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2014年3月)(2/2)
葬礼当晚,他和海伦关灯后躺在房间里,没睡。海伦问他为什么没把她介绍给他的朋友们。她在耳语,免得把洛兰吵醒。
我不是把你介绍给埃里克了吗?康奈尔说。
他问了你才介绍的。老实说,你看起来不是很想让他认识我。
康奈尔闭上双眼。我们是来参加葬礼的,他说,你知道的,有人刚刚去世。我觉得这个场合不太适合介绍你跟他们认识。
好吧,要是你不想让我来,你就不该邀请我,她说。
他缓缓地吸气、呼气。好吧,他说,我不该叫你来的,对不起。
她从床上坐起来,问:这是什么意思?我来了你不高兴?
不是,我是说,要是我让你产生误解,抱有某种期待,那我向你道歉。
你根本就不想让我来,是不是?
老实说,我自己都不想来,他说,很抱歉让你过得不愉快,但我们是来参加葬礼的。我不知道你本来抱有什么期待。
他听见她用鼻子急促地吸了口气。
你可没忽略玛丽安,她说。
我谁都没忽略。
但你似乎特别高兴见到她,你说是不是?
求你了,海伦,他轻轻地说。
干吗?
为什么每次吵架都会回到这一点上?我和玛丽安的朋友才刚自杀,你却想跟我扯玛丽安的事,你是认真的吗?好吧,我很高兴能见到她,这意味着我是个怪物吗?
海伦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很低,咬牙切齿。我一直很同情你朋友的遭遇,你知道的,她说,但你还能指望我怎么样,假装没看到你当着我的面盯着别的女人看吗?
我没有盯着她看。
你看了,在教堂里。
好吧,我不是有意的,他说,相信我,我没觉得在教堂那会儿的氛围很性感,信不信由你。
你为什么在她面前老是表现得这么奇怪?
他皱了皱眉,仍然闭着双眼躺在床上,面朝天花板。我在她面前就是我正常的样子,他说,或许我本来就是个怪人。
海伦一句话也没说。最终,她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两周后他们就分手了。彼时康奈尔已经疲倦、痛苦得甚至无法作出任何反应。他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比如突然不由自主地哭、惊恐发作,但这些事似乎来自外界,并非发自他体内。他的内心没有任何感觉。他就像一个从冰柜里拿出来的东西,外面化得到处都是,里面还冻得结结实实。不知为何他比从前更爱表达情绪了,但同时他能感受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甚至什么都感觉不到。
伊冯娜慢慢地点点头,嘴摆出同情的样子。你觉得自己在都柏林交到朋友了吗?她问,你和谁比较亲近,可以跟他讲述你现在的感受?
我的朋友尼尔吧。是他告诉我有这个。
学院的心理咨询?
对,康奈尔说。
哦,那很好。他在关心你。尼尔。他也是圣三一的学生。
康奈尔咳了一下,想赶走喉咙里干涩的感觉,说:没错。我还有个走得挺近的朋友,但她今年参加伊拉斯谟计划 (3) 去了。
大学朋友?
我们是中学同学,但她现在也在圣三一。她认识罗布,我们去世的那个朋友。但她今年不在这里,我刚才说了。
他看见伊冯娜把玛丽安的名字写在记事本上,大写的首字母“”两个角写得又尖又高。他最近几乎每晚都和玛丽安在skype上聊天,有时是吃过晚饭后,有时更晚些,等她晚上从外面回来后。他们从不谈在意大利发生的事。他很庆幸她从没提起它。聊天时视频质量很高,但有时音画不同步,这让他感觉玛丽安是一部影片,一件用来观赏的事物。她出国后大学里开始传出关于她的流言。康奈尔不确定她对此是否知情,比如杰米那帮人在说什么。康奈尔跟那些人甚至都算不上朋友,但连他都有所耳闻。一次派对上,一个喝醉了的男人跟他说玛丽安有奇怪的癖好,网上有她的照片。康奈尔不知道照片的事是不是真的。他在网上搜过她的名字,但什么都没找到。
你会跟她聊你的感受吗?伊冯娜说。
嗯,她给了我很多精神上的支持。她……嗯,很难跟一个不认识她的人形容她是什么样的人。她非常聪明,比我聪明得多,但我觉得我们的世界观很像。当然了,我们一直都在同一个地方生活,所以她不在身边感觉有点不一样。
听上去没有她对你来说有点艰难。
我没有遇到那么多我真的合得来的人,他说,你知道吗,这对我来说很难。
你觉得这是个新问题,还是老问题?
