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巴瑞城(1/2)
根据母亲的东芝机器显示,他昏迷了大概八个小时。醒来后他望着机器积灰的正面,大腿底下压了个硬东西。小野-仙台操控台。他翻个身。陈旧的呕吐物臭味。
再一眨眼,他在浴室里,不确定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他穿着衣服转动水龙头。他对着自己的脸又是挠又是挖又是抠,感觉像是戴了张橡皮面具。
“出什么事了?”什么坏事,什么大事,但他不确定是什么。
湿衣服一件一件扔在浴室的瓷砖地上。他终于走出来,到水槽前撩开遮住眼睛的湿头发,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波比&12539;纽马克,没问题。
“不,波比,问题。有问题……”
他用毛巾裹着肩膀,滴着水穿过狭窄的走廊来到卧室,这个楔形的小房间位于公寓的最里面。他走进房间,全息色情单元亮了起来,六个姑娘绽放笑容,欣喜若狂地对他抛媚眼。她们似乎站在房间的墙壁外,位于粉蓝色的视觉空间之中,牙齿雪白的笑容和紧致的年轻肉体亮如霓虹。其中两个走上前,开始抚摸自己的身体。
“停。”他说。
听到指令,投影单元自动关闭;梦幻姑娘纷纷消失。这东西原先属于林&12539;华伦的哥哥,姑娘们的发型和服装过时得有点可笑。你可以和她们聊天,让她们对自己和彼此做各种事情。波比记得他十三岁的时候爱上了布兰迪,就是穿着蓝色橡皮紧身裤的那个。如今他留着这些投影主要因为它们能为简陋的卧室提供空间感。
“他妈的出事了。”他说,套上黑色牛仔裤和一件还算干净的衬衫。他摇摇头,“什么事?他妈的是什么事?”线路电涌?核裂变管理局搞什么鬼名堂?也许他企图入侵的数据库不知怎么崩溃了,或者遇到了另一个方向的攻击……但他有印象自己遇到了什么人,某个……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恳求地展开手指。“操。”他说。手指攥成拳头。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刚开始是某个巨物——某个超级巨物——越过赛博空间向他伸出手,然后是那个女孩的印象。棕发,苗条,蹲在什么地方,黑夜明亮得奇怪,充满星辰和风。可是,他的意识一转过去,那个印象就悄然溜走了。
饿了,他穿上凉鞋,走向厨房,用湿毛巾擦着头发。穿过客厅的时候,他看到小野-仙台的“运行”指示灯在地毯上对他眨眼。“哦,该死。”他站在那儿,倒吸一口凉气。机器还连接着。难道还没断开他企图攻占的数据库?他们能判断出他没死吗?他不清楚,但有一点他很确定,那就是他们对他已经知根知底。他懒得麻烦,所以没装能阻止反查的断路器和扰流器。
他们有了他的地址。
他忘了饥饿,转身冲进浴室,从透湿的衣物里找到信用芯片。
他有210新日元藏在多比特螺丝刀的中空塑料手柄里。螺丝刀和信用芯片塞在牛仔裤口袋里,他套上最旧最沉重的一双靴子,从床底下挖出没洗过的衣物。他找到一件有十几个口袋的黑色帆布上衣,其中一个口袋是横贯背包的大口袋,算是个一体式背包。枕头底下有一把橙色手柄的日本重力弹簧刀,他塞进上衣左袖靠近袖口的一个窄口袋。
他离开卧室,梦幻姑娘咔哒一声亮起:“波比,波——比,回来玩呀……”
客厅里,他从东芝机上拔出小野-仙台的插头,卷起光纤塞进衣袋。电极组也一样,他最后把小野-仙台塞进上衣的背包。
窗帘还拉着。他感到一阵新鲜的愉悦感。他要离开了。他必须离开。他已经忘记了他与死神擦肩而过时产生的那点可怜巴巴的喜悦。他小心翼翼地分开窗帘,只拉开拇指宽的一条缝,向外张望。
