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1/2)
一、李先生和李太太
起初的爱如同音乐。他们还是孩子时就认识对方,相爱的时候他十六岁,她十五岁。第一次接吻发生在冬日的冰品城,插黄色塑料勺子的香草白雪冰砖四角钱一份,卡座之间垂挂塑料制成的杨柳枝条繁密隔开身后扑克牌的声音,两个人都觉得十分安全。彼此的生日和喜好,是在这些年间共同上学读书,在同一个班级里隔着课桌椅害羞地相望,暗地里去翻找对方的练习册与家庭关系调查表时,早就记下了的。这一个吻的撞击如此猛烈,比一年前期末考试结束后晚自修下课,又打扫了教室卫生之后,两个人先是一前一后去了洗手间,又有默契地各自慢慢收拾了书包,她先走出教室,他再走出去,拉了一下教室内的灯绳,又关上门,看见她在走廊内的背影正在等待自己,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再一前一后默默走出教学楼,穿过篮球场,走进自行车棚,她俯下身给自行车开锁,直起腰时他已经站在她身旁,扶住她肩膀的那一次,还要猛烈上无数倍。在回荡着烟味的嘈杂的冰品城中,外面冷,里面是暖的,他的头发有点油腻的味道,但耳后是香的。这一次无法形容的经验,又玄妙又幼嫩又如同神启,冬天冰冻过的冰冷甜滑的颤抖战栗的葡萄粒,他们二人都铭记在心,此后一次次向着对方回忆和讲述。不可追地,他们从此就这样一步步地朝婚姻走去了。
她相当地知道自己将成为李太太。恰好,她也姓李。十几岁时二人在午休时装作不经意相互传递的信件中,就开始以此开玩笑了。同样的生日月份,同样的姓氏,相差一岁恰符合男长女幼的道理,让他想要爱护她,让她想要恣意地与他嬉笑,逗弄打趣,抱怨责备,在他面前哭泣,提出要求,等待他满足。一切仿佛是注定的命运,他们不大需要考虑未来共同的道路该怎样行进。在一起的同时,前程也铺展在一部分已安排完善、另一部分已计划妥当的轨道上,便自自然然、安安全全地这样下去,不去思考一个没有对方的未来。
在李先生和李太太的生活里,到他三十五岁、她三十四岁时,确然发生过一次可怕的意外。那时他们的女儿九岁。在此前他没有过个人的生活,生活便是与她一起,除此之外他但关心工作,没有什么必须要共同度过时光的朋友,或是家庭客厅之外不可割舍的娱乐。然而就在这样单调、丰富、有规律的日子里,他毕竟还是偶然遇见了一个女人,似狐似鬼的极尽温柔,无限泪水的考验,恍惚的未来,确凿的吸引力。李太太很快便看出了端倪,终生似半只玻璃杯里白开水一般的李先生身上新诞生的梦游般的失神时刻,实在很难逃过枕边人的眼睛,何况她是李太太,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与他同样的生日月份,同样的姓氏,同样的家乡,他们注定是李先生与李太太,一辈子都需要在一起,无论这判断怎样不能符合人口学的原理。
让她最终放心甚至不免惊讶的是,很快证明,这事情如同黑暗地狱使得他比她还要更恐惧。在她焦虑不安的那些日夜里,他想象过没有她的未来,而几乎立刻便被这想象击溃了。那不是不好的生活,而是不可能的生活。羞耻、罪孽感、恐惧心的三股绳索捆绑着罪人,是他跪下来,求恳她不要离开。别抛弃我!我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一个已婚男人,我也不是一名平平凡凡的李先生。我是李太太的先生。
最恨他时她发誓,我恨你到死,也将折磨你到死。别想离开我,而我将始终恨你,在坟墓中我们的骸骨会分作两边,我的头将歪向别侧,你会听到我牙齿啮噬的声音。但别想离开我。
这些对着自己的誓言与向着对方的威胁,发出时又重又令人惊骇像山顶滚落的巨石,很快就变得轻飘飘的,成为平顺生活中一件回忆起来时会恰恰因为其不可理解,不可相信,与周遭一切的安稳相隔那样遥远,而突然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彻底过去了的事情。仍旧是一对相爱的,众人羡慕的好夫妻,只不过如今改换了顺序,他们是李太太和李先生了。
