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2/2)
地铁挤得很,车窗上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衣领随车摇动,朴素微丰的一个人,神情严肃的中年妇女,像她和他高中时的班主任老师,频繁发脾气,对学生用诅咒的口吻,当时大家说这是更年期的神经病。现在她了解,人到一定年纪以后,是很难长久地挂着笑容的,皮肤和嘴角都向下垂,眉毛堆起来,让你肃穆。
进了公园,沿小河向中央的园林一带走,先在附近转转。在河边找了条长椅坐下。这里杨柳不多,多的是低矮的灌木,正在开叫不出名字的花,有些晒,还好不致让人咳嗽。天上飘着形状明确的云,像洗澡海绵。旁边的亭子里,两位老年人穿白跨栏背心,以颠球的姿势踢对方的小腿,口中呼喝有声,也是种长寿术吧。更远处,林子过去,逐渐朝花坛聚拢的人团应该就是交友角。一个弯着背的老头从她身边走过,拎着深蓝色涤纶袋子,背着手向那个方向去,回头看了她两三轮。她决定不去了,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到十点多钟,公园里的人密起来。河对面的那座亭子里,一个中老年人的小团体逐渐聚齐,摆上了音箱,像是合唱队排练。过一阵子,雷光电兀然照亮,原来是小型ktv,轮流唱一些流行歌、老歌、民歌。她坐在河的这一边听,渐渐晒得有些困倦,暖意融融的,在不太好的,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又十分好的音乐之中。后来她太热了,不想喝保温杯里的枸杞菊花水,向路边摊贩买了一角浸泡在盐水里的菠萝吃。卖得比超市贵一半,但送一张湿纸巾擦手,也不算吝啬。她又买了一角,这次入口有些生涩了,和刚才那角恐怕不是同一只菠萝切开来的,她慢慢嚼着,听歌,菠萝汁水流到手腕上,冰凉的一条小蛇,她抬起手臂,舔一下。
对面在唱一首她年轻时听过曲调的歌,好像是《礼物》,再听一阵,高音处清楚了,是《领悟》。她想起女儿送她的书,“丧失的五个阶段”是系列丛书中的一部,封底介绍,另有一本是“爱的五种词汇”。西方人写书,像单位里写汇报,小节区分为稳定的数目。早年带她的一位领导说,通常都以为是写三点,但如果你没有一定职务,写三点容易显得走形式,以一般水平又难把复杂问题归纳充分,最好是写四点。而这些西方人,总是五点。爱的五种词汇是这样的:陪伴,鼓励,服务,礼物,亲热。宽恕不是爱的词汇,虽然很多人认为宽恕和原谅是最高的、最扎实的、最深的、最无条件的爱,但宽恕是对爱的放弃。你所宽恕的有什么意义呢,能够领悟到的又有什么重量呢,挽回了丧失之后,最终的丧失总要来临。我们的人生何尝不是故事新编。有什么新事情发生呢?也逃不过旧陷阱。有什么志异呢?
他出轨时曾忏悔,孩子四年级,我知道你带她、陪她辛苦,我却这样,真是混蛋。她说,三年级。现在她想起他时,往往是想起他年轻时的样子,他总是对生活满意,始终是副浑然不知的模样,最痛悔时也有一种天真的志得意满,是她没有过的。
四年级,她从没有机会做这样的表态。也许她喜欢他的就是这些东西,糊涂中的坚定,责任感中无需多想的依序而行,事业心中也有一种顺其自然,进取心背后是令人艳羡的一路顺利,向来安全轻松才一遇麻烦即尤觉沉重。遇到正确的贵人与向导,有应当具备的基础本领,不容他不进取。跳起来摘到了果子,可是本来也已经被推到了蹦床上,你只能称其为命运。
而命运是终究以早逝惩罚了他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命运最终会以什么奖赏她吗?
