的头。只是打到一比一而已,而且场上还有二十分钟。但那就是他们当时的世界。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如此小心地压抑自己的情感,把它们塞进越来越小的空间里,直到看上去很小的事也拥有了超乎寻常的、令人害怕的重要性。在足球比赛时肢体相碰、流下热泪是情理之中的事。康奈尔至今还记得罗布用力过猛的双臂。还有毕业舞会那天晚上,罗布给他们看莉萨的裸照。对罗布来说,最要紧的是获得他人的认可,被别人尊重,成为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为了被社会接受,他愿意背叛任何信赖、任何善意。康奈尔没法因此而看不起罗布。他自己也曾是这样,可能比罗布还糟。他只是希望能做一个正常人,掩饰让他感到羞耻或困惑的地方。是玛丽安让他明白还有其他可能性。自那之后他的人生就不一样了;或许他之前从未明白它发生了多大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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