二、李太太
他早早去世了,五十二岁。
十几年前他出轨那次她没有报复,也没有纠缠太久,事情淡薄了,他承认了错误,改变了,再次做出承诺,而这次遵守了承诺,事情在她这一侧就过去了。不是因为她有宽容大度的美德,或是她在内心争战下做出原谅的决定,或是她教育自己要向前看,或是像情感专家说的那样原谅让家庭更和睦,或是像僧人说的那样要放下。原因要更简单也更有重量一些,她太忙了,女儿九岁,每晚有作业和形体训练,周末五个补习班。她自己,自生育后一直有盆底肌肉和妇科疾病,半年前查出疑似肿瘤,月余排除了恶性,但她已经觉得仿佛从鬼门关跌跌撞撞,偶然、武断、无端遭释放回来,不是一场误会,而是一次抢救。之后她注意饮食,看电视剧时锻炼,把有限的时间更多花在自己身上。关注自己!我应当爱我!防治乳腺癌!她下的律令。他出轨后,她买了此前惦记了几年的首饰,进一步管住钱。我自己,其次是女儿的教育,再次是丈夫,她做了排序。她确实,确确实实太忙了。他的出轨,由于他迅速而坚决的矫正,倒更像一次虚惊。
至少在这个问题解决几年后,她就是按照这个版本去回忆这件事的。事情发生时她迷惘,感到羞辱,没有告诉任何人。几年后她跟要好的女友讲起这件事,还有一次,去另外一个城市的表妹家做客时,女儿睡着了,她也向表妹讲起这件事。不是以倾诉的语调要求排解,而是一位成功者讲述自我成长和人生哲学,以抚慰正处在痛苦中的表妹。女友和表妹都为连他也发生过这样的事而表示惊骇、不解,表示对男人彻底丧失了希望,至少她们在表面上是这样说的,可能这样才足够礼貌,能表达稳固的姐妹情谊。而至少在表面上,她告诉她们,没什么,爱自己最重要。爱自己也似乎确实是正确的:他回归了家庭,家庭稳固地向前,在正确的时间继续置买房产,她的身材始终比同龄人优越,皮肤逐渐显得比周围的人要白皙一些了,女儿毕业,准备下半年结婚,她对女婿的做派不太满意但可以接受,步入中年以来,她的工作没有大风浪,有过一些机会,回避了,与之配合的是调整爱自己的方式。辛苦的日子过去了,她可以等待退休,过更心无挂碍的日子。
她确实,确确实实忘记了当时她曾有多么恨他。那时她有些日子无法离开家去工作,也不肯让他去工作。他坚持去上班、女儿去上学以后,她独自一人待在家里,终于理所应当地独自一人,擦地板,清理吸尘器的尘盒,在书架上翻为女儿启蒙买的书,看到自己少女时曾不得不背诵的,当年读来毫无感觉的关于爱与恨的古代诗歌。“此恨绵绵无绝期”,用铅笔在下面重重地画横线,不是为分离的苦恼,而是她真的就有这样恨他,将永远这样恨他,不能摆脱。
然而生活就这样向前了。活下去,人擅长活着,也擅长取代。生孩子是一种取代,偷情也是,忘记也是。擅长遗忘的民族都擅长做菜。对于生活,唯一准确的修饰词就是“居然”,对吧,出人意表的转折,未能预期的平静,所以生活确确实实就像一条河流,它席卷你朝它想要去的方向去,当你习惯并忘记了它的流向时它就果断对你施以恐吓,用肿瘤威胁你,用出轨刺穿你自以为有脾气的脾脏。当你服从,它就降尊纡贵,原谅你,继续携带你向前去。去它想要的方向,以它自己的速度。
她当时真的很忙吗?很难确凿回忆起来。她记得在他最初坦白这件事时,她喷薄而出许许多多的感受,他一项一项地道歉。他毁坏得多么多啊!家庭的未来、两个人及孩子潜在的名誉、夫妻忠诚的义务、十三岁相识以来已超过二十年的情分、她父母长期以来对小家庭的帮助与付出、共同的交际圈、他的前途、国家的法律、公职人员的作风,她的工作状态、她的身体、她的情绪、她的手部皮肤、她僵化的腕关节、她动摇的骨盆、她阻塞的乳腺。不过她说的一项他没能充分地道歉,似乎没有领会到它的重要性,这在当时的冲突中让她更加愤怒。可能她所说的对他来讲太过曲折,近于讽刺和抱怨,跟同期涌出的剧烈斥责与愤怒相比,显得重量不够,但她就是那样想的。她说:“你可真有空!”
