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后(2013年7月)(1/2)
他八点刚过就醒了。窗外很亮,车厢开始变暖,暖意厚重,带着人的呼气和汗味。读不出名字的小站一闪而过,消失在眼前。伊莱恩已经醒了,尼尔还在睡。康奈尔用指关节揉了揉左眼,坐了起来。伊莱恩正在读她带的一本小说,油光的封面,最上方写着“已改编为热门电影”。封面上那个女演员已经陪伴他们几周了。康奈尔几乎对她那张苍白的时代剧脸庞生出一种朋友般的亲近感。
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吗?康奈尔问。
伊莱恩从书上抬起头来。我们两小时前经过了卢布尔雅那 (1) ,她说。
哦,是吗,他说,那我们也快到了。
康奈尔看向熟睡的尼尔,他的头在颈上轻轻地上下晃动。伊莱恩跟着他看过去。睡得还是那么死,她说。
一开始路上还有其他旅伴。伊莱恩的几个朋友跟着他们从柏林去了布拉格,接着他们见了尼尔在布拉迪斯拉发 (2) 学工程的同学,然后坐火车穿过国境前往维也纳。青年旅社很便宜,他们去过的城市带有一种令人愉悦的临时感。在那儿干了什么,康奈尔一件都不记得了。整段旅程就像一系列短片,只放了一次,看完后康奈尔隐约知道它们讲的是什么,却不记得具体情节。他记得自己透过出租车车窗看到的景色。
在每个城市,他都会找到一家网吧,完成三项最简单的通讯仪式:跟海伦视频聊天,用他手机运营商的网站给他母亲发一条免费短信,然后给玛丽安写一封邮件。
海伦这年夏天在芝加哥以j1身份上学。电话背景里,他能听见她的女朋友们聊天,摆弄彼此的头发,有时海伦会转过身跟她们说:姑娘们,求求你们了!我在打电话!他喜欢在屏幕上看她的脸,尤其是通话质量好时,她的动作非常流畅逼真。她笑起来很好看,牙齿很漂亮。昨天他们通完电话后,他在前台付了钱,重新走回阳光下,给自己买了杯价格不菲的加冰可乐。海伦身边人太多或网吧太挤时,他们之间的对话会有点尴尬,但即便如此,跟她打完电话后,他还是会感觉好很多。他发现自己想早点和她聊完,挂上电话,以便能回味自己多么喜欢见到她,而不用非得即时想出对的表达、说对的事。光是看着海伦,看见她美丽的脸、她的微笑,知道她还爱着他,就能给他的一天带来快乐,他能连续几个小时感到一种令人眩晕的幸福。
海伦给康奈尔带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仿佛一只重得难以想象的盖子从他的感情生活上方揭走了,他突然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了。他能输入并发送“我爱你!”这样的消息了。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结果实际上这很简单。当然要是别人看到这些信息他会很害臊,但他现在知道,这种尴尬是正常的,它发自一个人试图呵护生活中美好事物的冲动。他可以和海伦的父母共进晚餐,可以陪她去参加她朋友的派对,可以强迫自己保持微笑、忍受和别人千篇一律的对话。他可以在别人问起他未来时捏她的手。当她自然地碰他,轻轻摁他肩膀,或者甚至只是凑过来把他衣领上的线头拔掉,他的内心都会涌起骄傲,希望大家都在看他们。作为她的男友为人所知,他得以牢牢扎根于社交圈子里,成为一个能被接受的人,一个具备一定地位的人;聊天时陷入沉默是因为他在思考,而不是因为他不善社交。
他发给洛兰的短信有点公事公办。他会跟她汇报他们看到的历史地标或文化宝藏。比如昨天:
来自维也纳的问候。圣斯蒂芬大教堂有点过誉了,但老实说那个艺术史博物馆不错。希望家里一切都好。