先生,先生者先死。在她数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对丈夫的通用称谓逐渐从爱人变成老公,原本像是专属广东话与二奶的称呼弥漫全境,直到连新闻采访里都这样标,一家五口,老公,老婆。护士说,你老公,在房产交易大厅填表时,工作人员说,您老公,恍如敬语和口语联姻。她偏不这样叫,坚持“我先生”,预备着等年纪大些改称老李,我家老李。没有等到那天,先生者先死。
四年级!那件事后他开始在床上讨好她。你喜欢什么?这样可以吗?她不习惯去想自己喜欢什么、怎样、哪里,打破习惯的摸索带来尴尬的停顿。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与他合二为一,以往这种时候是想要身体近一些,能像心里面那样毫无距离,吞并对方,因此才想要尽脱衣裙。那件事留下的不是刺也不是痛苦,是一种再怎样也无法充分逼近的奇怪感觉,以前是从远到近,如今是很近而不可能更近。
也有时她觉得由她来主宰很有些装腔作势的味道,因此瞧不起他。
过了好些年,他有个同事出轨,本来说决意一生丁克的中年人,五十许离婚,和公司里年轻一些的女员工再婚,婚礼前孩子生出来,过后同事留任,女员工跳了槽。他说理解这男人,男人总是想要有后代的,年轻时不愿意,和妻子缔约,人到中年想法就改变了,又说这同事傻——干吗找同公司的。他提起《婚姻法》,说在台湾地区出轨属于刑事范畴,《刑法》列有“通奸罪”。她想,是三十五岁那年我告诉你的!这一天起她开始怀疑他的博学,他对中国历史和国际局势的谙熟像工作餐零碎听闻的集锦。
在他以为由忏悔、痛哭、让步带来,而她认为由疲劳和谅解换来的那些年的平静家庭生活中,他曾不耐烦,指责她,说她阴阳怪气。比如就在收拾晚餐桌时,她扭头见他低头看手机,觉察到她的目光后他屈拇指,将手机屏幕向内压,握紧电话,显然紧张起来,怕她劈手夺走。这样的时候她的心会沉下去,手腕有时瘫软,突然觉得没意思,真没意思,不想活着。这样的时候她转身走进厨房过,落泪过,暴怒过,摔门过,甩下狠话过。他说,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吵架,有火冲我来。你这样对孩子不好。要懂得克制,有什么事关上门再说。
你还在装好人?居然是你利用孩子谴责我。你想教我什么?她觉得全错了。她说,我真佩服你。我什么也不想说。
用手机日历提醒自己孩子将要过生日的男人。自以为是的自大的男人。把上一秒听到的新闻在下一秒说得委婉动听的男人。让秘书给孩子订蛋糕的男人。对接孩子患有选择性遗忘症的男人,他相信待自己忏悔后女人也能患上选择性遗忘症,记得他的承诺,忘掉他的背叛。现在她想起他三十五岁过后那几年的模样,很奇妙,神态有时像他十九岁时。像十九岁时那样,对她非常好。
渐渐她从五十一岁变成了六十一岁。女儿从很有主意的年轻女人变成很有主意的妻子和妈妈,母乳喂养,但都用机器吸出来,拿奶瓶喂孩子,她担心通电会影响乳汁质地,念了几次,女儿照旧。外孙长大了,快要上幼儿园。女婿是江苏人,按照那边的习惯,让孩子喊她也是奶奶,于是外孙有两个奶奶,江苏一个,北京一个。她也从未做寿。她自己的父亲去世了,母亲还在。很多时候日复一日这四个字是真的,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也很像。她没有改变过自己观点的基础:婚姻是艰难而偶然的,从本质上说又是幸福的。
五月时,女儿女婿去度假,要她同去。之前女儿在深圳出差,他们一家在那里聚齐玩了几天,从深圳飞去泰国,她坐单独的航班从北京过去。女儿女婿在考虑去泰国寻觅地方住几年,孩子去读英语学校。
在机场托运行李,她转头向身后的人,“先生,帮我一下吧。”
站她后面的男人提起来,放上传送带,“这么轻!”