你可真有空,我没有想到在我赶忙收拾书包,送女儿去周末补习班,在舞蹈教室外梭巡来去时,你在做这些。以及那些你主动提出送她去补习而令我感激的周末,以及那些我推掉加班与出差,为家庭牺牲自己的晋升,方便你能加班和出差的秋冬春夏,你在做这些。
这一年来你是罪人,此前十年你也是,自我怀孕开始便是,女儿出生之后你就尤其是。说得更长久一些,这二十年里你始终都是罪人,年少时就是我等着你,我带饮料去场边看你打球。我忙于服务你,等待你,而你可真有空。你。
如今她劝女儿早些生育,婚礼后尽快准备起来吧,年纪大了难复原,精力不充沛。千万别像你的同事那样拖欠到三十岁以后,她告诉女儿,别太新锐,你要知道人会选择记住正确的事,生育时的疼痛很快就会忘记,喂奶劳累但不辛苦,你遭罪但不受折磨,孩子将带来人生中最大的快乐,当你看到孩子的笑脸你就会知道成为母亲是怎样一种你先前的经验不足以囊括的幸福。
她自己是选择记住了正确的事吗,或者别无选择,于是记住了正确的事?当年在痛苦之中,她是太忙了以至于无暇他顾,还是太累了,在长久的应对生活之中太累了,以至于没有精力去继续恼怒、仇恨、报复,身体余下的动物本能一般的求生欲让她想要活下来?活下来。大自然对她下的律令。
有时她也会再次怀疑、疏远,想起那件事,感到骤然而至的让她的手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的低温。比如就在她深夜里向表妹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她信心满满地讲起开头,然而在谈到她与李先生初次对峙,而他没有立即承认此事时,她请表妹帮她泡一壶不影响睡眠的滚烫的白茶。随后她被烫到了,连吃了几颗盘里的荔枝,果肉嵌进牙齿缝,第二天早上让她牙疼。
不过她很快就向表妹讲到和解与重生的段落。当年让她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是,深刻矛盾之后的和解居然这样让人安心,是一种贫穷的人中了能够救命的彩票的感觉。那是她的想象,如果她用熟悉的经验来叙述,可以说是像参加了十四天的欧洲旅行团之后终于吃到中国菜,早餐有热白粥和斩成四瓣的咸蛋,一切都不仅得到了安慰,还得到了荡涤的感觉。也像给孩子换下太久没有更换的尿布,洗一洗,涂上红屁股膏。一切简单、干净、香、甜蜜,嘎嘎的欢笑,重新启动了。仿佛不仅和解了出轨,还和解了此前没有机会充分明言的二十年岁月之中那些压抑下来而长久发酵的大大小小的矛盾,弥合了夫妻之间不可免的性格与处事差异,坚定了未来的方向,一家人。生活比先前更好了,好得太多了。他和她重新开始牵着手走在商场里。
而今他早早去世,五十二岁。她五十一岁,八个月前他检查出来肿瘤时,为照顾他,她提前办了退休手续。他们曾调笑,也曾计算,说房价上涨的幅度标定了新的退休年龄。未知真正标定了他们二人生活的是疾病,这样快她就一个人生活了,一个人待在家。
卧室衣柜,左侧中间六只抽屉格子,下面一排放他的东西,三只分别放打底t恤、内裤,还有袜子,运动棉袜和上班袜子分开。上面一排,右边抽屉是她的内裤,中间从丝袜、棉袜,过渡到冬天在家里穿的厚线袜,厚得类似于软底脚套了。最方便取用的左边那只抽屉里是她的发饰。毫无必要的一整个抽屉,丝绸和天鹅绒的粗发绳,一只她不可能戴的镶满水钻的公主皇冠,《罗马假日》那种,她计划拿给女儿拍婚纱照用。一支手工彩绘的乌木长发簪买自新加坡,也是几乎全新的,年会时戴过一次,在合影照片中看不到,被头发挡住了。还有色彩斑斓的大抓夹,能卡住长发,头发盘起来时也能用,她最喜欢这类,抽屉里最醒目一只是玳瑁色的,还有一只翠绿珐琅的,上端尖尖翘起,热带鸟雀缤纷起舞。另有一只银制的,缠上牛仔布,又凌厉又随便。还有镂空的弧形盘发夹逐段缠绕粉色、紫色、橙色丝绸,如今尚挂着价签,去日本出差时买的,标价惊人,放得日子久了,丝绸有些刮痕和脱丝,拿起来试夹一下,生涩了,弹簧锈住了。
柜子是她的天下。她不在时,他临时出差,才自己拽几套内裤袜子出来,把她细致整理的抽屉弄得不平整。后来她干脆准备了一个应急包,放在他短途出差用的藏青色拉杆箱里。她推拉式的两扇避难所又恢复到安全整洁,属于她的秩序。
