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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巴瑞城(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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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莎老妈。也就是在过去这一年间,波比开始足够理解这个世界(就像此刻他眼中的世界),时常琢磨母亲是怎么勉强度日的,她走的那条路是多么边缘崎岖,陪伴她的只有酒瓶和接口里的鬼魂。有时候,她要是情绪好,喝下去的数量又恰到好处,她还会试着给他讲他父亲的故事。他从四岁起就知道那些全是鬼扯,因为故事里的细节经常改变,但这些年他总是放任自己享受其中的些许乐趣。

从利昂那儿向西走了几个街区,他发现一个装卸台,刚刷过蓝色油漆的垃圾箱将装卸台与街道隔开,新的一层油漆闪闪发亮,覆盖了坑坑洼洼的金属。装卸台上方有一根卤素灯管。他找到一块舒服的水泥壁架,一屁股坐下去,注意不压到小野-仙台。有时候你必须等待。这是“一天两次”教他的道理之一。

杂七杂八的工业废料从垃圾箱里满了出来。巴瑞城有不少处于法律灰色地带的制造商,属于新闻播音员喜欢谈论的所谓“影子经济”,不过波比从不关心那些新闻播音员。生意。全都只是生意。

飞蛾绕着灯管成群结队打转。波比无聊地看着三个孩子攀上垃圾箱的蓝色外壁,他们最大的一个顶多十岁,用的是脏兮兮的白色尼龙绳和曾经是衣架一部分的自制钩爪。最后一个爬到顶上,钻进废塑料屑的小山,绳索飞快地收了上去。废塑料屑发出吱吱嘎嘎、窸窸窣窣的声音。

和我一样,波比心想,我以前也做这种事,用我找到的古怪垃圾填满整个房间。林&12539;华伦的妹妹有次发现了大半条手臂,用绿色塑料布包裹,又用橡皮筋固定。

玛莎老妈有时候会发两个钟头的宗教疯,闯进波比的房间,把他最好的垃圾一扫而空,将神威浩荡的自粘性全息画贴在他的床上。有时候是耶稣,有时候是胡巴德,有时候是圣母玛利亚,只要情绪上来了,具体是谁并不重要。这种事曾经让波比火冒三丈,有一天他的年龄足够大了,拎着榔头走进前厅,举在东芝机器上方:你敢再碰我的东西,老妈,我就杀了你的朋友,一个不剩。从此之后她再也没做过那种事。但全息贴画对波比终究还是有些影响的,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思考过宗教,决定将它放在一旁。按照他的看法,大体而言,永远有人需要那些屁话,他认为从古到今历来如此,但他不是这种人,因此他不需要。

垃圾箱里的一个孩子探出脑袋,眯着眼睛扫视周围,然后又缩了回去。接着响起了金属碰撞刮擦的声音。白色小手将伤痕累累的合金罐放到垃圾箱边缘,用尼龙绳吊向地面。干得好,波比心想,拿去交给回收金属的小贩,可以换到一点钱。他们将那东西放到人行道上,离波比的鞋底只有一米远;那东西碰到地面,凑巧转了个方向,生物危害的六尖角标记出现在眼前。“我操。”他说,本能地收起两条腿。

一个孩子滑下来,扶住合金罐。另外两个紧随其后。他发现他们比他想象中还小。

“喂,”波比说,“你们知道这东西有可能真的有害吧?得癌症什么的。”

“滚去找条狗舔屁眼吧。”第一个滑下来的孩子对他说,他们甩开钩爪,收起绳索,拖着合金罐绕过垃圾箱消失了。

他等了一个半小时,足够利昂开始营业。

至少二十个哥特帮在正厅装模作样,活像一群恐龙幼崽,喷漆固定的发型顶端起伏抽搐。大部分人符合哥特标准:瘦高,肌肉发达,外加一点憔悴和坐立不安,像是肺结核早期的年轻运动员。死尸般的雪白脸色是硬性规定,哥特帮的头发必须乌黑。有几个的体格不符合这种亚文化模板,波比知道最好离他们远点儿;矮子哥特帮成员是麻烦,而胖子则是嗜血狂人。

