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后(2013年7月)(2/2)
玛丽安说她很担心佩吉,她是他们三个里唯一没拿到奖学金的。她说佩吉会很不好受。康奈尔吸了口气,没说话。佩吉不需要学费补助或者免费的学校住宿,因为她和父母一起住在布莱克洛克 (8) ,双亲都是医生,但玛丽安一心想把奖学金视作个人情感问题,而不是经济事实。
不管怎么说,我替你高兴,玛丽安说。
我也替你高兴。
但你比我更应该得到它。
他抬起头看她。他用面巾擦了下嘴。你是说,从经济状况上来看吗?他问。
哦,她回答,好吧,我是说你成绩比我好。
她低头审视着她的羊角面包。他看着她。
当然了,就经济状况而言你也比我更应得奖,她说,我是说,他们发奖学金居然不做资产调查 (9) ,挺可笑的。
我想,我们来自两个非常不同的背景,按阶级划分的话。
我没想那么多,她说。她迅速地补充道:抱歉,我这么说太无礼了。我大概应该多想想这个问题。
你不认为我是你的工人阶级朋友?
她露出一个微笑,看起来更像是脸扭曲了一下,说:我清楚我们之所以认识,是因为你母亲为我家工作。我也认为我母亲不是个好雇主。我觉得她给洛兰的工资不怎么高。
不高,几乎等于没付。
他用刀切了薄薄的一片蛋饼。蛋煎得太硬了。
我们以前居然从没聊过这个,她说,我认为你要是恨我的话也合情合理。
不,我不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
他放下刀叉,看着她。她看上去有些焦急。
我只是觉得有点怪怪的,他说,我觉得戴着黑领带讲拉丁文很怪。你知道吗,昨天那顿晚宴上,给我们上菜的服务生都是学生。他们靠打工挣钱上学,而我们就坐在那儿,吃他们放在我们面前的免费食物。难道不可怕吗?
当然可怕了。“精英体制”之类的理念是邪恶的,你知道我是这么想的。但我们能做什么呢?把奖学金还回去吗?我不觉得这能有什么用。
好吧,为不采取行动找理由总是很容易的。
你知道你也不会这么做的,所以不要让我内疚,她说。
于是他们继续吃饭,仿佛他们在进行一场辩论,正反双方都同样有说服力,而他们或多或少随机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以便进行讨论。一只大海鸥落在附近一盏街灯的底座上,羽毛看上去出奇地柔软和干净。
你应该想清楚,你觉得一个好的社会应该是怎样的,玛丽安说,如果你认为人们应该能去上大学,拿英语学位,你就没必要为自己这么做了而感到愧疚,因为你有权这样做。
你是无所谓的,你从不为任何事感到愧疚。
她开始在手提包里找什么东西。她随口问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
不是的,他说。他不知道自己认为玛丽安会对任何事有多愧疚,于是补充道:我不知道。我其实来圣三一的时候应该想到,肯定是这样的。我只是看着这些奖学金,心里想,天哪,中学那帮人会怎么想?
玛丽安沉默了一秒。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表述得不太对,但不知道错在哪里。老实说,她说,你从前就很在乎学校同学会怎么说。他于是想起来,当时大家是怎么对待她的,自己是怎么对待她的,于是他感到愧疚。他没想过对话会这样结束,但还是微笑着说:心好痛。她朝他一笑,举起咖啡杯。在那一瞬间,他心想:中学时他们之间是他说了算,现在是她说了算。但她更宽容,他心想,她比我善良。
杰米讲完他的故事后,玛丽安走进屋里,又拿了一瓶气泡酒和一瓶红酒出来。尼尔开始拆第一瓶酒上的铁丝,玛丽安递给康奈尔一只开瓶器。佩吉开始清理大家的盘子。康奈尔正在撕酒瓶上端的锡箔纸,杰米欠身跟玛丽安说了什么。他把开瓶器的螺纹起子插进木塞,向下转动。佩吉取走了他的盘子,把它垒在其他盘子上面。他将开瓶器的把手往下按,把木塞从瓶颈里提了起来,发出咂巴嘴一样的声音。
天空暗成一种更清凉的蓝色,银色的云挂在地平线边缘。康奈尔觉得脸很涨,不知道是不是晒伤了。他有时喜欢想象玛丽安岁数大些、有孩子后的样子。他想象他们大家齐聚意大利,她在做沙拉之类的,边做边向他抱怨她的老公,年纪比她大,或许是个知识分子,她嫌他无聊。我为什么没嫁给你呢?她会问。在这个梦里,他能清晰地看见玛丽安,看见她的脸,感觉她过去很多年都在当记者,或许住在黎巴嫩。他看不太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知道他会对她说什么。因为钱,他会说。然后她就笑了起来,头也不抬,继续做沙拉。