满满登登的一抽屉灿如朝霞的头花,她很少用,常打开抽屉去看,她的首饰,她的财产,她的浪费。这些绚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让她身上日常的朴素显得像一种令人羞涩的伪饰,而这些片断的丝绸、玳瑁、假钻石,不是珠宝,加起来也不如一只手提包的价值,也不奢华,只是零碎、无用、张狂可笑,似乎还有些可怜的孩子气,小小女孩装满假珠子和指甲油的首饰盒。
女儿上小学时要拿头花去戴,她不肯,女儿跑去找爸爸,他才了解这一屉宝物。攒这些是为什么?也没看你戴,他问。
她半惭愧半认真地归罪于自己的母亲。
“我妈不给我买没必要的东西。小时候她总说女孩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才好,再艳如桃李都应该冷若冰霜。后来离开家了,就总想买。也不是真想要……小东西,也不贵,见到了就买一买。”
母亲对她频繁的责难和严密的控制是她和他最初相爱时谈论的话题,小时候他因为这些倾诉而分外想要保护她,后来成为二人间一个持久的玩笑。在她自嘲怪癖时,两个人有小小的矛盾时,他在她身上分辨出责难与控制的苗头时,“都怪你妈”。中学时两个人天天见面,到大学时要横跨一整个城市去相会,常常一个月才能见到一面,有回他得了学校里一个科技作品比赛的奖,领到奖金,与她去刚开放的京广中心喝饮料,她第一次进这样成人的地方,心脏跳得厉害,更加矜持。他说,你见到我时总显得不太高兴,冷着脸低着头从宿舍楼道里走出来。要是你真不开心,我走。她说,是我妈的问题,我回家时她总冷冰冰的,我见到你高兴,但我不知道怎么让你知道。他说,我一辈子都会保护你。
现在他去世了,她退休了,女儿早搬出去,结婚了。她在小区花园里散步,社区办活动,三个比她年轻一点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寒暄,发彩印的《老年人健康金融手册》,一人手里硬塞一份,看完了回家垫桌脚包东西多好,推不掉,又说一个半月后在社区活动中心还要办趣味运动会,随时可以登记注册为老年运动员,此刻已经开放填表,笔递过来。她想叫,我不是老年!自己的妈妈当年将要满六十岁时,就拒绝庆祝生日,说,离老太太还远着,用不着过寿。
手册教人不要被骗。不听不信不转账。见到什么事,先怀疑是假的。防,时时防范金融诈骗和网络谣言,不要在网站上订号称优惠的火车票飞机票,不要理睬说孩子出了车祸的通知短信和电话,不要买网络理财产品。那么怎样买火车票飞机票呢?老年人走去窗口排队吗?那么如果孩子真的出了车祸,怎样接到通知呢?《理财通》栏目说,核心是转变观念。钱要用来生钱,花销应当用在让家庭和自己享受快乐时光的爱好上,切勿一味俭省、苦等未来。这是在说老人没有未来了!北京老头段某省了大半辈子钱,到老受骗,买了十万多元的延年益寿假玉石床。又讲囤积癖是一种心理隐疾,一个日本老太太去世了,女儿变卖她生前积攒的五十几件和服,都是崭新的。工薪家庭,婚后每年过生日前她做一件昂贵的新和服,存放起来,平时穿旧的。而和服这种东西,只要是二手货,即便是崭新的,也几乎毫不值钱。
她想起发饰。自己简直像报纸上的人,小小的笑话,太小了,不足以登出来给人嘲笑的笑话。他生前究竟是怎么想她的呢?糊涂的人吗,表里不同的、在朴实平凡的生活里向往着戏剧性的人吗,强势中总有一丝可怜,缺乏安全感,要去保护的人吗,像孩子一样有无法餍足的缺点,心总是空的,所以要去纵容和原谅的人吗?
结婚那么多年里,她一直觉得她是在宽容和原谅他。到他死她才觉得,在那一年,他三十五岁,她三十四岁,他出轨的那一年,对她来说他的一部分就已经死了。她多少放弃了他,那是生活从此变好的原因。而如今他彻底死了。有一种已经令她陌生的恨意伴随着那种极其需要他的感觉一起降临,就像三十四岁时那样。
哀伤有五个阶段,书里是这样说的,否认与隔离、愤怒、讨价还价中试图对生活夺回控制权、沮丧、接受。他去世后她没有感受到这些过程,书上写得不对,不完全对。对于他去世,她意外、无法接受,但那更多是因为他离开得太快,包括医生在内,没有人想到这场本应当慢慢发展的病最终会毁于一口呛住的痰。他病情发展后,她做好了他会长期卧床的准备,生活强扭了一下而还尚未转变到她预计的那个方向,她还没来得及真正付出自己在内心说定要长久奉献的那些东西,砸了一棒,不疼,眼前空荡荡的怅然。
她什么时候体会过那五个阶段呢?她不确定它们在她三十四岁时是否次第来临,不过她记得隔离,愤怒,与生活做谈判。所谓深沉的丧失感,女儿送她的这本书说,是伴侣死去时人那些纷繁复杂的情感中最核心的感受,无论隔离还是愤怒都是对丧失的一种遮蔽,空虚与深切的渴望撒了谎,装扮为怒气。但她在那一年比现在更体会到丧失,那时她在心里对某种坚信不疑的爱情和承诺做了哀悼。