“我不够高,”她自我解释一般说。那人比她还矮一点。但我真的不够高,提起这个高度的空箱子都会吃力,她心里辩白,尤其到了现在,腰不大好。
“立起来,标签撕掉。”地勤说。她弯腰抓住箱子把手,晃了一晃,扶住柜台。地勤是在惩罚她。这么轻还要人帮忙,这么老还卖弄风情。可她做不到像正确的老太太那样,说,小伙子,来给我搭把手,喂。
有一晚女婿带孩子去吃酒店里西餐厅的汉堡薯条,女儿和她走出酒店,去沙滩那边的餐馆找米饭吃。海鲜餐厅都在排队,她们走进一间紧贴着另一家度假村明黄围墙的小餐厅,狭长细窄的一条,像回廊改的,只有她们这一桌客人,女儿说在网络上评价不错。
这边的餐厅终日都敞开大门,晚风从海上经过波涛、沙滩、乘凉吊床、躺椅、隔开沙滩与街道的几排树木、路边小贩的餐车和水果摊、街道,吹到餐厅里她的背上,潮湿惬意。吊扇在头上嗡嗡作响。女儿分析,这里以前或许是俄国餐厅,因此菜谱上有俄文,还列了俄式土豆沙拉、罗宋汤这些东西。如今装作是专长意大利菜的餐厅,墙上小黑板上写的都是比萨饼和意大利面的口味,估计会吸引海滩上的欧美人,现在的中国小孩也都是喜欢吃这些。她点了冬阴功汤和炸猪排配米饭,酸溜溜的还比较开胃。炸猪排反正是上海菜,配的半盘土豆片炒培根也像中国菜,很下米饭。假如点了土豆沙拉,她也不介意吃一碟的。
“妈你回头,这两个服务员在谈恋爱。”女儿戳她。刚才在收银案后招呼她们的男孩和端菜上来的女孩,两个人正肩并肩靠在餐厅临街的栏杆上,对着街道,闲闲聊天。最初女儿点了香蕉奶昔,女孩转头一个手势,那个男孩就冲出去,飞一般骑着摩托车突突走了,让她想,这是去买香蕉还是去买牛奶?过一会儿告破案,男孩肩膀上架一捧香蕉走进来。
此刻菜已上齐了,两个年轻人都忙毕了,在谈恋爱了。
她把椅子拖到桌子侧面,和女儿坐成直角,望暗下来的夜色与沙滩和两个年轻人的背影。餐馆头上闪烁圣诞式的小彩灯,待外面黯淡后益觉耀眼。这里平平常常的生活就像天天在过节。窄马路边上的小吃摊贩在树下烤鱼和黄油虾,晚风送来一点香得堵住鼻孔、让人想要干呕的气息,一个个当地人稳定地弯着背骑摩托车过去,夜渐渐降临。男孩和女孩不时互看一眼,多数时候一起望着街景。女孩挂着围裙,典型的南国脸,凹凹凸凸,浅黑肤色,涂口红,头发与眉毛皆浓黑异常。他触摸一下她的手臂,她用手指点他的额头,两个人都是少年,谈情说爱如在讲故事开玩笑,隔着一点距离,像是因为太热了而不要依偎在一起,又像是并不想依偎,谈话和看风景才更有趣似的,身体柔曼扭动,不时侧身转去面向对方,笑一两下,有时又看路人和景色,碎碎地说必然没有意义又恰因此而有意义的话。
永恒差不多就是这样子的,她想。两个小朋友。
什么是恋爱呢?什么是初恋呢?女儿曾经大惊小怪地说,公司女同事,父亲去世了,其母亲很快通过婚介所找到了新伴侣。以在项目截止日期前完成作业的精神去做,去几家婚介所登记,五个月完成任务。女儿为这行动力惊叹。她也惊叹,还没过周年。女儿倒不觉得短时间是个问题,只是一再感慨,以这种精神,岂不是什么都能做成,连减肥都能成功!女儿又讲,那个母亲——祝阿姨,以及她的新伴侣,双方各有一个女儿,都工作了,经济分开。两边女儿就读学校的水准、今日从事的职业,甚至两边女儿的男友档次也是相衬的。叔叔搬进祝阿姨房子里住,自己房子租出去,租金交祝阿姨作为家用。两个都是公务员,什么都像数据库配对一样合适,当然,婚介所最初也正是比照了数据,才让两名年龄、学历、收入相仿的公务员见面。女同事说,她妈妈认为这次婚姻比上一次在年轻时由无知的校园爱情缔结的婚姻要幸福一些。什么是爱,什么是生活呢?