我觉得是老问题。要我说,上中学时我就偶尔会感到孤独。但大家都很喜欢我。在这里我觉得大家没那么喜欢我。
他顿了一下,伊冯娜似乎看出他的犹豫,没有打断他。
比如说罗布,我去世的那个朋友,他说,我跟他在很深的层面上不是很合得来,但我们是朋友。
没错。
我们没什么相似点,比方说共同的兴趣爱好什么的。我们的政治观点可能也不一样。但是上中学时这些东西其实并不重要。我们在同一个圈子里,所以我们是朋友,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的,伊冯娜说。
而且他做过一些我不太认可的事。他对待女孩的方式有时挺糟的。当然了,我们那会儿才十八岁,人人都像个傻瓜。但我觉得他那些行为让我跟他有点疏远了。
康奈尔咬住大拇指盖,然后把手垂下来,落在大腿上。
我大概觉得,搬到这里后我会更容易融入,他说,我以为我说不定能找到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但说实话,这里的人比我的中学同学糟糕得多。这里所有人都在到处攀比他们父母赚多少钱。我不是在打比方,我亲眼见过。
他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一口气说得太快太多,但他不想停下来。
我离开卡里克里时,以为自己能过上不一样的生活,他说,可我讨厌这里,事到如今,我又再也回不去了。我的意思是,那些友谊已经不复存在了。罗布也不在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再也回不去那种生活了。
伊冯娜把桌上的纸巾盒推给他。他看向纸盒,上面印着绿色的棕榈树叶,又看向伊冯娜。他摸了摸脸,这才发现自己在哭。他默默抽出一张纸巾,把脸擦干。
不好意思,他说。
伊冯娜注视着他的眼睛,但他看不出她在没在听他说话,有没有听懂或者有没有尝试听懂他在说什么。
我们心理咨询处能做的是调整你的情绪、想法和行为,她说,我们没办法改变你的现状,但我们能改变你应对现状的方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
咨询进行至此,伊冯娜递给他一份表格,上面画了大大的卡通箭头,指向不同的文字框。他接过表格,假装他以后会填。她还递给他一些影印资料,教人如何应对焦虑的,他假装自己会读。她给他打印了一张纸,让他交给学院心理卫生服务处,指导他们如何应对他的抑郁情况,他说他两周后会再来。然后他离开了咨询室。
几周前,康奈尔参加了一场朗读会,有个作家来学校举办活动。他一个人坐在讲堂后面,有点不自在,因为来参加朗读会的人很少,别人都是挨着坐的。活动在艺术楼一个没有窗户的大堂举行,座位上安了能展开的小桌。一个教过他的老师对作家的作品进行了简短却谄媚的概述,然后作家本人,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岁的年轻男人,上台感谢大学的邀请。康奈尔那会儿已经开始后悔来参加这个活动了。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稳重、程式化、缺乏活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他读过作家的短篇集,觉得作品质量参差不齐,不过在有的地方敏感细腻、洞察秋毫。他心想,现在看着这个作家在这样的环境里,与一切即兴自然的东西隔绝开来,对着已经读过他作品的人大声朗诵自己的作品,就连那一点优点都被糟蹋了。他的朗读太僵硬,让人觉得他书里写的东西也是假的,让人觉得他和他写的那些人没有关系,仿佛他观察那些人物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能跟圣三一的学生讲述他们。康奈尔想不出这些文学活动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它们的贡献是什么,有什么意义。来的人都是为了成为那种会参加文学活动的人。
活动结束后,主办方在讲堂外开了一个小型招待酒会。康奈尔正要走,却被一群高声说话的学生挡住了路。他正准备穿过他们,其中一个人说:你好,康奈尔。是她,萨迪·达西—奥谢。他们一起上过几门英文系的课,他知道她是文学社团的人。她就是大一时当着他的面叫他“天才”的那个女孩。
你好,他说。
你觉得朗读会怎么样?
他耸耸肩。还行,他说。他有点焦躁,想离开她,但她说个不停。他在t恤上擦了擦手心。
你没有被惊艳到吗?她问。
不好说,我不太理解这些活动的意义。
朗读会?