按照这本指南,她如今应当学着“看清楚自己处于生活中的什么阶段”。早就看清了,当年就弄清楚了,无需借助外国人的分析,当年她看清楚自己不可避免地处于生活之中,而他不可避免地是生活的部分。当时他表达过类似的看法,对于他,这是更说明二人的不可分离,是他重新做出承诺并且能去遵守、要去遵守,也一定真的会遵守的原因。他不想也不能丧失她和家庭。而她所看清的是自己没有办法。这个人的某一部分死了,她的生活碎了一些,她不再照单全信,而又必须接受。在她清楚接受它的同时,她清楚承认他的某一部分对于她已经死了。
很多人在体会深刻的丧失后会急于用建立新关系的方式来夺回对生活的控制权。来回翻了几遍第九十七到九十八页的转折,她确定了断句方式。是为了控制生活吗?也可能是为了报复生活,报复背叛自己的人吧,以出轨或者以死背叛了自己的人,这两样都违反天长地久的承诺。当年她没有报复他。恨他,不再全然相信生活,算是报复吗?不算吧。她人生中报复过他一次,是高中时,学校推迟放假,补课,又提早开学,假期只剩三周,他和她一直没找到见面的机会。三周后,学校补习开始,规定下午一点半到校开动员会,他和她无需约定,像几年来那样心照不宣地在午饭时间各自来到校门口,她先到的,坐在校门侧畔的饭铺,二三十分钟后,远远看他穿白裤子,圆领灰蓝短袖上衣,胸前一个红标,走过来。她先看他有些陌生,他说已经吃过了饭,她便独个吃,他显得累。
补习三天后,他跟她说压力太大了,一年前老师找双方父母谈过早恋的事后,家里把他看得很紧,这个假期父母又和他谈了一次。他说,不然先暂停,高考之后再说,到时候我们都心情轻松一些。
开学后,有一天夜里她随同宿舍的隔壁班女生翻墙出去,坐车去了旱冰场。她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夜里的商业区步行街上没有店铺营业了,风把雪糕包装纸从垃圾箱中吹出来,粘在人行道上,通宵录像厅的灯箱看起来骇人,入口也像垃圾箱。旱冰场里看店的人年纪和她差不多,也许大几岁,这就是社会青年吧,方言重,拉着她的手滑旱冰,她容忍了,手指松松勾住这个陌生人,滑得很慢,跟在同宿舍女生和另一个陌生人后面,被甩远了,那一对又从身后追上来,一圈圈好像不会停止。场子里几乎完全是黑的,垂了几线彩灯,烟味很重,香烟味道里还混着些饭菜味,放串烧粤语歌,有时节奏快,像跳舞的音乐,有时很慢很慢,人的步子不知不觉就随着慢下来。两个男孩嘀咕了一阵,一起过来说,去吃宵夜吧,滑也滑腻了。女同学说,我们可难得从学校出来滑一回。过阵子他们又说,关店了,换个地方去玩,她们说要回去上课,跟家长说好来接的,已经在步行街口等着。这样跑出来,再坐凌晨早班公共汽车回到学校,在太阳升起前躲进宿舍,很快洗漱,出早操。仅有的一次报复他,冒险中没有愉快的成分,有失去了一些东西的感觉。
几周后他来找她。先写来纸条,后来在教学楼背后的暗影里说他错了,又伤心又扭捏又无辜,哭了,说她不肯再和他说话的压力比来自父母的压力更沉重。她抛下尊严感,收回了他,然后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一生中她想过许多次,在旱冰场的那一晚她完全有可能死、被杀掉、挨欺辱,与之相比,他施与她的那些小小折磨是彻底温暖、可靠、安全的。
最严重的争吵就发生在她三十四岁那一年。之后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冲突,生活的锚是彻底安定的。没有报复他,或者,“建立新关系”。她接收到的神启式的律令是要把自己变得更好,要能自立,要随时可以离开他。成为女儿尊敬的人,不只是管教和照顾女儿的人。她完全不想离开他,但做了奇怪的准备,家里是她管钱,负责理财,还贷款和他的信用卡。所有的钱本来也都归属于她的名字,那时她却开始存私房钱的账户了。
其间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在那些无法起身、无法出门去上班的日子之一,她看了一本毕淑敏的书,找了一位心理医生。新近装修过的诊所设在城北远郊的联排别墅内,或许也是医生的家。去的路上经过尘土飞扬的露天市场,面谈室里白天也拉着窗帘,亮一盏绿色琉璃灯罩的仿古台灯,书桌侧是一张紫色天鹅绒长沙发,小提琴弧线形状的靠背上点缀着金色装饰钉,医生说供催眠用,她觉得颜色和质地未免有些夸张。心理医生问,你讲这些时,为什么始终保持微笑?她猜他想让她回答自己太压抑了,但她不想跳进陷阱。台灯的灯绳在半空中来回摇晃让她不宁。明明每次等候室都空荡荡的,医生却总端着架子,含有深意的居高临下。又去一次,仍然不觉得有效果,反倒因为拷问而不舒服,第三次后她停止了。