还在校园时,全部都喜欢奥黛丽·赫本。不多的人别出心裁,说喜欢野性的吉卜赛女郎,墨西哥的叶塞尼亚,中国的张咪、石兰那一种,皮肤像乌木的质地。他和她有个暗号,更着迷于费雯丽,碧绿圆眼,像猫,十分诱人。这种喜好与众不同,好像更成熟似的,也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性的意味。对比起来,赫本类似学习委员,适合作倾慕的对象,不能发生早恋,只能牵手,不能接吻。
两个人先看了《魂断蓝桥》,再看《乱世佳人》,又去看《飘》。她是这样看《乱世佳人》的,结尾处郝思嘉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不是告别瑞德、抛却过去的一天,而是抹干了泪水,刷新了信念的一天,瑞德会回来的一天,新的日子,新的重逢。这样的信仰才值得郝思嘉不败的勇气,才值得乱世中一部真真正正的爱情故事,开始于错误地爱艾希礼,结束于在战争之后更明确地爱白瑞德,长大与成熟便是爱的真理愈辨愈明。爱情故事里,每个关头,人都在问,他爱我,该怎么办,他不爱我,该怎么办。
在他与她的生活里,家庭开始得太容易了。可惜完全是自由恋爱!甚至没有父母或者战争能去违抗一下。大观园里没有别人,立刻就结婚了,从此谱一曲盛世小儿女歌。盛世里的浪漫是青梅竹马,童男童女,从一而终,子孙满堂,相濡以沫。他们二人几乎便会这样下去。三十四岁时的撞击,其真正结束不在于他的回归,是那个第三者移民去了国外。她听说这个消息是几年后,她的家庭已恢复幸福很久,而这消息令她终于可以不再掉头发了。战争!战争时始知珍视一蔬一饭,难道不是为了和平日子里能更好地相互陪伴吗?其后生活并不让人完全的快活。再其后肿瘤登场,寻常人的战争。
那时她希望肿瘤不要结束。始终微微的恶性,永远这样控制着他,照料着他。她年轻时就想过,很愿意他瘫痪。他快死的一天夜里,护工睡着了,她进他房间去,坐在床畔看见窗外电线杆顶吊着一轮黄澄澄的圆月亮,他感知到有人来,睡眠里伸出手去。那只手柔软,放在她腿上,她居然有污秽之感。这是我的亲人,不应抚摸我。
几十年前,上学时,她说,我希望你能生一次病。他不解,很害怕似的。她说,我只是想照顾你。什么是信仰呢?围绕着它,为着它去生活。她信仰一种完整,变化中的不变性。出轨没有毁坏的,囊肿打破了。真的,起初只是一颗小小的囊肿。
一定有什么错了。明天应当是新的一天。
几十年前,上学时,看到《飘》里说郝思嘉是南方的娇小美人,简直难以想象。看电影,包括看郝思嘉的性格,人好像应该很高大似的。
他爱娇地说,你就是小美女,像南方人。
他们都是北方人。说哪个男生像南方人,是有些侮辱人的意思。说哪个女生像南方人,则是恭维的话。有时是最高的赞誉。
她听了也不高兴。她说,喜欢大美人呀?他哄她。
她做过在寻常生活中有一人只为自己倾倒的美梦——和平年代一个女人的美梦。买过一套水滴形状的绿耳环,想着可以改成没有耳洞者戴的耳夹。后来就始终藏在首饰盒子里。
中学时学英文,两个句子以花体字贴在教室后方,until forever,seize the day。人到中年开始试着seize the day,抓紧时间,感到把生活还给自己的紧迫,然而是带着对抗性的。人生稀薄得让爱人是敌人,每天分辨敌我。敌人死后,该活什么?
