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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尘往昔(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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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克拉拉觉得可以就行了。”巴塞罗说,“我们家已经有七只猫和两只鹦鹉,你可别再带什么奇怪的动物来啦!”

“那么,我们就约明天晚上七点左右吧!”克拉拉做了决定,“你知道地址吗?”

5

或许是在书堆里长大的关系,我从小就梦想当个小说家。我之所以做这样的文学梦,除了五岁小孩的懵懂无知之外,安塞尔莫克拉维街上军备总部隔壁那家钢笔店,也有很大的催化作用。那支华丽的黑色钢笔,是我献身文学的目标,精工打造的细致笔杆摆在橱窗,宛如皇冠上最亮眼的珠宝,笔尖是金银交错的巴洛克雕花,闪亮耀眼。有次我和父亲一起出门散步,终于忍不住吵着要他带我去看那支笔。父亲说,那支笔是给起码大使级的达官贵人用的。我在心里暗想,这么精妙的笔,一定可以写出很多精彩的文章,从小说到百科全书,甚至是具有神力的信。我纯真地以为,用这支笔写的信,任何地方都能寄到,包括我母亲一去不回的神秘所在。

有一天我们临时起意,决定进去店里问问那是什么样的神奇妙笔。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可是笔中之王:限量生产的万宝龙钢笔,根据店员的说法,这支笔是大文豪雨果用过的。他还说,那黄金打造的笔尖,曾经写出不朽名著《悲惨世界》。

他告诉我们,这支笔是跟一个知名的巴黎收藏家买来的,保证是真品。

“容我冒昧一问,这么珍贵的笔要卖多少钱呢?”我父亲问道。

店员说出来的数字,让他立刻脸色惨白,我呢,从头到尾就只是目瞪口呆地盯着那支笔。店员当我们是物理教授似的,滔滔不绝地说着艰涩难懂的合金技术、来自远东的珐琅、革命性的活塞原理……一切都是德国制笔工艺的极致展现。我不得不替这位店员说句好话:虽然我们一副穷酸样,但他大方地让我们拿着那支笔看个够,不只这样,他还装满墨水,让我在羊皮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追随着雨果的脚步,就这样开始了我的写作生涯。接着,店员用绒布把它擦拭干净,放回橱窗上的宝座。

“或许,我们改天再来好了……”我父亲低声说道。

走出店门后,父亲以非常温柔的语气告诉我,那支笔的价钱我们负担不起。书店的收入,刚好够我们生活以及送我去读名校。至于尊贵的雨果曾经拥有的万宝龙钢笔,我们要再等一阵子。我没吭声,但是父亲应该读出我脸上失望的表情了。

“这样吧!”他提议,“等你到了开始写作的年纪,我们就回来买这支笔。”

“如果被别人买走了怎么办?”

“不会有人买的,相信我。如果真的被买走了,我们就请费德里科先生帮我们做一支,他那双巧手啊,可是大师级的呢!”

费德里科先生是我家附近的一个钟表匠,也是书店的常客,称得上是西半球最有学问、最有教养的人。他那双巧手远近驰名,从港口区到尼诺市场,大家都知道这个人。另外,他还有一样很出名的事情,但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就是了。据说,他特别偏爱肌肉发达的少年,还喜欢把他们打扮成歌舞剧女星埃斯特雷伊塔·卡斯特罗的样子。

“万一费德里科先生做不出这样的一支笔,那又该怎么办呢?”我虽然小小年纪很单纯,但考虑得可周到了。

父亲听了,眉头一皱,大概是怕我听多了关于费德里科那些不三不四的谣言,思想被污染。

“费德里科先生对德国工艺非常在行,要他造一辆福斯汽车都没问题。而且我还得查一查,雨果那个年代是不是真的已经有钢笔了?还有很多细节要查清楚呢!”