她喜欢问候海伦的近况。海伦第一次见洛兰时,她们就很合得来。每次海伦来拜访时,洛兰总是对着康奈尔的小动作摇头,说:你是怎么忍受他的,甜心?不管怎么说,她们合得来就好。海伦是他第一个向母亲介绍的女朋友,他发现自己出于某种原因,急于向洛兰展示他这段关系是多么正常,海伦认为他是个多么好的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分开的这几周里,他写给玛丽安的邮件越来越长。他开始趁空闲时间在手机上打草稿,比如在洗衣房等衣服洗好时,晚上在青年旅舍热得睡不着觉时。他反复阅读这些草稿,审视文章里的所有要素,移动从句的位置,让句子整体更和谐。他打字时,时间变得柔软,感觉过得更慢,在扩张,实际上却在飞一般地流逝,有好几次,他一抬头,发现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他没法说出来,究竟是什么让他在给玛丽安写信时如此全神贯注,但他觉得这不是一件小事。写这些信感觉像在表达某种更宽广、更基本的原则,关乎他的个体身份,乃至比这更抽象的东西,关乎人生。最近,他在自己小小的灰色笔记本里写道:写一个通过电子邮件讲述的故事?然后他把这个想法划掉了,觉得它太炫技。他发现自己在划掉笔记本里写的东西时,似乎在想象未来有谁在仔细阅读它,而他想让这个未来的人知道哪些构思最后被他否决了。
他和玛丽安的邮件通信里附有很多新闻报道的链接。目前他们都着迷于爱德华·斯诺登的故事,玛丽安尤其着迷,因为她对国际监视的架构感兴趣,而康奈尔则对斯诺登扣人心弦的个人经历感兴趣。他读了网上所有的猜测,看了谢列梅捷沃国际机场模糊的监控录像。他和玛丽安只能通过电邮讨论,他们知道这种通讯手段也在监控之下,这有时让他们感觉两人的关系已经陷入一张复杂的国家权力网络,网络自身就是一种智能,它容纳着他们,容纳着他们对彼此的感受。玛丽安有一次写道,我感觉读这些邮件的国安局特工会对我们产生错误的印象。他们大概不知道你毕业舞会时没邀请我。
她在写给他的信里,讲了很多她、杰米和佩吉在的里雅斯特 (3) 城外一栋别墅里合住的事。她汇报发生的事、她的感受、她揣测他人的感受、她在读什么和想什么。他告诉她他们游览的城市,有时会写一大段来描述某一景点或场景。他写自己从舒恩雷恩街地铁站里上来,发现外面突然暗下来,阔叶们向他们挥舞,如同阴森的手指,他写酒吧的喧哗,披萨和尾气的味道。用文字把一段经历记下来,让他感觉获得了一种力量,仿佛他把这段经历封在了罐子里,它再也没法彻底离开他。有一次他跟玛丽安提起他在写小说,她现在不停地让他发给她看。如果它们跟你的邮件一样好,那肯定棒极了,她写道。这句话让他很高兴,不过他还是诚实地回答:它们没我的邮件好。
他、尼尔和伊莱恩已经安排好了:他们先坐车从维也纳去的里雅斯特,在玛丽安的度假别墅里度过此行的最后几晚,然后大家一起飞回都柏林。有人建议去威尼斯玩,一天来回。昨晚,他们带着背包上了火车,康奈尔给玛丽安发短信:明天下午大概就到了,那之前没时间好好回你邮件了。他现在快没有干净衣服了。他穿着灰t恤、黑牛仔裤和脏兮兮的白球鞋。他的背包里有各种脏衣服,一件干净的白t恤,一个用来装水的空塑料瓶,干净的内衣裤,卷好的手机充电器,护照,两板止痛片,一本皱巴巴的詹姆斯·索特的小说,还有他在柏林一家英文书店找到的弗兰克·奥哈拉诗选、一本软封皮的灰色笔记本。