临近傍晚。再过几个小时,黑沉沉的庞然安置公寓就将亮起第一盏灯。大操场像水泥大海般卷过,安置楼群在对岸升起,巨大的建筑物覆盖着一层乱糟糟的翻建温室阳台、鲶鱼鱼缸、太阳能热水器和无处不在的铁丝天线,笔直的线条因此变得柔和。
“一天两次”会在上面睡觉,那是波比从未见过的一个世界:最低收入的生态建筑世界。“一天两次”下来做生意,交易对象多半是巴瑞城的热狗人,然后爬回楼上。波比始终觉得上头看着挺不赖,夜晚的阳台上有那么多事情在发生,木炭燃烧的红点之间,幼儿身穿内衣像猴子似的扎堆玩耍,小得几乎难以分辨。有时风向变化,饭菜的香味被吹过大操场,有时候你能看见超轻型飞机从巍然高处屋顶的某个秘密国度滑翔起飞。还有一百万个音箱播放的节拍混杂成团,音乐的波浪在风中搏动,时有时无。
“一天两次”从不谈论他的生活和他住在哪儿。“一天两次”只谈生意,社交话题仅限女人。听“一天两次”说女人,波比前所未有地想离开巴瑞城,而波比知道他只能靠生意离开。不过现在他需要另一种掮客,因为事态已经完全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一天两次”也许能告诉他发生了什么。那个数据库周围不该有任何致命防御系统。“一天两次”帮他挑了那个地方,然后租给他闯空门所必需的软件。“一天两次”愿意收购他偷到的任何东西。因此“一天两次”肯定知情。至少知道点什么。
“我连你的号码都没有啊,哥们。”他对安置楼群说,放下窗帘。要不要给母亲留个信?写张字条?“管他的,”他对背后的房间说,“老子走了。”他出门走向楼梯,“永远。”他踢开一扇防火门。
大操场看上去挺安全,只有孤零零一个扫街人光着上身和上帝吵得火冒三丈。波比远远绕过清洁工,清洁工又是叫又是跳,还对空劈掌。扫街人的头上和光脚上有血迹,看发型搞不好是额叶帮。
大操场是中立区域,至少理论上如此,额叶帮与哥特帮是松散的联盟关系。波比和哥特帮关系相当铁,但身份上保持独立。对独立人士来说,巴瑞城杀机四伏。扫街人愤怒的胡言乱语渐渐消失在背后,他心想:帮派至少能建立一定的结构。如果你是哥特帮的成员,那么被休闲帮砍死就能说得通了。也许背后的逻辑很荒谬,但好歹存在规则。可是,独立人士会死得毫无理由,把身体交给脑干的扫街人可以砍死你,从纽约远道而来的漫游杀人狂也可以砍死你——就像去年夏天那位“阴茎收集者”老兄,他用塑料袋随身携带战利品……
波比从他出生那天起(至少他这么觉得)就想给这片土地绘制地图。这会儿他走在路上,背包里的赛博空间控制台一下一下撞击脊骨,似乎也在催他快逃。“出来啊,‘一天两次’,”他对庞然耸立的安置楼群说,“给我滚出来,等我到利昂那儿的时候你也在,好不好?”
“一天两次”不在利昂那儿。
利昂那儿空无一人,除非你愿意把他也算在内,他正忙着用一根拉直的回形针探究壁挂式转换器的内部秘密。
“你怎么不去找个榔头他妈的把它砸得听你使唤?”波比问,“跟你这么乱捅一气没啥区别。”
利昂从转换器上抬起头。他估计四十来岁,但也很难说。他似乎不属于任何一个种族,更准确地说,在特定的灯光下,他所属的种族只有他一个人。他的面部骨骼大量增生,不反光的黑色卷发犹如鬃毛。在波比过去两年的生活中,他在地下室的私人俱乐部扮演着一个固定角色。
利昂呆呆地盯着波比,一双眼睛能让你失去勇气,珠光灰的瞳孔叠着一丝透明的橄榄色。利昂的眼睛让波比想起牡蛎和指甲油,这两样都是你不怎么愿意和眼睛联系在一起的东西。那个颜色怎么看都像酒吧高脚凳的坐垫。
“我是说你那么戳,修不好东西。”波比不太自在地解释道。利昂缓缓摇头,然后继续研究他的设备。人们花钱来这儿,是因为他能从线路网上盗用影频和拟感信号,运行巴瑞城居民平时花不起钱访问的程序。交易在里屋完成,你还可以“捐钱”买酒水,其实就是纯粹的俄亥俄私酿,但加了点利昂搞到的工业级合成橙汁。
“我说,呃,利昂,”波比又开口道,“今儿个见过‘一天两次’没?”