父亲的怀疑论调,让我的心凉了半截。我对那支笔的传奇故事坚信不疑,不过,说实在的,如果费德里科先生帮我做一支替代品,我觉得也不错。时间长了,替代品一定也能达到雨果古董笔的层次。让我觉得安慰的是,如我父亲所料,那支万宝龙钢笔后来几年一直摆在橱窗里,我们就像朝圣一样,每个礼拜六早上都要去看看它。

“还在那里吧!”我惊讶地说。

“它在等你!”父亲说道,“它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属于你,而且你会用它写出伟大的作品。”

“我要用它写一封信,给妈妈的,这样她就不会寂寞了。”

父亲睁大了眼,定定地望着我。

“妈妈并不寂寞呀,达涅尔,她跟上帝在一起。而且,她还有我们陪着,只是我们看不见她罢了。”

学校里的文森德神父也跟我说过这个理论。这个耶稣会老教士,最擅长解释宇宙间各种神秘事物,从留声机的构造到牙痛的原因,他都能用上帝那一套说出一番大道理。不过,同样一件事,从我父亲嘴里说出来,连地上的石头都不会相信。

“上帝为什么要把妈妈留下来呢?”

“我也不知道啊!哪天我们看到他了,再好好问个清楚。”

后来,我渐渐放弃了写信给妈妈的念头,因为,我想还是写一部伟大的巨作比较实在。家里没有钢笔,所以父亲给我一支施德楼2b铅笔,让我在笔记本上随意涂鸦。凑巧的是,我的故事所描述的就是一支充满传奇的钢笔,跟我们在店里看到的那支很类似,而且,它还着了魔!说得更确切一点:一个落魄小说家死于饥寒交迫,他那备受折磨的灵魂,就附在这支笔上。后来,笔落入一名学徒手中,借学徒的手,这支笔写下了小说家死前未能完成的作品……我不记得这是从哪里抄来或读来的故事,可以确定的是,我后来再也没有过类似的灵感。我很想在笔记本上好好写下这个故事,结果却惨不忍睹:文句毫无创意,刻意的暗喻只能让我想起在地铁站看到过的泡脚盆广告。我把一切归咎于铅笔,心里就更渴望那支能让我变成大文豪的钢笔了。父亲一直很关注我的写作是否有进展,心情掺杂着骄傲和担忧。

“你的故事写得怎么样了,达涅尔?”

“不知道!我想,如果有那支钢笔,一切都会截然不同的。”

根据我父亲的说法,那是创作初期才会有的状况。

“你继续写,在你写完第一本作品之前,我会去把笔买回来给你。”

“你答应了?”

他总是喜欢用微笑响应我。还好,我的文学梦只是说说而已,没多久就烟消云散,我父亲也不必白白破财了。我只是一时对钢笔好奇,去跳蚤市场买支黄铜制的笔就可以应付了,价钱便宜,比较符合我们家的经济状况。童年的兴趣,就像任性、不忠的恋人,没多久,我就变心爱上了装配玩具和帆船。我后来再也没要求父亲带我去看那支雨果用过的钢笔,他也不再提起。对我来说,那是个已经消失的世界。不过,这么多年来,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始终是身材瘦削,身穿旧西装,头上戴着街边七块钱西币买来的二手帽子。这么节俭的人,却愿意给儿子买支根本用不上的昂贵钢笔。

那天晚上,我从文艺协会回到家,发现他还坐在饭厅等我,脸上尽是无助和焦虑。

“我还在想你是不是走丢了,”他说,“托马斯·阿吉拉尔打过电话找你,他说你们今天有约,你忘了吗?”

“都怪巴塞罗!一直啰唆个没完……”我边说边点头,“害我找不到机会脱身!”

“他是个好人,只是有点烦。你该饿了!麦瑟迪塔丝帮她妈妈熬了一锅汤,特别端了一盘下来给我们。这个姑娘,心地真好!”

我们坐在餐桌旁,喝着麦瑟迪塔丝好心施舍的汤。她是三楼太太家的女儿,左邻右舍都说她生来就是要当修女或圣人的,可是,我好几次看到她和一个水手抱在一起热吻,两人的手都在对方身上摸来摸去,有时候,他甚至送她到大门口。

“今天晚上,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父亲故意找话题。

“大概是天气太潮湿的关系,脑袋发涨。巴塞罗是这么说的。”

“不只是这样吧?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达涅尔?”