伊莱恩推了推尼尔,他的头往前一耸,睁开了双眼。他问现在几点了,他们在哪儿,伊莱恩告诉了他。然后尼尔十指交叉,向前伸直手臂。他的关节发出轻响。康奈尔看向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干巴巴的黄和绿,倾斜的橙色砖瓦屋顶,被阳光和防水板的影子切割得方方正正的窗玻璃。
四月时大学宣布了奖学金结果。教务长站在考试礼堂的台阶上,宣读得奖名单。那天,天空特别蓝,蓝得歇斯底里,像调味冰棒。康奈尔穿着外套,和海伦挽着手臂。念到英文系时,宣读了四个名字,按姓名字母顺序排列,最后一个是康奈尔·沃尔德伦。海伦张开双臂抱住他。教务长就念了下名字,然后往下读。康奈尔站在广场上,听历史政治系的获奖名单,听到玛丽安的名字时,他转身去看她。他能听到她那一群朋友发出欢呼,响起掌声。他把双手放进兜里。听到玛丽安的名字后,他意识到这是真的,他真的得了奖学金,他们都得了。他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他记得结果宣布完后,他跟洛兰打电话,电话那头她惊讶得沉默下来,然后喃喃地说:哦,我的上帝,耶稣啊。
尼尔和伊莱恩来到他身边,一面欢呼,一面拍他的背,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臭书呆子”。康奈尔莫名其妙地傻笑着,因为如此强烈的兴奋需要某种宣泄,而他又不想哭。那天晚上,所有新评选出的奖学金得主要穿上正装,在学校餐厅共进晚餐。康奈尔向班上同学借了一套燕尾服,不是很合身,晚餐时他努力和邻座的英文系教授聊天,感觉很尴尬。他想和海伦还有他的朋友们在一起,而不是和这些他见都没见过、对他一无所知的人。
得了奖学金后,一切皆有可能了。他的住宿费有了,学费免掉了,每天有一顿免费校餐。这就是为什么他可以花半个夏天环游欧洲,像有钱人一样,无忧无虑地撒钱。给玛丽安写邮件时,他解释过,或者说尝试解释过这一点。对她而言,奖学金提升了她的自我价值,她如愿证实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她是与众不同的。康奈尔从来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他至今仍然不知道。对他而言,奖学金是一个庞大的重要事实 (4) ,像一艘巨大的游轮,凭空开入他的视野,转眼间,他只要愿意,就可以读研究生,可以免费住在都柏林,并且大学毕业前都不用再担心房租。转眼间,他可以在维也纳花一个下午看维米尔的名画《绘画的艺术》,外面很热,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在看完后给自己买一杯便宜的冰啤酒。他此前一直以为是画布背景的东西,仿佛一下子在他面前成真了:外国城市是真的,艺术名作、地铁系统、柏林墙的残骸也是真的。这就是钱,让世界成真的东西。这一点真是既堕落又让人着迷。
下午三点,他们在炙热的高温里抵达玛丽安的别墅。大门外的灌木丛里,昆虫嗡嗡鸣叫着,一只姜黄色的猫躺在街对面一辆车的引擎盖上。透过大门,康奈尔能看见那栋房子,和玛丽安发给他的照片上看起来一模一样,一栋石头表面的房子,带白色百叶窗的窗户。他看见花园小桌上放了两个杯子。伊莱恩按了门铃,过了几秒,有人从房子侧边冒了出来。是佩吉。最近康奈尔越发确定佩吉不喜欢他,他发现自己开始观察她的举动,以搜集证据。他也不喜欢她,从没喜欢过,但这点在他看来不重要。她朝大门跑来,凉鞋拍打在石子路上。热浪打在康奈尔颈背上,像经受着人们注视的目光。她打开大门,让他们进来,咧嘴笑着说,你好,你好。她穿着一条牛仔短裙,戴了一副黑色的大墨镜。他们沿着石子路朝房子走去,尼尔背着伊莱恩和他自己的背包。佩吉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前门。