那双可怕的眼睛再次抬起来,打量波比的时间实在有点长,“没。”
“昨晚呢?”
“没。”
“前天晚上呢?”
“没。”
“哦,好吧,谢谢。”盘问利昂毫无意义。说实话,理由不止一个。波比看了一圈宽敞而昏暗的房间,望着拟感设备和没有点亮的影频显示器。俱乐部位于地下室内,所在的大楼商住两用,住户都是单身人士,商业是琳琅满目的轻工业。隔音很好,在外面很难听见音乐声。很多个夜晚,他离开利昂这儿的时候,脑袋里灌满了噪音和药丸,外面的寂静仿佛有魔力的真空,穿过大操场回家的路上他的耳朵嗡嗡直响。
他有差不多一个小时,然后哥特帮的人就会陆续出现。等哥特帮的数量足够拆家做生意,拆家就会出现,他们大部分是安置区的黑人,也有市区或其他城郊来的白人。没什么比无所事事坐着等生意的拆家更可怜了,因为这意味着你没有参与任何活动,因此真正抢手的拆家来利昂这儿都不是为了纯粹寻欢作乐。利昂这儿全是热狗渣,带着廉价操控台的周末玩家,看日本破冰影频……
但“一天两次”不是这种人,他边爬水泥楼梯边这么对自己说。“一天两次”有他自己的想法:离开安置楼群,离开巴瑞城,离开利昂这儿。他要去城市。也许是巴黎,也许是千叶。小野-仙台撞击他的脊骨。他想起“一天两次”的破冰卡带还在机器里。他不愿意向任何人解释这件事。他路过报亭。《朝日新闻》纽约版的电子传真件滚过镜面侧板上的塑料小窗,非洲某个政府垮台,俄罗斯人在火星如何如何……
每天的这个时刻,你不管看什么都特别清晰,连街道远处的小细节都一清二楚——水泥地上的树坑中长着树木,黑色枝杈上嫩绿色的叶芽刚刚萌发,一个街区外一个姑娘的皮靴上有金属饰物闪闪发亮——就仿佛视线穿过了某种能让你看得更清楚的水,但实际上天都快黑了。他转身仰望安置楼群。许多楼层甚至没点亮一盏灯,或者是已经荒弃,或者是窗户被涂黑。大家都在那儿干什么?应该找个时间问问“一天两次”。
他看看报亭的可乐装饰钟。母亲此刻应该从波士顿回来了,肯定回来了,否则就会错过她最喜欢的肥皂剧之一。脑袋上打了新的窟窿。她反正已经疯了,从他生下来那天起,她的插孔一直挺正常,但她抱怨了许多年说有杂音、不清晰和传感器进血,最后终于不计信用地去波士顿做廉价更换手术。找的是做手术甚至不需要预约的地方。走进去,他们把东西装进你的脑袋……他知道她会夹着包装严实的瓶子走进门,连外衣都懒得脱,径直过去接上东芝机器,沉浸在肥皂剧里整整六个钟头。她会眼神朦胧,有时候剧情实在诱人,甚至还会流口水。每隔二十分钟,她会想起从酒瓶里很淑女地喝上一小口。
从他记事以来,她一直就是这个德性,在五六种合成药物里越陷越深,然后是波比不得不从小听到大的各种拟感幻梦。他时常有那种诡异的感觉:她谈论的某些角色是他的亲戚,比方说美貌的富豪姨妈和叔父,假如他不是这么一个小混球,有朝一日说不定真会出现在面前。他心想,也许从某个方面说确实如此;她的整个孕期都在接入那些狗屁东西——因为她是这么告诉他的——而他,胎儿纽马克,蜷曲在子宫里,听了上千个小时的《重要人物》和《亚特兰大》。但他不喜欢想到自己曾经躺在玛莎&12539;纽马克的肚子里。这个念头让他感觉黏糊糊的有点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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