“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想什么?”

“战争。”

父亲惊讶地点点头,然后默默喝汤。他个性很内敛,虽然一直活在过去的记忆里,却绝口不提往事。我在战后的社会中成长,一直以为这个贫穷、停滞不前、隐藏仇恨的世界,就像水龙头流出来的自来水一样自然,我以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城市无言的哀伤,就是它内在灵魂的真面目。童年的陷阱之一,就是对事物只有感觉,却不了解原因。当理智成熟到足以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内心受到的伤害却已经太深。那个初夏的夜晚,我走在巴塞罗那阴暗的街头,脑子里一直想着克拉拉父亲的死。在我的世界里,死亡是无名氏的魔手,一个挨家挨户敲门的推销员,抓走了许多妈妈、街头乞丐,或是九十几岁的老人,仿佛他们中了地狱彩票。死亡,可能就在我身边,它有着人类的外表,内心却被仇恨所荼毒;死亡可能穿着制服或风衣,在电影院跟大家一起排队、在酒吧里把酒言欢;它早上还带孩子去公园散步,下午却无情地让某个人消失在蒙锥克堡的地牢,或葬身无名冢……这些都是我这颗小脑袋想不透的事情。我百思不解,或许,这个我以为很真实的世界,其实只是脆弱的装饰品罢了。在那个逝去的年代,童年的终结,就像西班牙国铁局的火车,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我和父亲一起喝着那碗掺着面包丁的浓汤,朝向教堂广场的窗户敞开着,窗外不断传来嘈杂的广播剧。

“怎么样,你今天跟古斯塔沃先生见面都还好吧?”

“我认识了他的侄女克拉拉。”

“那个盲女呀?听说她长得很漂亮。”

“不知道,我没注意。”

“最好是没有……”

“我跟他们说,明天放学后,我可能会去他们家为那个可怜的女孩朗读,她自己一个人一定很寂寞。不过,还要你答应才行。”

父亲偷偷瞄着我,似乎在心里纳闷着,究竟是他老得太早,还是我长得太快?我决定换个话题,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个困扰我已久的疑问。

“内战时期,真的有人被抓进蒙锥克堡以后,从此就失踪了?”

父亲握紧了汤匙,神色并没有异样。他注视着我,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容。

“谁跟你说的,巴塞罗吗?”

“不是,是托马斯·阿吉拉尔告诉我的,在学校里,他偶尔会跟我讲一些事情……”

父亲缓缓点着头。

“内战时期,有很多事情是无法解释的,达涅尔。什么叫事实,我自己也常常找不到答案。有时候,就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反而比较好。”

他深呼吸,然后勉强啜了一口汤。我默不作声,只能盯着他看。

“你母亲去世以前,特别要我答应她,绝对不能跟你提战争,也千万不能让你记得内战中发生的任何事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父亲眯着眼,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凝望、沉默……或许他正在向我母亲强调他刚刚说的话。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该听她的。哎,我也不知道。”

“无所谓,爸爸……”

“不,不是无所谓,达涅尔!战争之后一切都不同了。没错,的确有很多人进了城堡之后就再也没出来了。”

6

我在熟睡中做了个梦,梦里回到初见克拉拉的那个午后,我想,这场梦应该只是巧合吧!或许,这个突如其来的仲夏夜之梦是个强烈的征兆,预告着邻居经常提起的那件事:我要变成大人啦!接下来,即使不是长得人高马大,我起码也要开始长高了。七点一到,我穿上最体面的衣服,还跟父亲借来“公子牌”古龙水,拼命往身上喷,我打算以家庭讲师或沙龙演说家的形象出现在古斯塔沃·巴塞罗家。巴塞罗和侄女住在皇家广场旁宫殿般的豪华公寓里。身穿制服、头戴白色蕾丝女帽的女佣一脸慎重,恭恭敬敬地替我开了门。

“您一定是达涅尔少爷吧?”女佣说,“我是贝尔纳达,有事请您尽管吩咐。”