进玄关后,穿过石拱门就是一小段下沉楼梯。厨房很长,铺着陶土地砖,摆着白色壁橱,开向花园的门边摆了张桌子,上面洒满了阳光。玛丽安在外面,后花园的樱桃树间,抱着一只装衣服的篮子。她穿着一条绑脖吊带白裙,看起来晒黑了。她正把衣服晾到晒衣绳上。外面的空气凝滞无风,衣服挂在空中,湿湿的,纹丝不动。玛丽安把手放到门把手上,然后看见了他们站在屋里。一切似乎发生得很慢,尽管其实只过去了几秒。她把门打开,把篮子放在桌上,康奈尔感到喉咙里有一种令人愉悦的痛苦。她的裙子看上去完美无瑕,他意识到自己看起来肯定一副没洗过的样子,昨天早上离开青年旅舍后他就没洗过澡,而且他的衣服确实不很干净。
你好,伊莱恩说。
玛丽安微微一笑,说了声“你好”,仿佛在自嘲似的,然后她亲了亲伊莱恩的双颊、尼尔的双颊,询问他们旅途如何。康奈尔站在一边,被自己的情感所吞没,它或许只是一种彻底的疲倦,过去数周内渐渐积累起来的。他能闻到洗干净的衣服的味道。近看时,他发现玛丽安的手臂晒出了淡淡的晒斑,肩膀晒成了明亮的玫瑰色。她终于向他转过来,他们在彼此的脸颊上各亲了一次。她注视着他的双眼,说:啊,你好。他从她的表情察觉到她渴望接收他的信息,仿佛她在收集各种关于他的感受的情报,这是他们长久以来逐渐学会互相做的事,如同说一门只有他们懂的语言。他能感觉到他的脸颊在她的注视下越来越烫,但他不想移开视线。他也可以从她脸上获取情报。他发现她有事要告诉他。
你好,他说。
玛丽安已经接受了瑞典一所大学的录取,大三那年去那里做交换生。她九月走,要是他们的圣诞计划凑不到一起,康奈尔就只有明年六月才能再见到她了。别人老跟他说,他会想她的,但直到此刻之前,他都在期待等她走后,和她写又长又激烈的电邮。此刻,他注视着她冷静洞察的双眸,心想:没错,我会想念她的。他为此感到矛盾,仿佛自己不忠,因为说不定他只是喜欢她的外貌,或喜欢她在自己身边。他不知道朋友能享受对方的哪些地方。
最近,他们就他们之间的友谊写了一系列电子通信,玛丽安认为她对康奈尔的情感主要表现在她对他的观点和信念抱有持续的兴趣,对他的人生怀有好奇,并且每当她为什么东西感到疑惑时,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询问他的看法。康奈尔则把他对她的友谊表述为一种认同,他支持她,为她的痛苦而痛苦,而且能察觉并理解她的行为动机。玛丽安认为这和他们的性别角色有关。我认为我只是喜欢你这个人而已,他为自己辩解道。谢谢你这么说,她回复道。
杰米从他们身后的楼梯上走下来,他们转过身和他打招呼。康奈尔向他稍微点了点头,只把下巴稍微向上一扬。杰米朝他嘲讽地一笑,说:你看起来有点邋遢啊,兄弟。自从杰米成为玛丽安的男友后,他就一直是康奈尔厌恶和嘲弄的对象。自从康奈尔第一次看到玛丽安和杰米在一起后,接连数月,他都无法自已地幻想踢杰米的头,直到他的头盖骨软得像打湿的报纸。有一次,在派对上和杰米短暂交谈后,康奈尔离开大楼,冲着一面砖墙狠狠地打了一拳,把手都打出了血。某种程度上,杰米这个人既乏味又充满敌意,老是在别人说话时打哈欠、翻白眼。然而他却是康奈尔认识的人里最自信的人。什么都不会让他惊慌。他似乎从来不会经历内心挣扎。康奈尔可以想象杰米徒手卡住玛丽安的脖子,非常放松,据玛丽安说,他的确如此。
