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月后(2013年12月)(1/2)
在语言文学大楼的大厅里,玛丽安坐下来查邮件。她没脱大衣,因为她一会儿就要动身。旁边书桌上放着她的早餐,是她刚从街对面超市买来的:一杯加黑糖的黑咖啡,一个柠檬味面包卷。她早上经常吃这两样。最近她放慢了吃饭的速度,先咬上一大口,然后让甜腻的面包在齿间凝结。她吃得越慢,对食物的成分就越关心,就越不饿。她要到晚上八九点才吃第二顿饭。
她收到两封邮件,一封来自康奈尔,一封来自乔安娜。她把鼠标在两封信间轻轻点来点去,最后选择打开乔安娜的。
最近没发生什么新鲜事,还是老样子。我晚上开始在家学习,最近正在看一部讲美国内战的九集纪录片。我学到了很多关于内战将军的知识,下次视频聊天时跟你聊。你怎么样了?卢卡斯怎么样?他给你拍照了吗?还是说今天拍?关键问题是……拍完了我能看吗?还是说这太色情了。我等你回音。爱你。
玛丽安拿起柠檬味面包卷,慢慢咬了一大口,让它一层一层在舌上融化。她细细咀嚼,吞咽,然后举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咖啡。她把杯子放下,点开康奈尔的邮件。
我不知道你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因为我们现在隔得很远,还是因为我们作为个体发生了改变?我的确觉得现在的我和以前挺不一样了,但或许看起来没什么大变化,我也不知道。顺带一提,我去 facebook上查了你的好友卢卡斯,他就是那种所谓的“北欧长相”。很遗憾瑞典这次没进世界杯,所以要是你最后交了个瑞典男友,我得重新想个法子和他增进感情。我不是说这个叫卢卡斯的人会成为你的男友,也不是说如果他真成了你男友,他会想跟我聊足球,不过我认为这是有可能的。我知道你喜欢那种又高又帅的男人,那么这个看上去又高又帅的卢卡斯(海伦看了他的照片,对此表示同意)又为什么不可以呢。不管怎么说,我不是在鼓励你把他发展成男朋友,我只希望你确认过他不是变态。你有时候侦测变态的雷达不是很准。
说句题外话,我们昨晚坐出租车从凤凰公园里穿过,看见了很多鹿。鹿这种动物长得还挺奇怪的。它们晚上看起来像鬼,眼睛还会反射车灯的光,变成某种橄榄绿或银色,像特效。它们当时停下来,观察了一下我们的出租车,然后才继续往前走。对我来说,动物停下来会让我觉得很诡异,因为这让它们看起来很有灵性,但或许这只是因为我觉得它们停下来是在思考。不管怎么说,鹿很优雅就是了。如果你是动物的话,当鹿是个不错的选择。它们的面庞看起来若有所思,体态美好苗条。但它们同时也经常因为不可预测的事而受到惊吓。当时看到它们并没有让我想起你,但后来回想时我觉得你们有相似之处。希望你不会因为这个比方而生气。我可以跟你聊我们坐出租车穿过凤凰公园前去参加的那个派对,但说实话,派对很无聊,没有鹿有趣。派对上没有你很熟的人。你的上一封邮件非常精彩,谢谢你。我一如既往地期待你的来信。
玛丽安看了屏幕右上角的时间,9:49。她重新点开乔安娜的邮件,开始回复。
他今天拍照,我其实正要过去。拍好了我当然会发给你看,而且我还会等你把每一张照片都好好地夸奖一番。我很期待听你聊你学到的美国内战的知识。我在这里只学会了说“不,谢谢”( nej tack)和“真的,不用了”( verklin, nej)。回聊,爱你。
玛丽安关上笔记本电脑,又咬了两口面包卷,然后把吃剩的面包卷用它自带的防油纸包好。她把电脑滑进挎包,取出一顶柔软的毛毡贝雷帽,把它拉下来盖住耳朵。她把面包卷扔进了附近的垃圾箱。
外面还在下雪。外部世界看上去像一台信号很差的老电视机。视觉噪声把大地切成柔软的碎片。玛丽安把手埋进兜里。雪花落在她脸上,融化了。一枚冰凉的雪花飞落在她的上唇,她拿舌头去感觉它。她顶着严寒向卢卡斯的工作室出发。卢卡斯的金发颜色很浅,浅到单根头发看上去像是白色的。她有时会在她的衣服上找到他的头发,比线还细。他全身都穿黑色:黑衬衫,带拉链的黑套头衫,带厚橡胶鞋底的黑靴子。他是个艺术家。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玛丽安介绍自己是个作家。她在说谎。如今她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
卢卡斯住在车站附近。她把手从兜里抽出来,对着手指呼气,然后按了门铃。他用英语应答:谁啊?