不过她记得心理医生说,离开和留下都不是错误的选择。当时她坦白,自己开始用母亲的名字存私房钱,但也没打算离开丈夫。医生安抚了她。就在那天,来的路上,出租车经过平淡无奇的城市街道和随时有人冲到路上的城郊村庄,医生让她十分钟后再进诊室,她能感到诊室里并没有人,等待与准备煞有介事。在等候室里她看咖啡桌上的杂志,上面有关于应对伴侣出轨的心理学文章,每一篇都像是只写给女人。有男人来看心理医生吗?有男人认为自己出了问题吗?有男人真认为错在自己吗?有男人在出了错后肯去请教权威吗?一篇文章给受了背叛的女性戴上勋章,硬要推她们到新世界去,“恭喜你!看清了一个混蛋,赢得了其余的世界”。现在你可以离开他去和所有其他男人交往了,以宝贵的自由。她跟心理医生讲这篇文章,自己缺乏同感,没法感受到文章语调里的喜悦和希望。
“我应该高兴吗?”她问。
“为什么有这种疑问呢?”心理医生问。总用提问回答提问,让她觉得在受审。
“那种生活像外国人的。我没那么开放。”她回答。是正确的回答吧,文章的腔调和人生观有点西方化。
“你觉得自己哪里不够开放?”他接着问。
那次后她没有再去看心理医生,带着一股怨气,为什么是我感到自己有问题,是我奔波,我受质问,我在挖掘?浪费了后两次疗程的预付款。算了账,有沉没成本,但若继续去,来回的车费也不便宜。这样说服着自己,也怀疑着自己——你觉得自己哪里不够开放?
她能向前看,而确实做不到向四周看。她只爱过一个人,他是她真正碰见过的唯一一个人,总不能算上旱冰场里看店的。她曾梦见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面目模糊的陌生人,长得有点像一名常演警察的香港电视剧演员,一起住在带院子的二层别墅,门口的树,很奇怪地,像公园里的景观树那样挂着标牌,“香樟”。在梦里她清楚知道那所房子不是家,那个光头男人不是她的丈夫,虽然在梦里她正等此人化疗结束回家吃饭,心里沉甸甸的,虽然在那房子里她熟练地进厨房摘下案板,就像熟练走动的异物。天亮后她说,梦到嫁给了别人。他立起来枕头,靠在上面笑,嗬,精神出轨了。她说,梦里也不高兴呀,指腹为婚,强买强卖。这样的梦很快又出现了一次,醒来后她已经忘了,到周末想起来,散步时告诉他,我又做了那种梦,精神出轨了。他说,怎么可能。她没有对别人动过心,在那次中年来临前的危机里,她更爱他了。仿佛为了求胜与求生,只肯爱他,同时他的一部分对于她也死了。
在这二十年后的春天他整个都死了。奥运会已经过去十几年,北京经过三轮盛世,杨柳絮和多年前一样讨厌,买完菜回家,要先在家门外细细摘掉挂在手提袋上的絮沫才成,不然带进家里更无法摆脱。喘气时有毛毛粘在鼻尖上,鼻子痒,眼睛也总要斗鸡眼似的,自觉不自觉就往鼻尖去看,一团若有若无的白絮。这样下去,不仅会过敏,还要花眼。电视台说杨柳絮年年都在治理,尤其在飞絮引发了几次火灾之后,“治理力度加大”,飞絮是由于杨柳树的雌株引起的,只要嫁接上雄株的枝条,飞絮就会减少。简单地讲,当年种错了——应该都种雄株,结果种了半雄半雌的树,一排排树就在空中交配。这些人很会写报告,把错误写成治理。
而从治理进展看,几年内是好不了的吧。语言铿锵有力,“经过逐年淘汰、更新,杨柳树的雌株比例在逐渐缩小。不过,由于这些树木有生长快、易成活、释氧固碳能力强等多个优点,让这些树种在一定时期内还有着很大的积极意义”。就是没有预算去砍伐,换树,要保留它们,让你忍着的意思。何必这样曲折婉转呢?与其说是婉语,不如说是谎言。
她向女儿说起这些。女儿说,妈妈,行动慢,这需要你指出来吗?新鲜吗?自从爸爸去世,你脾气坏了,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抱怨,反问,喜欢说“你怎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本来宽容得很。我跟爸爸说准备结婚以后,他和我深谈过一次,当时他跟我说,女人最重要的是宽容,让我向你学。