如今看电视,“郝思嘉”改叫“斯嘉丽”了。也有年轻的女明星叫斯嘉丽,也是实际上娇小,但在银幕上显得高。
她想看的电视剧,是泰国餐厅里移动的玲珑少年男女这般,爱意隐秘,平平淡淡的,不是专去谈恋爱,然而有海枯石烂的意味,until forever。有一些距离和激动,没有提防,就像在中学时,没有特别想要去超越时间,没有做过——没有机会去做——关于天长地久的约定,却不需要去想时间,仿佛就会永远那样下去,永在复习而永无大考。回到家,能看到的电视剧,则就和生活里一样,非常擅长理解中年男人,给无限的理由——因为这个、因为那个、面对妻子、面对丞相,一个中年男人决定撒谎。“接孩子?我劈个腿就去。”
海滩边这餐饭吃了很久,她的后牙开始疼。女儿说要把孩子多甩给爸爸带一会儿,过去几天累得很,她得享受一下自由,这才是真正的度假。又说,中国爸爸只有三种,大混蛋、二傻子、三不管。那么他是哪种呢,你的父亲?女儿说的仿佛不完全对,她边听女儿说,边试图想一下,又想不下去,暖风里什么都是醺然的,她能想的似乎很短,似乎生活刚刚开始不久。
夜幕里蚊虫渐渐多起来了,她们慢慢向酒店走。回去要经过一段柏油路和一段沙滩,先是汽车、自行车、摩托车从身边经过,一排卖切好的芒果、榴莲、烤鸡肉串、烤鱼的小贩,操英文和游客做生意。再经过树林就是通往酒店侧面楼梯的入口了,那里亮着些小黄灯,身旁的树林是黑暗的,沙滩上的空地还停着摩托车和汽车,要用手电筒照亮才行,女儿平举手机,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跟着,两个人都没说话。有一阵子她想,女儿在想什么呢?脚下的沙滩上有一些小枝条,她走得慢,这时意识到是拖鞋穿错了脚,适才当是入乡随俗刚买了两天的人字拖不大舒适,恐怕是刚才在餐馆里脱掉了鞋子,再趿上时穿反了,左脚的挂在右脚上,人字带磕磕绊绊。她叫一声女儿,女儿回转身来,她扶着女儿的肩膀,在沙地上颤巍巍换掉。后来她想起这一幕,女儿走在前面,浑然无觉,又在夜色中转过头来,无所谓的一张脸,没有感情也没有好奇的样子,平静地等待她发出指令。静寂中她和她爸爸一模一样。
还有一次旅行,是过去的同事也都退休了,越南一个海港城市便宜,看照片,不及北戴河,但五个人还是一起订了旅行团。五个都上了年纪,都跑洗手间,各自早早选了不同排靠走道的位置,她坐在飞机后方三人位置边上的那个,内侧一对恋人,女孩长裙颜色很亮丽,戴彩色围巾,应该也是去旅行的。她有些担心两个年轻人会太吵。倒没有,只是轻轻的并蒂莲的人间版本,两个人一路慢声细语讲故事给对方听,共看平板电脑上的综艺节目,说稀里糊涂的话。你说世界上什么最臭?臭豆腐。不是。臭鳜鱼?不是,再猜。她升起一种温柔的感情。说话内容不重要,没有说话的动作那样重要。逐渐就睡着了。再醒过来,空中小姐发入境单给乘客,男孩向她借了一支笔,一格格问女孩要怎么填。
“这写什么?”“address。地址。”“这个呢?”“road,道路。”“这格是职业吧,我的拿英语怎么说?”“salesan”“后面呢?”女孩嗔怪他,“visit你不认识呀?purpose你不认识呀?”男孩说,伤心了。女孩说,该伤伤心了。男孩说,你帮我写呀?女孩说,不帮。你好好练练。男孩说,回去我好好复习高中英语课本。女孩说,初中的。男孩说,你帮我填了呗。女孩说,让我给你填,你倒是递给我呀?