餐桌上,他们聊起去威尼斯的一日游,该坐什么火车,有哪些画廊值得一逛。玛丽安对康奈尔说,她觉得他肯定会喜欢古根海姆美术馆,康奈尔很高兴她对自己这么说,很高兴她认为他是在座唯一懂得欣赏现代艺术的人。
我不知道我们干吗要费劲去威尼斯,杰米说,那里现在全是亚洲人,看到什么都要拍照。
但愿你一个亚洲人都碰不到,尼尔说。
桌上一片沉寂。杰米说:什么?听他的声音、看他迟缓的反应速度,很明显他已经喝醉了。
你刚才这么说亚洲人是在种族歧视,尼尔说,我不是在小题大做。
哦,因为会得罪所有在座的亚洲人是吗?杰米说。
玛丽安突然站起身来,说:我去拿甜点。
康奈尔对她这种没骨气的表现非常失望,但他什么都没说。佩吉跟着玛丽安走回屋里,桌上每个人都保持沉默。一只巨大的飞蛾在昏暗的空气中转圈,杰米拿餐巾去打它。一两分钟后,佩吉和玛丽安从厨房里端出甜点:一个巨大的玻璃碗里面装着切成两半的草莓,一叠白瓷盘和一些银餐勺。两瓶红酒。她们沿着餐桌把盘子依次递过去,大家往盘里盛上水果。
她一下午都在切这些小混蛋,佩吉说。
你太宠我了,伊莱恩说。
奶油在哪儿?杰米问。
在屋里,玛丽安说。
那你为什么不把它拿出来?他问。
玛丽安冷冷地将椅子从桌边推开,起身走进屋内。外面几乎全黑了。杰米扫视了一圈,想找到谁迎上他的目光,赞同他要奶油的做法,或者认同玛丽安为这么一个无辜的请求而发脾气有点反应过激了。然而大家似乎都在避开他的视线,于是他大声地叹了口气,把椅子撞开,跟着她进了屋。他的椅子无声地倒在草地上。他从通往厨房的侧门进去,把门在身后砰地关上。房子还有一扇后门,通往花园的另一边,有树的那片。这边拦了堵墙,只看得见树冠。
康奈尔把注意力转回桌上,发现尼尔在盯着他看。他不知道尼尔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他眯起双眼,试图告诉尼尔他很疑惑。尼尔朝着房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又看向他。康奈尔向右扭头看去。厨房灯亮着,花园的门漏出黄光。他只能侧过去看,所以看不见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伊莱恩和佩吉在夸赞草莓的味道。她们停下来后,康奈尔听见屋里有人提高了嗓门,听起来几乎像尖叫。大家都愣住了。他从桌边站起身,走向屋子,感觉血压在下降。他现在喝了快有一瓶红酒了,甚至更多。
到花园门边时,他看见杰米和玛丽安站在料理台边,正在争吵。他们没有立刻注意到玻璃另一边的康奈尔。他停下来,手放在门把手上。玛丽安全身通红,要么因为晒了太久的太阳,要么因为在生气。杰米正摇摇晃晃地往自己的香槟酒杯里倒红酒。康奈尔转动门把手,走了进去。没事吧?他问。他们两人都看向他,停了下来。他注意到玛丽安在颤抖,仿佛她觉得冷。杰米嘲讽地向康奈尔举起酒杯,红酒晃动着,溢出酒杯边缘,洒在了地板上。
把杯子放下,玛丽安静静地说。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杰米说。
麻烦你把杯子放下来,玛丽安说。
杰米笑了,自顾自地点点头。你想让我把它放下来?他说,好吧。没问题,你看,我这就把它放下来。
他松开酒杯,杯子砸到地板上,碎了。玛丽安发出一声尖叫,是那种从喉咙里发出的真正的尖叫,她扑向杰米,右手臂向后发力,仿佛作势要打他。康奈尔站到两人中间,鞋子踩在玻璃碴上嘎吱作响,他抓住了玛丽安的上臂。杰米在他身后笑。玛丽安想把康奈尔推开,她浑身都在颤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面色苍白,似乎一直在哭。玛丽安,过来,他说。她看向他。他想起她中学时的样子,跟所有人相处都那么愤怒、那么固执。他了解她过去的样子。他们注视着彼此,直到她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她软下来,仿佛中了子弹。
你他妈是个精神病,你知道吗,杰米说,你应该去看医生。
康奈尔把玛丽安的身体扳过来,带着她走向后门。她没有反抗。
你们要去哪儿?杰米说。