对,康奈尔说,其实,我不知道它们办来有什么用。
大家突然转过头去,康奈尔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那个作家从讲堂里走出来,向他们走来。你好,萨迪,他说。康奈尔没想到萨迪和作家之间有私交,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很蠢。你读得太棒了,萨迪说。康奈尔又恼又累,于是挪到一边,让作家走到他们站成的圆圈中,准备慢慢走开。这时萨迪抓住他的胳膊,说:康奈尔正在跟我们说,他觉得文学朗读会没什么意义。作家心不在焉地向康奈尔看去,点了点头。对啊,同感,他说,朗读会很无聊的,不是吗?康奈尔意识到作家的言谈举止跟他朗读时一样僵硬,这让他感到愧疚,意识到自己不该仅仅因为一个人或许有点不善言谈,就对文学产生如此负面的看法。
我们很感谢你来,萨迪说。
你全名是什么?作家问。
康奈尔·沃尔德伦。
作家点点头。他从桌上举起一杯红酒,让其他人继续讲话。现在康奈尔终于可以趁机溜走了,不知为何他却留了下来。作家喝了口红酒,再次看向康奈尔。
我很喜欢你的书,康奈尔说。
哦,谢谢,作家说,你去不去雄鹿头酒吧喝一杯?我听说他们要去那里。
那天晚上他们在雄鹿头待到酒吧关门了才走。他们就文学朗读会进行了友好的争论,康奈尔没怎么说话,但作家支持他的意见,这让他很高兴。后来作家问康奈尔是哪里人,康奈尔回答说他来自斯莱戈,那里有个地方叫卡里克里,作家点点头。
嗯,我知道卡里克里,他说,那里从前有家保龄球馆,可能已经关了好几年了。
对,康奈尔飞快地答道,我小时候在那儿办过一次生日聚会。在那家保龄球馆。不过它的确倒闭了,如你所说。
作家喝了一小口啤酒,问:你觉得圣三一怎么样?喜欢吗?
康奈尔越过桌子看看萨迪,她手腕上的手镯哐当作响。
说实话,有点难以融入,康奈尔说。
作家又点点头。或许这不是件坏事,他说,你可以用这个经历写你的第一部短篇集。
康奈尔笑了,低头看着他的大腿。他知道作家在开玩笑,但这个想法让人愉悦,让他知道自己并不会白白痛苦。
他知道,大学里很多文艺青年读书主要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很有文化。那天晚上在雄鹿头,有人提起财政紧缩抗议 (4) ,萨迪举起双手说:莫谈政治!这其实佐证了康奈尔最开始对朗读会的评价。它是一种文化性质的阶级表演,受过教育的人迷恋文学,因为它能带他们体验一段虚假的情感历程,他们喜欢读没受过教育的人的情感历程,以便读完后可以感觉自己比那些人高一等。哪怕作家本人是个好人,哪怕他的书真的很有见地,所有的书最后都会被营销成地位的象征,所有作家在某种程度上都参与到这种营销当中。或许这就是这个行业赚钱的方式。在这种公共朗读的场合出现的文学,不具备抵抗任何东西的能力。话虽如此,当晚,康奈尔回家后重读了自己为创作新短篇而做的笔记,心中涌起某种熟悉的愉悦,仿佛观看一次完美的射门,看光线穿过窸窣作响的树叶,听见汽车驶过时从打开的车窗传出的一小段音乐。不管发生什么,生命总会带给人一些喜悦的瞬间。
(1) 一种基督教仪式,通常会食用作为圣餐的面包和红酒,分别象征耶稣的身体和血液,从而表明主的生命与信徒同在。
(2) 爱尔兰教育系统分为小学(4—13岁)和中学(12岁及以上),中学通常为6年。
(3) 伊拉斯谟计划(erasra),全称为european unity action sche for the obility of university students,欧共体成员国高校留学生交流计划。
(4) 20世纪90年代及21世纪初,爱尔兰经济在外资汇入和房市泡沫的驱动下涨势凶猛,被称为“凯尔特之虎”。伴随2007—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爱尔兰经济增长首次放缓,房市彻底崩盘,政府最终不得不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请求经济救援,并在后者要求下推行财政紧缩政策,从而引发民众不满,发起游行抗议。2011年共和党大败,丧失近八十年来最大党地位,这一事件被认为具备“历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