她去药房开了海盐水鼻腔喷雾,没去耳鼻喉科。没处方不能用医保,但这两年来她在医院里耗的时间太多了,新医院都很庞大,内部通道曲折如立交桥。住院楼还安静一些,门诊楼是拥挤的迷宫,一层大厅总挤满来当场排队挂号的老年人,不会用科技手段抢到号的那些,比她老的真正的老人,早晨七点就聚齐在机器前,开始等当日号放出。就好像他们有无穷无尽、无法打发的时间。多悖谬,恰恰是那些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的人最常排队。
生活频道介绍,如果洗澡前多放一阵子水,蒸汽充分弥漫淋浴间,鼻子会舒服一些,洗完了也会有一阵子不大咳嗽。不过她近期以来有时气短,不愿站太久,已经不再那么经常洗澡。女儿让她把浴缸里长储的水放掉,以后坐浴,她不习惯,再加上总觉得兴许会临时停水,储着放心。她也用浴缸里的水冲马桶,塑料红瓢舀出来水,两下就够。打电话跟表妹聊天,表妹说,咱们都越来越像自己的妈了,以前还看不惯她们。
以前他在的时候她不这样。总想要受他尊重,要大方,有见识,别太像个主妇,别重复上一辈人的做法,别成为他喜欢过的那另一个女性的完整的反面,那个嗓音低沉的女人两腮下垂,没有多好看,她始终没真正弄明白丈夫为什么一度受那个人的吸引,就像她始终没真正弄明白丈夫的依赖家庭有多大程度等同于依赖稳定、名誉、交际圈、前途。我们的爱是出于势利吗?在后面这些年里她饰演朴素但有格调,细致又不俭省的主妇,像优秀的办公室主任,煮毛豆时剪开两端以入味,切蜜瓜皮时不吝啬地切掉瓜皮连带的厚瓤。“这都能吃的吧?”他问。“不好吃呀。”她像看傻孩子一样看他。也可能那时她不怕缺钱。现在她拿笔算,大病保险赔付的身故补偿金能换算成他在世几年的收入,最初她的算法是假设他本应当能再活二十年,这样写下乘法算式,又觉得自己心很坏似的,还是反过来用拿到的补偿金做除法。
也可能他还在时她像从小以来那样,习惯于要设法让他更疼爱她,拼命拦下了自己性情里像妈妈的那部分。不要戴着卷发棒在街上走,不要叉着腿坐在门口,边聊天边摘菜,不要对丈夫和孩子说自己含辛茹苦,不要收走压岁钱。
想想当初有点傻。最急着要和他走近、对他交心、两个人说话也最多的读书那些年,自己迅猛地逆反,全是情绪,还想要受他疼惜,不免极端和夸张,把少女时代的成长说得像受了父母的虐待。他就更疼她,发誓要照顾她,给她一个家庭。后来成了习惯,结婚以后想改也改不掉,照旧和他说娘家的不是。
其实也不大想改。不知道是越说越会生嫌隙,还是因为他也因为她的描述而连带着不大亲近她的家人,或者是到外地念大学、再两个人一起留下来工作、和他组建新家庭的自自然然的结果,她和父母、弟弟越来越疏远。她也真是不喜欢自己母亲。不喜欢母亲,和父亲陌生,和弟弟无话可说。与他组织起来的这个仿佛从天外飞来、无祖无宗、在此落地扎根的簇新家庭是她唯一的家庭。她将它攥紧了,到他去世。
现在她发现自己缺少朋友。她没和谁是一伙过,从知道孤独的滋味起就只是他。她和他共同的那些熟人——促成二人认识的那些人,中学同学,她反而更不大来往。那些年里,生活很快就围绕他存在了。她与那些人之间隔着秘密,和男生保持距离,“可远观不可亵玩”,其他女生即像情敌。后来,结婚以后,有男同学单独约她吃饭,她去了,当然没有亏心事,却怕他知道。后来不再去了。
亲戚里和表妹好,地理和感情都最近,在两百公里外。上班时和女同事一同打发时间,约着逛街,实际也逛得不多,往往是出差时结伴去转转,买衣服鞋,出差劳顿中往往脚肿,无论怎样叮嘱自己要买小一点,买的时候还是不敢买太紧,回来再穿就大半码,下次又忍不住买。而今退休了,他不在了,她没那么大兴致找人出来,怕怜悯。他两个姐姐在北京工作,以前来往得多,他去世后淡了,想一想,过节时打电话,孩子结婚时见面也够了。两个姐姐之间有嫌隙,以前他费力去平衡,现在都不必再假装是一家人。
女儿和女婿登记了,说等父亲周年忌日后再办婚礼,先住到一起。女儿像个妻子的样子了,开始支使女婿,吃饭时懒洋洋地一直在翻手机,点开视频给女婿看,不像以前,带男朋友来家里时还是端着股劲。
她进厨房盛饭的时候,女儿一惊一乍,说有一条新闻讲,一个江苏女孩,和自己妈妈同时怀孕,女儿二十一岁,妈妈四十四岁。父母跟记者说,孩子原本是独生女,我们抓紧时间,给她留个兄弟姐妹,是我们做父母的生前能给她的最好礼物。女儿哭诉,父母年纪如此大,以后等于自己要供这个弟弟或者妹妹读书,凭什么呢?自己怀着孕,本来等着母亲过来照顾自己和外孙,结果少了劳力,多了负担。现在可完了。