波比看着他们在利昂的房间里炫耀羽毛,浑身闪闪发亮,活像某种复合生物,比方说披着黑色皮革和不锈钢尖刺的参差外表的黏液菌。大部分人的脸几乎一模一样,五官经过雕饰,模仿来自影频库的上古原形。波比挑了个特别有艺术气息的迪恩,他的头发摇摆得像是在跳求偶舞的夜行蜥蜴。“哥们。”波比说,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和他打过交道。

“好兄弟。”这个迪恩疲惫地说,他在咀嚼一团树脂,左侧面颊因此胀大。“伯爵,宝贝儿,”他对他的妞儿说,“零中断伯爵。”瘦长的苍白手背上有一块新伤疤,隔着皮裙捏捏女孩的屁股。“伯爵,这是我马子。”哥特姑娘带着几分兴趣打量波比,但眼睛里似乎没有他这个大活人,仿佛看见了听说过但没兴趣购买的商品的广告。

波比扫视人群。几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但没有他认识的。没有“一天两次”。“我说,呃,”他说,“你知道都是怎么一回事啦,我在找和我很亲近的一个朋友,生意上的朋友——”听见这个,对方的高耸发型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外号叫‘一天两次’……”他停顿片刻。哥特迪恩一脸空白,嚼着他的树脂球。姑娘显得很无聊,烦躁不安。“脑件贩子,”波比又说,挑了挑眉毛,“地下脑件贩子。”

“‘一天两次’,”哥特迪恩说,“当然了。‘一天两次’。对吧,宝贝儿?”女孩扭头望向别处。

“认识他?”

“当然。”

“今晚在吗?”

“不在。”哥特迪恩说,笑得毫无意义。

波比张开嘴又闭上,强迫自己点点头。

“谢了,哥们。”

“咱们兄弟客气啥啊。”哥特迪恩说。

又是一个小时,情况依然如故。白色太多了,雪白的哥特白。他们的姑娘,眼睛明亮但无聊,皮靴高跟仿佛乌木长针。他尽量远离拟感室,利昂在运行什么离奇的丛林狗屁盒带,让你融入浮出各种各样的动物,有许多树上高处的疯狂动作,波比觉得有点昏头转向。他饿得有点精神恍惚,当然也有可能是之前那些事情的余波,他很难集中注意力,思绪飘向古怪的角落。比方说是谁爬上那些满是毒蛇的大树,为拟感系统录制那两只啮齿类动物的体验。

哥特帮乐在其中。他们扑打,跺脚,完全投入大松鼠的身份。波比心想:利昂的新热门盒带。

在他左边,拟感区域之外,站着两个安置区的姑娘,巴洛克式的精致打扮与哥特帮单调的敞胸黑色长衣配紧身丝绸锦缎红马甲形成鲜明对比,特大号的白衬衫下摆垂过膝盖。软呢帽的帽檐遮住她们黑色的五官,帽子上或钉或挂了好几样金色零碎古董:领带别针、护身符、牙齿、机械表。波比偷偷打量她们,衣物说明她们有钱,但你要是敢动歪念头,就会有人教你学点人生道理。有次“一天两次”从安置楼群过来,身穿冰蓝色刮绒睡袍,钻石头的搭扣垂到膝头,样子好像他没时间换衣服,但波比只当脑件贩子穿了件平常皮衣,因为他认为要做生意就得有这种见怪不怪的态度。

他努力想象自己轻轻松松走向她们,直截了当地问:我说,二位女士肯定认识我的好朋友“一天两次”先生吧?但她们比他年纪大,个子也更高,举手投足间的尊贵感让他敬畏。她们多半只会一笑了之,但这却是他最不希望得到的东西。

此刻他最想要的是食物,想要得不得了。他隔着牛仔裤摸了摸信用芯片。他可以过街买个三明治。但随后他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忽然他觉得使用芯片似乎不太明智。假如他已被列为嫌犯,那么在他尝试逃跑之后,对方肯定得到了他的信用号码,使用芯片等于给在赛博空间追踪他的人指路,他在巴瑞城的网格内将无比显眼,仿佛黑漆漆的体育场里亮起了高速公路应急火把。他有现金,但没法拿来购买食物。拥有现金当然不违法,但谁也不会用现金做合法的事情。他必须找个有芯片的哥特帮成员,购买价值一新日元的信用,兑换率多半会很惊人,然后请这个哥特帮成员替他买食物。可是,他该怎么拿零钱呢?