贝尔纳达操着浓重的卡塞雷斯口音,说话非常客气。她郑重其事地领我进了巴塞罗的豪宅。公寓位在二楼,众多房间、客厅分布在环状长廊边,对于住惯了圣安娜街狭小公寓的我而言,这座气派豪宅简直就像埃斯科里亚尔王宫的缩小版。看来古斯塔沃先生除了收集书籍、古抄本以及各种奇特的书目,还收藏了许多雕塑、画作和祭坛装饰,不消说,当然是数量惊人且种类齐全。我跟在贝尔纳达后面,走过摆满了各种标本和热带植物的长廊,这地方真的称得上是如假包换的温室。长廊墙上的镜子映出悬浮在空中的金色微尘。前方传来呆板、走调的钢琴弹奏声。

贝尔纳达仿佛手掷短刀的码头卸货工人,身手利落地走在前面替我开路。我紧跟在后,一路张望着周围的环境,还看到六只猫和两只百科全书一样大的紫红色鹦鹉。女佣告诉我,巴塞罗给两只鹦鹉起了哲学家的名字奥尔特加和加塞特。克拉拉在这片书画丛林另一边的大厅等着我。她穿着一身土耳其蓝色的棉质洋装,我那热切渴望的双眼,立刻看见了她,光线从圆花窗穿透进来,照着正在弹钢琴的她。克拉拉琴艺不佳,节奏不对,偶尔还会走音,但是听在我耳里,这首小曲就如天籁一样悦耳,看她挺直了身子坐在钢琴前,面带微笑,头部微倾……让我觉得,此景只应天上有!我本想以干咳几声的方式宣示我的到来,没想到,我身上浓浓的“公子牌”古龙水味道,已经替我先透露了讯息。克拉拉突然停止弹奏,脸上漾着害羞的笑容。

“我还以为是叔叔来了呢……”她说,“他不准我弹奏蒙波的作品,因为他说我这样根本就是在折磨他!”

我只听过一首蒙波的曲子,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经常闹肠胃病的神父弹奏的,他在学校教我们理化。

“我觉得你弹得很好。”我说。

“才怪。我叔叔是真正热爱音乐的,为了加强我的琴艺,他甚至帮我请了钢琴教师。我的老师是个前途看好的年轻作曲家,名叫亚德里安·聂利,曾在巴黎和维也纳学过音乐。他正在创作一首曲子,将交由巴塞罗那市立交响乐团演奏,因为他叔叔是掌管乐团的重量级人物。真的是个天才呢!”

“你是说叔叔还是侄子?”

“别这样,达涅尔!我相信你一定会很喜欢亚德里安。”

我心想,他八成会像一架从七楼坠下的三角钢琴,把我压得死死的。

“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克拉拉问我,“贝尔纳达烤的肉桂蛋糕可是人间美味。”

我们像贵族似的享受丰盛的下午茶,把女佣摆上桌的食物一样样往嘴里放。我完全不懂这样的场合应有的礼节,所以不太清楚该怎么应对才好。克拉拉似乎感受到我的顾虑,为了替我解围,她建议我随时可以开始朗读《风之影》。于是,我模仿西班牙国家广播公司播报员每天中午朗诵爱国短文的语气,开始念起小说内文。起初我的声音非常僵硬,后来渐渐放松了些,最后竟然忘我地沉溺在小说里,甚至还发现了一些我初次阅读时未曾察觉的转折和伏笔。字里行间透露着新的细节、新的景象、新的奇幻情节,就像从不同的角度去检视建筑物。我连续朗读了一个小时,念了五个章节,已经觉得口干舌燥,而且,房子里大概有至少六个时钟同时响了起来,这让我想起时间不早了。我把书合上,看了看克拉拉,她静静对着我微笑。

“我觉得这本书有点《红屋》的味道。”她说,“只不过故事好像没有那么惊悚。”

“你可别这么想啊!”我说,“这只是开头而已,往后的情节会越来越复杂。”

“你得回家去了,对吧?”克拉拉问道。

“是啊!虽然心里很不愿意,可是……”

“你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明天再过来……”克拉拉建议,“不过,我不想耽误……”

“明天下午六点,好吗?”我等不及要接话,“我觉得,这样有更多时间朗读。”