康奈尔没有回答。他打开门,玛丽安一言不发地穿门而出。他把门在身后关上。此刻花园这侧很暗,只有斑驳的玻璃窗提供了一点光亮。樱桃在树上暗淡地反光。透过墙,他们听见佩吉的声音。他和玛丽安走下台阶,没有说话。厨房的灯在他们身后熄灭了。他们听见杰米出现在墙那边,回到众人身边。玛丽安用手背擦着鼻子。樱桃挂在他们周围,闪闪发光,像许许多多幽灵般的行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仿佛是绿色的,饱含叶绿素。康奈尔在欧洲注意到有些地方在卖含叶绿素的口香糖。头顶上,天空蓝如丝绒。星星若隐若现,没有发光。他们背对着屋子,沿着一排树往下走,然后停了下来。
玛丽安背靠在一棵纤细的银色树干上,康奈尔用手臂将她环抱。她抱起来好瘦,他想,她以前有这么瘦吗?她把脸埋进他仅剩的那件干净t恤里。她还穿着之前那条白裙子,此刻外面围了一条带金色刺绣的披巾。他紧紧抱住她,身体根据她的身体进行调整,仿佛他是那种对人体有健康功效的床垫。她在他的臂弯里放松下来。她似乎平静些了。他们的呼吸逐渐放缓,变成同一种节奏。厨房的灯亮了一次,又暗下来,人声起起伏伏。康奈尔确信自己所做的,但这种确信是空白的,仿佛他在无知无觉地履行一项记忆中的任务。他发现自己的手指伸进了玛丽安的头发,发现自己在平静地抚摸她的颈背。他不知道他这样做了多久。玛丽安用手腕揉了揉眼睛。
康奈尔把她松开。她从兜里摸出一包香烟和一个压扁了的火柴盒。她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接过来。她点亮一根火柴,火苗的光芒在黑暗中勾勒出她的五官。她的皮肤看上去很干,像发了炎,眼睛是肿的。她吸了口烟,烟纸在燃烧时嘶嘶有声。他把自己的烟点燃,把火柴扔进草里,用鞋底碾灭。他们静静地抽着烟。他离开那棵树,巡视花园底部,但太暗了,看不清。他回到树枝下的玛丽安身边,心不在焉地拽着一片宽大光滑的叶子。她把烟叼在下唇上,双手提起头发,拧成一个发髻,用手腕上的一根松紧皮筋把它固定好。烟终于抽完了,他们把烟蒂在草间踩灭。
我今晚能在你房间睡吗?她问,我会睡地板的。
床很大的,他说,没事。
他们回去时,屋子已经漆黑。他们在康奈尔房里脱掉衣服,只剩下内衣裤。玛丽安穿着一件白色纯棉胸罩,这让她的胸看起来小小的,呈三角形。他们在被子下肩并肩躺下来。他知道,自己要是想的话,现在就可以跟她做爱。她不会告诉任何人。他觉得这个念头莫名地叫人安心,于是任由自己去想象它会是什么样的。嘿,他会静静地说你能不能仰躺下来?而她会顺从地仰躺下来。人和人之间反正有太多事都是秘密进行的。如果这件事发生了,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还是和原来完全一样,仍是他自己,什么变化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她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我没听见,他说。
我不知道我哪里有问题,玛丽安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像正常人一样。
她的声音听起来莫名地冷静和遥远,仿佛这是一段她去世或离开后播放的录音。
怎么不一样?他问。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爱我。我觉得我天生就有问题。
很多人爱你,玛丽安。你知道吗?你的家人和朋友都爱你。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你不知道我的家人是什么样子。
他几乎没意识到自己用了“家人”这个词;他只是在找一些能安慰人的废话来说。现在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继续用那种奇怪的、平铺直叙的声音说:他们恨我。
他从床上坐起来,想看她看得更清楚些。我知道你会和他们吵架,他说,但这不意味着他们恨你。
上次我回家时我哥叫我去自杀。
康奈尔机械地坐得更直了些,他把身上的被子掀开,仿佛要站起来。他用舌头在口腔内部绕了一圈。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问。
不知道。他说我要是死了没人会想我,因为我没朋友。
他这么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跟你妈妈讲?