玛丽安烧上一壶咖啡,佩吉把面包切成片,将橄榄和帕尔玛火腿装盘。伊莱恩正在跟他们讲尼尔干过的蠢事,玛丽安慷慨地笑着,倒不是因为这些故事有多好笑,而是为了让伊莱恩感到宾至如归。佩吉沿着餐桌递盘子,玛丽安用手碰了碰康奈尔的肩膀,递给他一杯咖啡。因为她穿着白裙子,也因为小陶瓷杯是白色的,他想说:你看起来像个天使。海伦倒不会介意他这么说,可他没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种突发奇想的深情的话。他喝着咖啡,吃了些面包。咖啡很烫很苦,面包很软很鲜。他开始感到疲惫。
吃完午饭后,他上楼去洗澡。一共有四间卧室,于是他一人独占了一间,卧室里有一扇大框格窗,面朝花园。他洗完澡,穿上仅剩的能见人的衣服:一件普通的白t恤,一条中学时买的蓝色牛仔裤。他的头发是湿的。他感觉头脑清醒,多亏了咖啡和洗澡时的强力水压,还有贴肤的清凉棉料。他把湿毛巾搭在肩上,打开窗户。樱桃挂在深绿的树上,像耳环。他揣摩了一两次这个比喻。他会把它放进写给玛丽安的邮件里,但她就在楼下,他没法给她写邮件。海伦也戴耳环,通常是一对小小的金圆圈。他听见大家都在楼下了,所以只幻想了一小会儿她的样子。他想起她仰躺时的模样。他本该在洗澡时想的,但他当时太累了。他需要这里的wifi密码。
和康奈尔一样,海伦在中学时代很受欢迎。她至今仍会努力和她的老朋友以及他们的家人保持联系,记住他们的生日,在facebook上发怀旧的照片。她总会回复别人发送的派对邀请并准时到场,总会一遍又一遍地拍集体照片,直到每个人都满意。换句话说,她是个好人,而康奈尔逐渐意识到自己其实喜欢好人,他甚至想当一个好人。她之前谈过一段认真的恋爱,男友叫罗里,她上大一时和他分手了。他在都柏林大学读书,所以康奈尔从没撞见过他,但他看过罗里facebook上的照片。他的体格和肤色不能说和康奈尔不像,但看起来好像有点笨,有点土。康奈尔有次向海伦承认,他在网上搜过她前男友,她问他对那人是什么印象。
不好说,康奈尔说,他好像有点土,是不是?
她觉得这个好笑极了。他们当时躺在床上,康奈尔一手搂着她。
这就是你喜欢的类型吗,你喜欢有点土的男生?他问。
你说呢。
为什么?我很土吗?
对啊,她说,我是说褒义的那种“土”。我不喜欢酷的人。
他微微坐起来,低头看她。
我真的土吗?他问,我没有生气,但老实说,我以为我还有点酷。
但你太乡里乡气了。
是吗?在哪个方面?
你的斯莱戈口音超级重,她说。
没有吧。我简直不敢相信。从来没人告诉过我。我的口音真的很重吗?
她还在笑。他用手抚摸着她的肚皮,冲着自己笑,因为他把她逗笑了。
我经常听不懂你说话,她说,谢天谢地,你是那种内心强大、沉默是金的类型 (5) 。
他忍不住笑起来。海伦,你太残忍了,他说。
她将一只手枕在脑后。你真的觉得自己很酷吗?她问。
起码现在不觉得了。
她对着自己微笑。很好,她说,幸好你不酷。
二月时,海伦和玛丽安在道森街上第一次碰面。当时他正和海伦手挽手散步,看见玛丽安从霍奇斯·菲吉斯旧书店走出来,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哦,你好,他说,声音里带着挣扎。他想过放开海伦的手,但没法这么做。嗨,玛丽安说,你肯定是海伦了。这两个女人于是进行了一场非常得体又友好的对话,而康奈尔站在一旁,惊慌失措,盯着周围的各种东西看来看去。
后来,海伦问他:你和玛丽安,你们一直都只是朋友,还是……?他们那会儿已经回到他的房间。公寓位于通往皮尔斯街的一条小路上,巴士经过窗外,在卧室门上投下一道黄色光柱。
嗯,差不多算是吧,他说,我们从没正式在一起过。
但你们上过床。
嗯,差不多吧。老实说,我们上过。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不重要,我就是好奇,海伦说,是炮友的那种关系吗?