这就是我们在皇家广场旁的豪华公寓初次的聚会,那是一九四五年初夏,接下来的整个暑假以及往后好几年,我们一直延续着这样的聚会。初次造访巴塞罗的豪宅之后,没多久,我几乎天天报到,只有每周二、四例外,因为那两天克拉拉要上亚德里安·聂利的钢琴课。我每次去都要待上好几个小时,渐渐地,我对巴塞罗豪宅内每个厅堂、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朗读《风之影》大概只花了几周就结束了,不过巴塞罗藏书丰富,除了卡拉斯的作品,其他经典名著应有尽有,我们随手就能挑出适合朗读的作品。有时候,我们根本没读什么书,几乎都在聊天,我甚至还会带克拉拉到广场散步,或者去大教堂逛逛。克拉拉喜欢坐在大教堂的回廊下听人们聊天,或是静静倾听路人踩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她常要我形容建筑物的构造、路人长什么样子,以及我们一路碰见的车子、商店和橱窗……她通常会挽着我的手,让我带着她闲逛这个属于我们的巴塞罗那,这片只有她和我才看得到的天地。走到佩德里索尔街上的乳品店时,我们常去买份奶酪或奶油面包配热巧克力,两个人分着吃。我们经常引人侧目,甚至有好几个自认见多识广的店员说:“她是你姐姐吧?”对于各种取笑或暗示,我一概置之不理。

有些时候,我不知道克拉拉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对我的信赖,甚至到了我不知如何承受的地步。她最常跟我聊起的话题之一,就是她每次上街时,只要落单的话,就会有个奇怪的陌生人到她身边,以低沉沙哑的声音跟她说话。这个神秘陌生人身份不明,每次都向她问起古斯塔沃先生,而且还提到了我。有一次,他甚至抚摸了她的脖子。听到这种事情,我气得简直想拿刀杀人。另外还有一次,克拉拉鼓起勇气要求那个神秘陌生人,可否让她摸摸他的脸。他沉默不语,因此,她就以为他默许了。当她举起双手要摸他的脸,突然被他挡了下来,克拉拉却趁机摸到一样东西,她认为那是皮革。

“看来他戴了一张皮制的面具。”

“你少胡说八道了,克拉拉。”

克拉拉一再发誓自己说的句句属实,我不敢再往下想,光是想到那个诡异的神秘客摸着她那天鹅般的细颈,我就受不了,那是我渴望多时而不可及的梦想啊!谁知道他还做了什么坏事。假如我能够不去想这件事,或许就能领悟到,我对克拉拉的感情,终究只是痛苦的来源。或许就因为我做不到,我反而比以前更喜欢她了。人就是这么傻,总是爱上伤你最深的人。那年暑假,我最怕的就是开学,到时候我就无法整天跟克拉拉在一起了。

贝尔纳达严肃的面孔下,隐藏着温柔的母性,有一天她热情地把我搂在怀里,意思是她决定接纳我了。

“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没娘的孩子,您看看哪……”她常对巴塞罗这样说道,“我呀,看到没娘的孩子就难过,这孩子真是可怜!”

内战结束后不久,贝尔纳达来到巴塞罗那,除了躲避贫穷,也为了逃出她父亲的魔掌;他平常动不动就毒打她一顿,天天骂她笨蛋、丑八怪、大肥猪,当他喝醉的时候更糟,居然把她关进猪圈,对她毛手毛脚,她吓得大哭大叫。后来他终于放她走,还说她和她妈一样,都是假正经的蠢女人。巴塞罗是偶然在波恩市场遇见她的,当时贝尔纳达在菜摊帮忙卖菜,巴塞罗直觉认为她是当管家的料,于是开口请她来料理家务。

“我们就像《窈窕淑女》的组合……”他说,“您是那位卖花姑娘,我呢,就是慧眼识珠的希金斯教授。”

贝尔纳达平常顶多就是看看教会刊物,巴塞罗的比喻,她听得一头雾水,于是斜眼睨着他。

“我说,这位先生,我们这种姑娘家虽然贫穷、单纯,但可都是很规矩正派的。”