也许你只是在疑神疑鬼,他对自己说。他并不能确定自己会受到反跟踪,再说他企图闯入的是个合法数据库——好吧,应该是合法的——所以“一天两次”才说他不必担心黑冰。谁会给一个软色情影频出租库安装致命的反馈程序呢?原本的想法是他窃取几小时的数字影频,必须是还没有进入盗版市场的新内容。谁也不会为了这种东西杀人……

但有人企图杀他,而且还发生了另外一些事情。完全不同的什么事情。他拖着步子重新爬上楼梯,离开利昂的俱乐部。他知道数据网上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但他从没听说过那么奇怪的东西。鬼故事人人听过,热狗人发誓他们在赛博空间见过幽灵,但他认为那都是吸了毒接入系统的威尔森,数据网内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你一样会出现幻觉……

也许事情就是这样,他心想。那个声音只是濒死时平线体验的一部分,是大脑抛出来的疯狂狗屁,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而源头处出了什么意外,也许是电网管制,黑冰失去了对他的神经系统的控制。

也许。但他不敢肯定。这不是他熟悉的领域。他最近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因为无知使得他无法做出应有的反应。他以前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但他以前对任何特定的事情都缺乏足够的了解。事实上,他直到最近才开始热狗,他曾经感觉自己拥有应该知道的全部知识。哥特帮就是这个德行,所以他们才会待在这儿,用毒品消磨身体,被休闲帮当街追砍,损耗过程将让他们中的一部分生儿育女,成为下一轮购买公寓的巴瑞城居民,整件事情就这么周而复始。

他就像在大海边长大的孩子,认为大海和天空的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但对洋流、船运路线和天气变化都一无所知。他在学校里使用操控台,那是他们的玩具,运载你穿越其实不存在的无尽空间——人类复杂得难以想象的感官幻觉:数据网,赛博空间;巨大的团体热核熊熊燃烧如霓虹新星,数据过于稠密,你要是企图去了解简略轮廓之外的任何东西,都会发生感官超载。

但自从他开始热狗,他终于大致知道了他对任何事物的工作原理的了解有多么贫乏,而且不只是在数据网之内。这种感觉溢出到了现实之中,他不禁开始琢磨,琢磨和思考:巴瑞城是怎么运行的,是什么驱动他的母亲,哥特帮和休闲帮为何要投注那么多精力企图杀光彼此。还有“一天两次”为什么是黑皮肤,为什么住在安置区,为什么会存在这些不同之处。

他一边走,一边继续寻找脑件贩子。白色的脸孔,还是白色的脸孔。他的胃里发出许多怪声音,他想着家中冰箱里还没拆封的麦粉肉饼,用大豆油煎一煎,再开一包磷虾华夫饼……

再次经过报亭,他看一眼可乐装饰钟。玛莎肯定到家了,深陷《重要人物》迷宫般的复杂关系之中,她通过插孔体验了近二十年女主角的人生。《朝日新闻》传真件还在小窗后滚动,他凑近查看,见到新泽西巴瑞城科维那花园a幢三楼爆炸案的第一则报道……

消息一闪而过,紧接着克利夫兰黑帮老大的正式葬礼报道。非常传统的葬礼,所有人都打着黑伞。

他这辈子一直住在a幢503室。

那个庞然巨物走近,一脚踩碎了玛莎&12539;纽马克和她的东芝机器。目标本来当然是他。

“有人可不浪费时间。”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喂!好兄弟!伯爵!你吸了没,哥们?喂!你去哪儿?”

两个迪恩的眼睛追着他在惊恐中向前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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