差不多吧。中学最后那年,去年有一阵。不是很认真的那种。
海伦对着他微笑。他用牙齿去刮下唇,直到被她看见才停了下来。
她看起来像艺校生,海伦说,我猜你觉得她很时髦。
他轻笑了一下,看向地板。不是那样的,他说,我们很小就认识了。
就算她是你前女友,也没什么好别扭的,海伦说。
她不是我前女友。我们只是朋友。
但在你们成为朋友之前,你们是……
她没当过我女朋友,他说。
好吧,但是你和她上过床。
他把整张脸都埋进手里。海伦笑了。
自那以后,海伦打定主意要和玛丽安交朋友,仿佛为了证明什么。每当他们在聚会上见到玛丽安时,海伦都会格外赞美她的发型和着装,而玛丽安会含糊地点点头,然后继续就抹大拉洗衣店报告 (6) 或者丹尼斯·奥布赖恩案 (7) 发表深刻的观点。客观地说,康奈尔的确觉得玛丽安的观点很有意思,但他看得出来,并不是人人都喜欢听她说得那么详细,以至于没法聊其他轻松的话题。一天傍晚,玛丽安就以色列发表长篇大论后,海伦变得心情烦躁,在回家的路上,她对康奈尔说,她觉得玛丽安很“以自我为中心”。
因为她太喜欢聊政治了吗?康奈尔说,我觉得这还算不上以自我为中心吧。
海伦耸耸肩,但透过鼻子倒吸口气,表示她不喜欢他这样解读她的观点。
她上中学那会儿就这样,他补充道,但她不是在装,她是真的对那些东西感兴趣。
她真的对以色列和谈感兴趣?
康奈尔有点惊讶,他简短地回答:没错。在沉默中走了几秒后,他补充道:说实话,我也感兴趣。这还挺重要的。海伦叹了口气。他很惊讶她居然会这样孩子气地叹气,好奇她喝了多少酒。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我不是想说教,他继续说道,当然了,我们在派对上聊中东的事也无济于事。我觉得玛丽安只是经常想这些事情。
你不觉得她或许是为了获得关注?海伦问。
他皱了皱眉,作出在沉思的样子。玛丽安对别人怎么看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她对自我的认知非常稳固,很难想象她渴望获得这样或那样的关注。就康奈尔所知,她其实并不完全喜欢自己,但对她而言,来自他人的赞美和中学时他人对她的否定一样无关紧要。
讲真?他说,不像。
她好像很享受你的关注。
康奈尔吞了下口水。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海伦为什么这么恼怒,而且对此毫不掩饰。他觉得玛丽安没有对他特别关注,不过他说话时,她的确总是会听,换作别人她有时不会这么礼貌。他转过头,看一辆车开过。
我没注意,他最后说。
海伦抛开这个话题,对玛丽安的举止作更笼统的批评,这让他松了口气。
我们每次在聚会上看到她,她都在和起码十个男人调情,海伦说,这不就是渴望获得男性认可嘛。
康奈尔很高兴自己没被牵连到这项指责里,于是微笑着说:好吧。她上中学时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是说她没有现在这么骚?海伦问。
康奈尔突然觉得自己被逼入死角,他很后悔自己放下了防备,于是沉默下来。他知道海伦是个好人,但他有时忘了她的价值观是多么传统。片刻后,他别扭地说:好了,她总是我朋友,别这样说她。海伦没有回答,却把胸前交叉的双臂提得更高了。无论如何他都说错话了。事后他会想自己究竟是在为玛丽安辩护,还是为自己辩护,海伦的话暗含着对他的性欲的批判,仿佛他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有污点的,仿佛他怀有不该有的欲望。
海伦和玛丽安都不是很喜欢对方,这已是心照不宣的事了。她们是不一样的人。康奈尔认为,他和海伦最合拍的部分是他最好的部分:忠诚,总体上实用的人生观,希望被视作好人的愿望。和海伦在一起时,他不会产生让他羞耻的念头,不会在做爱时说奇怪的话,不会一直感觉自己居无定所,在哪里都无法获得归属感。玛丽安有一种野性,能让他暂时觉得自己和她一样,他们在精神上都遭遇过难以名状的创伤,永远无法融入世界。但他从来没有像她那样被人损害过。她只是让他有这种感觉。