玛丽安,她说。
啊,你来早了,卢卡斯说,进来吧。
他为什么说“你来早了”?玛丽安一边想一边爬楼梯。对讲机的信号不太清晰,不过他好像是微笑着说的。他这么说是为了显示她太殷切了吗?但她发现自己对此并不在乎,因为她身上已经没有尚未发掘的殷切了。她既可以在这儿,爬楼梯去卢卡斯的工作室,也可以在学校图书馆里,或者在宿舍里给自己泡咖啡。几周以来,她都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在一层保护膜下移动,像水银一样漂浮。外部世界碰得到她的肌肤,却碰不到她的其他部分,她的内里。因此无论卢卡斯说“你来早了”的原因是什么,她都无所谓。
他正在楼上准备。玛丽安取下帽子,把它甩干。卢卡斯抬起头,又看回他的三脚架。你适应这里的天气了吗?他问。她把帽子挂在门背后,耸了耸肩。她开始脱外套。瑞典有句俗语,他说,没有坏的天气,只有坏的衣服。
玛丽安把大衣挂在帽子边。我的衣服有什么问题?她淡淡地问。
就是一句俗语,卢卡斯说。
她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批评她的衣服。她穿着一件灰色羊羔毛毛衣,一条厚料黑裙子,一双及膝的靴子。在玛丽安看来,卢卡斯待客习惯很糟糕,这让他看起来很幼稚。她来了他从不给她泡咖啡或茶,连一杯水都没有。他会直接讲起上次她走后他读了什么或干了什么。他似乎不渴望获得她的反馈,有时她的回答让他疑惑或不知所措,他声称这是因为他英语太烂了。事实上,他的英语理解能力很好。不过算了,今天不一样。她把靴子脱下来,留在门边。
工作室的一角放了一张床垫,卢卡斯就睡那儿。窗户很高,快落到地板,窗前安了百叶窗和薄窗帘。房间里摆满了各种毫无关联的东西:几个大盆栽,成堆的地图册,一个自行车轮子。这种组合最初给玛丽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卢卡斯后来解释说,这是他有次为了拍摄而特意收集的,于是它们在她眼里变得很肤浅。任何东西对你来说都是一种效果,她有一次跟他说。他将这当作对他的艺术的赞美。他的确有无懈可击的品位。他对美学上最细小的失败都很敏感,无论是画作、电影,还是小说或电视节目。有时玛丽安向他提起她最近看的某部电影,他会挥挥手,说:对我而言那是一部失败之作。她意识到这种洞察力并没有让卢卡斯成为一个好人。他培养出了一种对艺术的敏感,却没能发展出鉴别对错的能力。这种事居然是可能的,这让玛丽安很不安,让艺术在她眼里突然变得毫无意义。
过去几周里她和卢卡斯在做一项准备。卢卡斯称之为“游戏”。和任何游戏一样,他们要遵守一些规则。玛丽安在游戏期间不能说话或和卢卡斯对视。要是违反了规则,她事后会受到惩罚。游戏在性交结束后不会结束,要等到她去洗澡后才结束。有时卢卡斯事后会跟她说很久的话,然后才允许她去洗澡。他会跟她讲她的坏毛病。玛丽安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听到这些话;她渴望听到,但她现在已经意识到她会渴望自己不想要的东西。这种快感又薄又硬,来得太快,退去后让她感到恶心,浑身发抖。你一文不值,你一无是处,卢卡斯喜欢这样对她说。于是她便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内心空无一物,需要外力强行填补。倒不是她享受这种感觉,但某种程度上它能让她得到解脱。然后,游戏结束,她去洗澡了。她经历着一种深深的压抑,深到让她平静下来,他让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她的身体不再属于她自己,仿佛只是一件垃圾。
自从她来到瑞典,尤其是开始玩那个游戏之后,人们在她眼里变得像彩色的人形纸片,而不再是实体。有时有人会和玛丽安进行眼神交流,比如公车售票员或者找她换零钱的人,这时她会大吃一惊,然后短暂地意识到这其实是她的人生,别人其实看得见她。这种感觉让她产生某种渴望:想吃东西,想喝水,想说瑞典语,想学游泳或跳舞。但它们很快就淡去了。在隆德她从未真的感觉到饿,虽然她每天早上会把一只依云塑料瓶装满,晚上把大半瓶水都在水槽里倒掉。
此刻,她坐在床垫一角,卢卡斯把灯开了又关,调试相机。我还不知道该打什么光,他说,要么我们可以先试第一种,然后再试另外那种。玛丽安耸耸肩。她不知道他说的话有多少分量。由于他的朋友都说瑞典语,她很难衡量卢卡斯有多受欢迎或为人赞赏。人们经常来他的工作室,似乎还会爬上爬下搬运很多艺术器材,但他们是崇拜他的作品,庆幸能获得他的注意,还是在利用他来使用这个地理位置方便的工作空间,同时在背后偷偷取笑他?