巴塞罗毕竟不是萧伯纳,不过,他虽然没把这个女学生教成机智过人、举止优雅的上流贵妇,但努力并没有白费,贝尔纳达摇身变成了谈吐合宜的城市姑娘。她当时芳龄二十八,但我一直以为她至少还多个十岁。她是个非常虔诚的教徒,每天早上都要到附近的海上圣母大教堂望弥撒,每周至少向神父告解三次。巴塞罗宣称自己是“不可知论者”(贝尔纳达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玩意儿,一度以为是类似哮喘的呼吸道疾病),他认为,经过仔细盘算,他家女佣即使犯下错误,也不可能多到需要去找神父告解这么多次。

“你的心肠已经够好了,贝尔纳达!”巴塞罗愤慨地说,“我告诉你,世上多的是灵魂和肉身都病入膏肓的人。这个国家的信仰和教会,简直就跟慢性便秘没两样!”

贝尔纳达一听到这种亵渎神明的言论,马上在胸前连画了五遍十字。到了晚上,为了救赎巴塞罗被玷污的灵魂,她还额外替他祷告,她觉得巴塞罗先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只是书读太多,脑袋腐化了,就像堂吉诃德一样。

贝尔纳达偶尔也会出去跟男朋友约会,这些男人都对她吝啬得很,通常没多久就把她甩了。每次失恋,贝尔纳达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边哭还边发誓,她一定要让那没良心的男人吞下老鼠药,或喝下整瓶硫酸,总之,就是要他去死!巴塞罗受够了她经常搬演这些闹剧,叫她开门,她却怎么也不肯,于是他气得找锁匠来开门,还让家庭医生帮她打一剂安抚失控马匹用的镇静剂。可怜的贝尔纳达,睡了整整两天才醒过来,这时候,巴塞罗会去买玫瑰花和巧克力糖送她,然后带她去看场加里·格兰特主演的电影,在她心目中,加里·格兰特是史上最帅的男人。

“先生,您知道吗,听说加里·格兰特这个人很古怪呢!”她满嘴塞着巧克力糖,低声说道,“这可能吗?”

“都是胡扯!”巴塞罗坚定地说,“就是有些傻瓜和笨蛋,老是喜欢忌妒别人。”

“您说得真好!先生,不愧是念过索便大学的人。”

“是索邦大学。”巴塞罗温和地纠正她。

要不喜欢贝尔纳达这个人实在很难。不需要别人吩咐,她会主动替我煮些好吃的食物,还帮我缝衣服。她会检查我的服装和鞋子,替我梳头、剪发,还花钱买维生素和牙膏给我,甚至把她姐姐去朝圣带回来的圣水装进玻璃瓶送给我。

有时候,贝尔纳达会检查我的头发是否长了头虱,她一边拨弄我的头发,一边在我耳边轻声说:“克拉拉小姐是世界上最棒的姑娘,我要说她的不是,一定会遭天打雷劈。不过,达涅尔少爷,我觉得太过迷恋她,并不是件好事。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你不用担心,贝尔纳达,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

“我也觉得这样就好。”

为了强化她的论点,贝尔纳达还跟我讲了一个她从广播里听来的故事,大意是有个男孩疯狂爱上女老师,结果,他因为违反风俗而遭天谴,莫名其妙就掉光了头发和牙齿,脸上、手上还长满脓包,据说是某种性病。

“纵欲真是要不得。”贝尔纳达下了这么个结论,“我说,您可要谨记在心啊!”

巴塞罗先生虽然老是喜欢开我玩笑,但是很乐意我常拜访和陪伴克拉拉。我猜想,他大概觉得我没什么威胁性,才允许我这么做吧。每天下午,他还是不厌其烦地出高价要买我那本卡拉斯的小说。他告诉我,他曾经和几个二手书店同行谈到这件事,大家都说卡拉斯的小说现在很值钱,尤其在法国的价钱更好。我一如往常地婉拒,他听了也总是狡猾地笑一笑。他交给我一副家里的钥匙,万一他和贝尔纳达都不在家的时候,我也不至于不得其门而入。我父亲可就不一样了。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参与我生命中所有的事情,如果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一定会提出来。对于我和克拉拉的密切往来,他颇有微词。