她在那儿,她说。
康奈尔动了动下巴。他颈部的脉搏在跳动。他试图想象这个场景,谢里登一家人在自己家里,艾伦出于某种原因叫玛丽安去自杀,但他很难想象哪个家庭会像她说的那样。
她说了什么?他问,我是说,她是什么反应?
她好像说什么,哦,不要鼓励她。
康奈尔慢慢地用鼻子吸了口气,再从唇间呼出来。
这件事是怎么挑起来的?他问,我是说,你们是怎么吵起来的?
他察觉到玛丽安的面部发生了某种变化,或者说她的脸沉了下来,但他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变化。
你认为是我招惹他的?她说。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有时候我觉得一定是我的错。否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可他要是心情不好,就会跟着我满屋子走。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会直接进我房间,不管我是在睡觉还是干吗。
康奈尔在床单上擦了擦掌心。
他打过你吗?他问。
打过。我搬走后没那么频繁了。老实说我不是很在乎。那种精神虐待其实更让人丧失意志。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真的。我知道这肯定听起来很……
他摸了摸额头。他的皮肤湿漉漉的。她没有把话说完。
你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讲过这些事?他问。她一言不发。光线很暗,但他能看见她睁开的眼睛。玛丽安,他说,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可能不想让你觉得我有缺陷吧。我大概害怕你会不想要我了。
终于,他把脸埋进手里。隔着眼皮,他的手指又冷又潮,他的眼里噙着泪。他用手按得越紧,泪水就越快地渗出来,渗入他的肌肤。老天,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粗,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过来,他说。她凑过来。他觉得无比羞愧,无比困惑。他们面对面地躺着,他用双臂将她环抱。他对着她耳语道:对不起,好不好?她把他抱得更紧了,双臂缠在他身上,他亲吻了她的额头。他一直都觉得她有缺陷,她没告诉他他也这么觉得。他愧疚地闭紧双眼。他们的脸又烫又潮。他想起她说:我害怕你会不想要我了。她的嘴近在咫尺,她湿润的呼吸扑在他的嘴唇上。他们开始接吻,她的嘴尝起来有红酒味。她的身体靠紧他,他用手抚摸她的胸部,再过几秒他又可以进入她的身体了,然而这时她说:不行,我们不能这样做。就这样,她挪开了。寂静中,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见自己可悲地喘着气。他不想在开口时破音,于是等到气息逐渐缓和下来,才说,真的很对不起。她捏了捏他的手。真是一个叫人悲伤的动作。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但玛丽安已经转过身去。
(1) 斯洛文尼亚首都。
(2) 斯洛伐克首都。
(3) 的里雅斯特,意大利东北部城市,靠近斯洛文尼亚。
(4) 这里的“重要事实”(aterial fact)是一个法律术语,指对一个理性个体做出某项决策发挥巨大作用的事实。
(5) 西方世界对男性的一种刻板印象,对应“饶舌的女性形象”,本义为褒义,后常带上戏谑色彩。
(6) 据《纽约时报》报道,“抹大拉洗衣店共有10家,由四个宗教团体运营。爱尔兰曾是一个极端保守的罗马天主教国家,这些机构过去在某些情况下是用来关押那些被认为有些离经叛道的女性。这些女性往往由家人送去,自此便从社会上消失”。被关押女性在没有报酬、没有养老保障的条件下,每周在洗衣店工作六天,有的因长期接触有毒化学物质而患病离世。
(7) 丹尼斯· 奥布赖恩是爱尔兰商业大亨,拥有通信公司及多家媒体公司。他曾以诽谤罪起诉《周日商业邮报》于2015年对其银行贷款的报道,2019年,法院陪审团判定报刊无罪。
(8) 布莱克洛克(bckstock)是都柏林城郊的一个地区。
(9) 欧美政府及机构通常会对福利申请者进行审查,判断其是否符合获得资助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