一天傍晚,他在校园里等海伦,就在毕业生纪念楼外。海伦正从学校另一头的健身房赶过来,然后他们要一起坐公交去她家。他站在台阶上看手机,突然身后的门开了,一群人穿着晚礼服和西装走出来,边笑边说话。门廊上的灯从他们身后打来,只看得见他们的侧影,他花了一秒才认出玛丽安。她穿着一条深色裙子,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脖子看起来很苗条,裸露在外面。她亲昵地迎上他的眼睛。你好,她说。他不认识跟她在一起的人;他猜他们是辩论社之类社团的。你好,他说。他对她的感情怎么可能和他对别人的一样?但这种感情,部分来自他知道自己曾完完全全地支配她,至今仍然拥有这种力量,将来也不会失去它。
海伦来了。她叫他后,他才注意到她。她穿着健身裤和运动鞋,单肩背着健身房的包,前额在街灯下泛着一层潮湿的微光。他对她涌起一股庞大的爱意,爱和悲悯,近乎同情。他知道自己应该和她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正常,很健康。他们在一起的生活是正确的生活。他替她拿过肩上的包,举起一只手向玛丽安告别。她没有对他挥手,只是点了点头。好好玩!海伦说。然后他们去赶公交了。后来他为玛丽安感到难过,因为她生命里从没有过真正健全的东西,而他当时不得不转身离开她。他知道这会让她痛苦。某种程度上,他甚至为自己难过。在公交车上,他继续想象她站在门口,身后有光的样子:她看起来那么精致,那么光芒四射、令人惊叹,还有她看到他时脸上流露出的难以察觉的神情。但他没法成为她想要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海伦在说话,于是停止想她,开始倾听。
晚饭佩吉做了意面,他们在花园的圆桌边吃饭。天空是一种令人兴奋的氯蓝色,像被绷紧后平滑无皱的丝绸。玛丽安从屋里拿出一瓶冰气泡酒,凝结的水珠像汗一样沿着玻璃瓶流下来,她请尼尔开瓶。康奈尔觉得这个决定非常公正合理。玛丽安在这种场合下非常八面玲珑,像外交官夫人。康奈尔坐在她和佩吉之间。软木塞跃过花园的墙,落在看不见的地方。一股白色气泡从瓶口涌出来,尼尔把酒倒进伊莱恩的杯子。玻璃杯又宽又浅,像小碟子。杰米把空杯子倒立过来,问:我们就没有正儿八经的香槟酒杯了吗?
这些就是香槟酒杯,佩吉说。
不,我说的是高酒杯,杰米说。
你想要的是笛形杯,佩吉说,这些是碟形杯。
海伦听了这段对话肯定会笑的,一想到她会笑得有多厉害,康奈尔微笑起来。玛丽安说:这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事吧?佩吉给自己斟上酒,把酒瓶递给了康奈尔。
我是说,这些不是用来喝香槟的,杰米说。
你太庸俗了,佩吉说。
我庸俗?他说,我们在用肉汁盘喝香槟。
尼尔和伊莱恩笑起来,杰米以为他们在笑他说的聪明话,也微笑起来。玛丽安用指尖轻轻摸了摸眼皮,仿佛在移除一粒灰或一颗沙。康奈尔把酒瓶递给她,她接过来。
这是老式的香槟酒杯,玛丽安说,这是我爸的。你要是想用笛形杯,你可以进屋去拿,在水槽上面的柜子里。
杰米睁大双眼,眼中充满嘲讽地说:我都不知道你会为这个动感情。玛丽安把酒瓶放回餐桌中央,什么也没说。康奈尔从没听过玛丽安在闲聊时提起她父亲。在座的人都没意识到这一点;伊莱恩甚至可能不知道她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康奈尔想和玛丽安对视,但她没有看他。
意面很好吃,伊莱恩说。
哦,佩吉说,非常弹牙,是不是?可能有点生了。
我觉得很好吃,玛丽安说。
康奈尔喝了一口酒,它先在他嘴里变成冰凉的泡沫,然后像空气一样消失了。杰米开始讲他朋友的一件轶事,那人正在高盛进行暑期实习。康奈尔的酒喝完了,玛丽安不着痕迹地给他的杯子续了酒。谢谢,他轻轻地说。她的手停了一秒,仿佛想来碰他,但最终没有碰。她什么也没说。
那天早上,奖学金结果公布后,他和玛丽安一同参加了宣誓典礼。她前一天晚上出去玩了,看上去有点宿醉,这让他有点高兴,因为典礼太正式了,他们要穿长袍,背诵拉丁文。结束后,他们一起去学校附近一家咖啡店吃早饭。他们坐在店外街边一张桌边,路过的行人提着纸购物袋,高声打着电话。玛丽安喝了一杯黑咖啡,点了一个羊角面包,没吃完。康奈尔要了一个大份的火腿奶酪蛋饼,配上两片抹了黄油的吐司,茶里加了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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