“你不是应该跟同年龄的朋友一起出去吗?例如托马斯·阿吉拉尔,你都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啦?他是个好孩子。你怎么会成天跟一个年纪都可以出嫁的女孩子混在一起……”

“这跟年纪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好朋友。”

他提起了托马斯,这是让我最难受的一件事,因为他说得没错,我确实好几个月没跟他出去玩了,我们本来是形影不离的哥们。父亲以责备的眼神望着我。

“达涅尔,你对女人根本就一无所知,这场游戏,你玩不起的!”

“对女人一无所知的人是你!”我顶撞他,“尤其是克拉拉,你对她一点都不了解。”

碰到类似的话题,我们多半就是这样不欢而散。不上学或不去找克拉拉的时候,我都待在书店里干活,帮忙订货、送货,偶尔接听电话,有时招呼客人。父亲老是抱怨我工作心不在焉。我很不服气,总觉得自己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书店里帮忙了,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常会想起那段父子情深的美好时光,母亲去世后,我们一起分享这片小天地,一起去看雨果的古董钢笔,一起为黄铜火车头而疯狂。那是一段平静而忧伤的岁月,然而,从我父亲带我到遗忘书之墓的那天清晨开始,我们美好的世界就逐渐消逝了。有一天,父亲发现我把卡拉斯的《风之影》送给了克拉拉,他气得暴跳如雷。

“你太让我失望了,达涅尔。”他愤怒地对我说,“我带你去那个秘密所在的时候,不是告诉过你,你挑选的这本书,对你意义格外重大,你既然拿了它,就要对它负责。”

“我当时才十岁,爸,小孩说话哪算数啊!”

父亲看着我,仿佛突然挨了一拳似的。

“你现在这么大了,不能再像个小孩一样无理取闹,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以后你会渐渐尝到生命给你的苦头,达涅尔,你很快就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当时,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因为我常跟巴塞罗在一起而不高兴。这个财力雄厚的书店老板和他侄女,过的是我父亲无法想象的奢华生活。我想,巴塞罗家的女佣像个妈妈似的照顾我,也让他很不自在,他认为我随随便便就接受别人取代母亲的角色。有好几次,我在书店后面的仓库打包,听见客人这样跟我父亲开玩笑:

“森贝雷啊,您也该找个好姑娘了,现在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寡妇呢!我说老兄啊,娶个好姑娘,生活上有人照应,马上会年轻二十岁。那柔软细腻的胸部……”

对于这样的建议,父亲一概不予回应,我倒是觉得他们说得不无道理。有一回吃晚饭的时候,我们照样是默默各吃各的,为了打破沉默,我决定跟他聊聊这个话题。我想,由我来提这件事,他大概会比较容易接受吧。父亲长得一表人才,而且谈吐不俗,听说附近好几位女士都很欣赏他。

“对你来说,找个人取代你母亲的角色,或许很容易吧!”他的语气难掩悲伤,“但是对我而言,没有人可以取代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对其他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时光渐渐流逝,父亲的教训、贝尔纳达的叮咛,甚至巴塞罗的暗示,却逐渐在我脑中清晰了起来。内心有个声音告诉我,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在克拉拉眼中,我永远是那个十岁的小男孩。和她共处变得越来越困难,每当她的双手触摸我或是挽着我的手臂去散步,我就觉得难过。后来,她甚至只要在旁边就会让我感受到生理上的不适。周围的人都看出来了,敏感的克拉拉,当然也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变化。

“达涅尔,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聊一聊了。”她对我说道,“我想,我对你的行为举止可能不太恰当吧……”

我没等她把话说完,随便捏造了一个借口就急着跑掉了。我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我怕我和克拉拉的梦幻世界就这样垮塌了,但却万万没想到,真正棘手的难题才正要找上我。

[1] 杜罗:西班牙旧货币为比塞塔,5个比塞塔的别称为杜罗。

[2] 罗克福:法国特产羊乳干酪“罗克福干酪”,以味道浓郁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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