女儿说,吓掉牙了!吃着饭看到这个,咯 一下,还以为是花蛤里有沙子。
晚上,她看一部讲京剧团历史的电视剧时意识到,孩子对父母的要求,比买房子、带外孙、既要给孩子支持又要给孩子自由,还要多得多。老剧团兴衰的故事中,一集里死了三个配角,一个是高龄喜丧,离休团长,留下身后几个弟子争座次,缺少了能镇住他们的角色。一个是七十多岁的女演员,病死。一个是五十出头,吵架中心肌梗塞,等于气死了。《红楼梦》等同于办公室斗争戏,政治戏总也是家庭戏,每个死人身后都是一串的家庭,家庭成员一生以来做过各色各样的选择,一些追悔,一些抱怨,一些盘算,明明亮亮地摆在观众面前,生怕你看不懂似的。她明白了一个先前约略知道,但没有细想过的道理:子女对于父母中谁应该先死,是有偏好的。这和跟谁感情更深,恐怕也不大有关系。就像子女对于老人更宜“享受晚年”还是为自己带孩子有偏好一样,对于是让妈妈还是婆婆带孩子有偏好一样。
她以前不大想关于养老的事。父母年近八十了,都还在,在家乡和弟弟一家住同一栋楼的不同单元,没有太多需要不放心的。她愿意当子女中那个既出钱又被认为性格凉薄的人。弟媳跟她聊过这些,老太太走在前面,剩下老头,照顾起来容易一些,请个住家保姆就是了。老头和年轻一些的女保姆总是处得来的,如同一个新家庭。只要儿女替老人管好存折和房产,由儿女去发放保姆的工资,就简单了,不去管桌布以下,做儿女的关键是不要看不惯,别嫌恶心。而老头走在前面,老太太的寿命往往还长,老太太还麻烦,要人关心,要人照看,要有说法,小辈就要亲去照顾,长久的不停歇的磨难,现在和公婆住同一个小区,照看起来固然便利,但也多出些无事生非的时刻,老人年纪大了,有时故意要使唤你一下,像试你似的,真难想象未来若只剩一位老人,且是婆婆,会是如何。与弟弟和弟媳聊起父母时,她常常扮木头人,不去细致听进他们的抱怨、邀功、揣测。她知道弟媳跟弟弟说过,姐是油盐不进。
现在她想她的女儿,小小的从五斤八两长起来的小孩,从小就有意志,四岁开始上芭蕾课,课间也不出来休息,她在教室外面看到女儿在教室里压腿,抬起头来抿着嘴几乎要哭,又压一下,脸贴住腿。六岁上演讲与口才班,从八岁起就自己管理压岁钱。当时读到新翻译过来的儿童教养书,也照着培养女儿。“财商”“自我意识”“社会和情绪能力”,了不起的东西,女儿现在很具有这个了,洞明自己的利益,有风险意识,话都说得及时又清楚,又带着玩笑的口吻,不会太肃穆,是她一辈子没有学会的本事。
她是不是该跟女儿女婿说,不怕,我不和你们住。我能带孩子。但也不是一定要,你们想让我去照顾,我就陪。你们想单独住,我就去探望。你们不需要我,我就走,和人结伴去旅游。你们的需要就是我的原则。是否那样她就足够好,不太像负担,值得成为后死的那个。
新闻里讲台湾的什么事情,闪出一张全家福,记者拐进普普通通的一条街道,走进普普通通的一户人家,采访一个台湾女人,年纪大了,弯眉毛,短发烫得像一把轻轻圆圆的花折扇,雍容华贵。比她恐怕要大上二十岁,孩子都四十多岁了,全家福里大的孙子已经上初中了,而这个台湾女人像从民国穿越而来,头发蓬松,化着妆的脸沟壑森然,很明媚,反而像比她要年轻。看起来不能说是多么快乐,但很轻松。
她去照镜子,知道自己看起来也没那么老,是像不及五十的样子,如果愿意打扮一下的话,如果像台湾女人那样信生命,信青春,信美。她清楚自己不会再碰到什么人,但也难以想象未来的日子。人的寿命太长了,在哪个意义上都越来越长,愁死了,兴许还有三十年在前边。也许她会偶然地,毫无预兆地碰到下一段爱,也许那甚至都不会是她最终的爱。或许最终的爱如同音乐。
早听同事提起南城公园里有老年人替儿女贴海报找对象的小广场,就在公园中心仿古庭院外面,人工河边,大花坛的边上。现在生活频道上说,征婚角附近有老年人的交友角,每周末活动。都是老年人,不上班了,为什么还要等到周末呢?估计平时要替儿女看孩子的。
周六她坐地铁去公园。万一碰到熟人,就说亲戚家邻近,刚串过门,来逛逛免收门票的市民公园,走到这里看着热闹,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在做什么。或者就说要去附近的酒家吃喜酒,到早了,进来兜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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