好,我觉得我们差不多准备好了,卢卡斯说。
你想要我……
要不先从毛衣开始吧。
玛丽安从头上脱下毛衣。她把毛衣放在大腿上,叠好,然后把它放在一边。她穿了一件黑色蕾丝胸罩,上面绣了小花。卢卡斯开始摆弄相机。
她不怎么收到其他人的消息了,好比说:佩吉、苏菲、特里萨,那一群人。杰米对分手的事心怀不满,他跟别人说他很不快乐,于是大家都很同情他。舆论开始对玛丽安不利,她走之前就感觉到了。最初这让她不安,比如在房间里时,大家看到她会避开视线,或者她一进来,对话就戛然而止;她察觉到自己在社交圈子里渐渐站不稳脚跟,人们不再爱慕或羡慕她,这一切多么迅速地从她身边溜走了。可她又发现,其实习惯起来非常容易。男人们一直想要征服她内心的某样东西,而他们渴望征服她的欲望,看上去可能像是被她所吸引,甚至爱上了她。中学里的男生们试图用残忍和冷落来攻陷她,大学里的男人们试图用性爱和追捧,都是出于同一种目的,为了制服她性格中的某种力量。一想到人是如此容易被看穿,她就感到沮丧。无论她是受人爱戴还是为人不齿,到头来都没什么区别。她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上演这样的戏码吗——人们毫无愧意地争夺对她的支配权?
和佩吉的角力是一场苦战。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佩吉当时喜欢说这句话,声音越来越诡异。她不能接受玛丽安对局面放任自流的态度。你知道吗,大家都在谈论你,有天晚上玛丽安打包时佩吉说道。玛丽安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顿了一会儿,沉吟道:我觉得我们有时关心的东西不太一样。但我的确在乎你。佩吉甩着双手,绕着茶几走了两圈。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她说,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将置我于何地?老实跟你说,我不太想站队。
玛丽安皱起眉头,把梳子放进行李箱口袋里,拉上了拉链。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站在我这边?她说。
佩吉看着她,绕着茶几走动后喘着粗气。玛丽安仍然跪在行李箱边。
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了解大家的感受,佩吉说,大家因此很难过。
因为我和杰米分手了?
因为前前后后的波折。大家都很难过。
佩吉看着她,等待她回答,最后玛丽安说:好吧。佩吉用手揉了把脸,说:我不打扰你收拾了。快走出门时她补充道:你应该考虑去看看心理医生什么的。玛丽安不明白佩吉为什么要这样建议。我应该去看心理医生,因为我没有难过?她想。但她很难不去想佩吉的话,有生以来,她确实被不同的人告知她有精神问题,说她需要帮助。
乔安娜是唯一一个和她保持联系的人。傍晚,她们用skype聊课堂作业,各自看过的电影,乔安娜正在为校报写的文章。屏幕上的背景总是她卧室那面奶油色的墙,脸上打的光很暗。她不再化妆了,有时连头发也不梳。她交了个女朋友,叫伊芙琳,是国际和平研究专业的研究生。玛丽安有次问乔安娜是否还经常和佩吉见面,乔安娜的脸飞快地扭曲了一下,一秒都不到,但还是被玛丽安看见了。没有了,乔安娜说,我和他们都没见面了。反正他们也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对不起,玛丽安说,我不想你因为我和任何人绝交。
乔安娜又扮了个鬼脸,这次表情没那么好懂,要么因为光线不好、屏幕有点像素化了,要么因为她想要表达的情绪不是很清楚。
好吧,反正我跟他们也算不上是朋友,乔安娜说,他们更像是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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