她想起丈夫。当年读书时她英语最好,大考的总分数也比丈夫好。后来丈夫不再像小时候那么把她当回事,不过一直说,“我老婆学习比我强多了。”下机时她看见女孩的正脸。细眼眉,扎辫子,手腕上一串乳白色珠子,腕骨处套根黑皮筋,自己上学时也是那样的,总带个皮筋在手腕上。男孩有点胖,年纪轻轻有了肚子,戴无边眼镜。这就是每一句话里都有感情的人。爱情。她坐在两个信徒旁边。
有时她看到公共汽车站上的电影海报,感觉就是热闹而没什么意思的。她就想,谁在看这样的电影呢?相爱的人。谁在看明明糟糕重复的电视呢?相爱的人和孤单的老年人,逮到什么是什么,让时间占有自己,让时间杀掉自己,以享受一些更大的东西,比如爱情,比如活着的事实。有时她在家看演唱比赛类的电视节目,非常热闹,老歌新歌都有,边做饭边听,到评委点评就从厨房赶紧跑回客厅,有一次入神得忘了锅还在灶台上。然后她睡过去,夜里洗衣机仿佛还在铛铛晃动,而台上的少男少女和早就红过的歌星仍然在不懈歌唱,夜晚如同音乐。
三、小李
李先生和李太太的女儿自然也姓李。
“你占了大便宜了,孩子跟你姓。”
“第一个跟我姓的,第二个随你吧。”
小的时候父母常常亲热调笑,她有点恶心。感觉父母本应当是像一对兄妹的,都是家人,怎样也想不到结婚有亲昵的意思。父母的派头也让她恶心,母亲动不动撒娇,也爱哭,也爱闹别扭。母亲有时跟她说,母女像姐妹。可我宁愿你更像母亲。更长大一点,她成为少女又成为女性,开始恋爱,母亲再这样说,要跟她讲姐妹式的体己话的时候,她想,你不愿意变老,总想要宠爱,硬要装成是我姐姐。我不是妹妹,我和你不一样。
如今,不得不,孩子还是经常交给母亲照顾。她没有请母亲在自己家长期住过。还得照顾情绪,更麻烦,她告诉同事。大家都有同感。
儿子两岁时,她的丈夫出轨了。她没有告诉母亲,后来,当一切事情都过去之后,她在一次偶然的焦躁中跟母亲提起这件事。这时母亲说,你九岁时我准备抱着你去死。
难以置信。父亲在她心目中不是这样的人。父亲去世四年了,她经常想念他。实际上,二十多年来,从她是小女孩时到现在,她始终是使用母亲而爱父亲。不都是这样吗?无数的女儿不都是这样吗?如今她仍旧依赖母亲,需要母亲帮忙照看孩子、监管保姆,但又反感老人溺爱,不教孩子规矩,也不听教训,还有动不动撂挑子的脾气。不都是这样吗?无数的女儿不都是这样吗?这世界上难道有谁真正爱自己的母亲吗?一代代扣紧的难道不就是女儿憎恨母亲的链条吗?
当年的所谓要自杀,太女了,太幽怨了。一生幽怨,反复歌咏郎心似铁。为什么上一代女人的娇俏总变成要挟,愤怒总变成绝望,为什么上一代女人总喝叫呼喊着,要在婚姻与死间做选择?婚姻是一种可选择的生活方式,死不是,死连生活方式都算不上。而无论死还是婚姻,二者都与幸福、与平静毫无关系。
当母亲攥紧婚姻时,那是出于爱、恐惧,还是冷漠?母亲爱遵守规则。可能母亲爱规则。小时候一个个夜晚母亲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剧插播的广告。她在屋子里学习,间或去客厅倒水,蹭一阵子电视看。父亲脾气急,不耐暂停,一遍遍去洗手间。母亲则能在万事中发现愉悦,她眼中母亲因此具备说不清的吸引力,她但愿自己也能那样。有一天晚上,母亲指着广告里一个在楼顶露台上抖开白衬衫晾晒的大眼睛、高鼻梁的男演员,“多像猫头鹰。”
母亲爱看杂志。不喝咖啡,但说咖啡豆要买有机的。她爱父亲吗?可能她爱价值观。“夫妻关系紧密,孩子才能茁壮成长。”所以她九岁那年活下来了,所以母亲不可能真正想去死,“我准备抱着你去死”,更像是母亲在形容自己痛苦的深度——那为什么要带上我?
就像一种对社会负责的方式,去努力过接近广告和杂志的生活。那你就不得不有个丈夫,有个孩子,做一个知足常乐的妻子,有时做一个威胁要自杀的妻子。
一辈子没断了找药引子。找不到药就站进齐膝深的水池说要去死,等着人惊恐地跳下来搂住自己。姐妹?你这辈子未曾与任何女性结成同盟军。
那么,父亲出轨的对象离乡去国。究竟谁是逃兵,谁放过了谁?他也可笑。以为在外面遇到的新人总不会是个怨气连天的经典老婆了,然而受到威胁,想到财产分割,想到净身出户,想到再也见不到孩子,想到领导,想到前程,想到别人的议论,倒变成了反经典的梨花带雨的丈夫——这样的丈夫常见,然而经典里少有这样的丈夫,因为经典都是男人写的。真正的婚姻里,谁都认为自己在照顾人——因此不高兴——而实际上在被人照顾——因此也不高兴。
结婚后,有一次母亲到她家来,一定要动手打扫,脏衣服放进洗衣机。母亲在储物间里翻找她放洗衣液的架子,“没有防染色巾了?”惊讶中带着谴责。没有防染色巾也可以洗衣服的,人类漫长的生存史中大多数时候都没有防染色巾,妈妈,你对这点应当非常清楚。
英国人做过调查,说被谋杀的女性有接近三分之二是被丈夫、男友、前夫、前男友杀死的。大部分在分手一年内遇害。百分之八被儿子杀死。男人能犯下的错误是很大的。你能不能诚实一次,说你不完全喜欢爸爸?
为什么一定要有丈夫?一定要把同学变成男友,男友变成丈夫,一定要和男友亲热或故意不亲热,以走在一步步使他成为丈夫的道路上,一辈子在原谅与纠缠间做选择?相濡以沫。沫好吃吗?没什么滋味。但也没别的可吃。夫妻的生活确然是相濡以沫,在枕边吸入二氧化碳。相恋时找合适的姿势睡觉,一个鼻子在另一个的下面,稔悉后尽可以背转身去,是所谓日常生活之美。然后到了婚姻生活的某个时刻后,只有先背转身去才有尊严。
有一次她和丈夫坐邮轮,仅只六天,去日本三个港口城市。以为会是一次浓缩的假期,至少舒适,白天上岸购物,晚上她看表演,他去赌场,而实际上却像和伴侣囚禁在一间舱室里,争着去独自占有阳台,最抢手的奢侈品。幸亏有阳台。中间她几番想象这艘船上会有人落水,那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在这样的囚禁中。那些天她比平日更向往自己睡去的愉快,只要睡午觉时没有人会开门进来。
她自己的孩子喜欢机器人,执迷于编程序和数学题,三年级时的梦想是造出一台能做数学作业的机器人,到了四年级,计划未来写出解决黎曼猜想的程序。四年级下学期停学了,因为多动、“影响课堂秩序”,连番受批评,拒绝再上学。丈夫跟孩子谈话,说,三年级了,应当了解世界是根据规则运转的,最重要的是按规矩办事,就像对于甲方而言,乙方按时交工比什么都重要,乙方不配考虑完美主义。三年级!他还觉得他擅长数学。男人真是傻逼——自以为——数学很好——为时代——唱赞歌。
well,停学就休息一阵,下一年再去寻觅合适的学校。母亲耻于谈起此事,来访时目光绕过外孙。可能就像当年母亲遇到父亲出轨时那样,令人痛苦的是不体面。按照电视剧的拍法,女儿早晚会理解母亲,因为一代代女人逐渐发现自己经历类似的事情,遭遇类似的痛苦,一代代女人在痛苦中和解,发现“我是另一个女人”。我只是另一个女人,我仅仅是另一个女人,在所有我与她们的差别之外,我还是,我也是另一个女人。但不是这样。婚姻和死之外有很多事。即便你要在二者之间做选择,你也不需要像辩论赛或球赛那样参与哪一支队伍,你可以是观众,可以是退役运动员、教练、裁判、路人,可以是上空盘旋的鸟。一定要在谁的臂弯里睡去吗,一定要臂弯里有谁而睡去吗?
她纳闷母亲在婚姻中感受到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她自己的婚姻中最幸福的时刻十分清晰。孩子上小学前最后的暑假,去参加游学营,结束后逗留几天,在当地朋友处盘桓。游乐园的票买一张可以用足两天,但第二天孩子想跟朋友家小孩去游泳。她和丈夫想,不要浪费吧,把孩子托付给朋友一家去露天游泳池和bbq,她和丈夫去游乐场。花了半天时间排队,坐上了前一天来不及去的最热门的过山车。没有想到,第二圈时,过山车爬升到最高处,没能翻过去,吱吱呀呀停在了整座游乐园最高的,据说接近140米高的地方。机械故障。乘客卡在安全带中,背对大地,望着天空和前排人的头发,等待着。一个多小时后紧急援救人员爬到,把乘客从座椅中挖出来,引导人们一排排出去,沿着过山车框架侧面维修工专用的窄阶梯,一个随一个缓慢谨慎地走下这140米的高空。下来时天已经全黑了,据说全程花了三个多小时,但她不觉得有那么久,一路上丈夫在她身后,她无需担心他越过她走到前面,步子太快或者太慢。也相信他不会从身后把她推下去。触手可及而不需要牵手。越来越凉了,上身冷得抖起来,脚却要踩稳,有些人在紧张中努力聊天,她间或能听懂几个词,还有几个人唱起歌来,而后又没有声息了。前面的救生员穿着在黑暗中闪光发亮的黄背心,异国的人们在几小时间一步步变深的暮色中行走,让她觉得身处一条向下缓慢流淌的河流,身边是钢铁的一条尘封的冰河,踏到地面时有一种不真实感,大地的触感不是硬的而是软的。即将下落到地面时她发现众人处在无穷无尽的萤火虫包裹之中,在此之前她很多年没见过萤火虫了。这奇异的经验里大家都被盛放在阿拉丁神灯故事里的飞毯上,不太确定自己从哪里来,不太确定将要到哪里去,一个冰凉的梦中,在黑暗里,前方走着陌生的可以信赖的领路人,你要做的是友善、安静、稳定、仔细、照管好自己。在走下阶梯的过程中,她回头看丈夫,看不清他的脸,他微张着嘴,沉默、专注、小心、愚笨。这就是芸芸众生吧。那是一个和爱无关的时刻,并且没有一秒需要思考“他是否爱我”这个可怕、无聊、在人生的先前时刻曾经缠绕她的问题。
2019,普吉,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