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风之影 > 烟尘往昔

烟尘往昔(1/2)

目录

1

一个秘密的价值何在,就看我们是要对谁锁紧口风了。一早醒来,我第一个冲动,就是想和我最要好的朋友分享遗忘书之墓的经历。托马斯·阿吉拉尔是我的同班同学,他把课余闲暇和所有精力全投入在机械发明这个嗜好上,只是,他发明的东西都不怎么实用,例如以空气静力学原理做成的标枪,或是陀螺发电机等等。没有人比托马斯更适合分享这个秘密了。我睁大眼睛想象着,托马斯和我提着灯笼、带着罗盘,潜入那个地下墓穴般的图书馆,打算挖掘更多秘密……接着,我想起了自己许下的承诺,所以决定见机行事,就像侦探小说里常提到的,采取不一样的作案手法。到了中午,我跑去找父亲,问了他许多关于这本书和胡利安·卡拉斯的事情,我热切地想象,这本书和这个作者一定是举世闻名的。我的计划是读遍他所有作品,而且要铆足劲儿在一个礼拜内完成。令我大感意外的是,我父亲这种世代相传的书店经营者,一个对各类书籍了如指掌的行家,居然对《风之影》这本书和胡利安·卡拉斯这个作家毫无所悉。父亲一时好奇,马上检视了书里的出版资料。

“根据资料显示,这本小说一九年十二月在巴塞罗那发行了两千五百本,这本就是其中之一,出版商是卡贝斯塔尼出版社。”

“你知道这家出版社吗?”

“很多年前就倒闭了。不过这并不是初版,最早的版本是同年十一月在巴黎发行的……出版社是‘加利亚诺与诺华’。”

“这样说来,这本书是翻译小说啰?”我惊讶地问道。

“书上并没有提到这一点,依我看来,这本书原文就是西班牙文。”

“西班牙文作品,初版却在巴黎发行?”

“这种情形倒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过去时有所闻。”父亲向我解释,“或许,巴塞罗可以帮我们解答疑难……”

古斯塔沃·巴塞罗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他在费尔南多街上拥有一家洞穴般的老书店,是整个城市二手书店的龙头。他嘴上永远叼着熄掉的烟斗,散发着波斯市集独有的浓郁气味。他总是喜欢把自己形容成最后的浪漫主义者,而且,他还坚信自己一定是英国诗人拜伦的远亲,虽然他明明就是卡尔德斯-德蒙特维本地人。为了强化自己的贵族形象,巴塞罗每天都是一副十九世纪的绅士打扮,脖子围着丝绸方巾,脚上穿着白色漆皮皮鞋,戴着没有度数的单目镜,谣言说他连上厕所都不会摘下眼镜。事实上,他的祖上确实有点来头,十九世纪末靠工业起家,以不怎么正当的手段累积了惊人的财富。根据我父亲的说法,巴塞罗经营书店是硬撑,对他来说,那不是生意,而是热情。他喜欢各式各样的绝版书,虽然他总是矢口否认。假如有人进了他的书店,爱上了某一本书,却又负担不起,巴塞罗就会将价钱降到对方付得起的额度,有时候甚至免费赠送,因为他觉得买书的人不是附庸风雅,而是个真正有深度的爱书人。除了这些独特作风,巴塞罗还拥有异于常人的记忆力,以及与他爱出风头的高调个性不太符合的书生气质。不过,要买各种奇奇怪怪的书,找他就对了。那天下午,书店关门之后,父亲提议干脆去一趟蒙奇欧街的四只猫咖啡馆,巴塞罗和他的朋友们一向都在那里谈文说艺,聊的话题多是怀才不遇的诗人、已经消失的语言,或是被书蠹啃食到体无完肤的经典巨著。

四只猫咖啡馆就在我家附近,走遍整个巴塞罗那,这是我最钟爱的地方。一九三二年,我的父母在此相遇,因为这家老咖啡馆的魅力,我才有机会获得一张来到这个世界的单程票。墙上的石雕龙,在阴影和瓦斯灯光交错之下,见证了多少光阴的流逝与美好的回忆啊。咖啡馆内人声嘈杂,融合着旧时代的回音。会计、梦想家和天才学徒,在这里同桌分享毕加索、阿尔贝尼兹、加西亚·洛尔卡或达利的灵魂。只要到这里喝杯加了点牛奶的浓缩咖啡,任何穷光蛋都会立刻觉得自己也成了历史人物。

“哎呀,森贝雷!”巴塞罗一看到我父亲走进咖啡馆,不禁大声惊呼,“浪子回头啦!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这都要归功于我儿子达涅尔,古斯塔沃先生,他最近有个重大发现呢!”

“哦!那就跟我们一起坐下来聊聊吧,既然是大事情,那可要庆祝一下了。”巴塞罗宣布。

“大事情?”我向父亲低声说道。

“巴塞罗讲话比较夸张。”父亲压低了声音回答我,“你什么都别说,不然他会没完没了的!”

那群朋友让出了两个位子,至于喜欢在众人面前出风头的巴塞罗,则是坚持要请我们。

“这孩子几岁啦?”巴塞罗问道,眼角余光偷偷瞄着我。

“快满十一岁了。”我答道。

巴塞罗笑着看了我一眼,满脸嘲弄的表情。

“换言之,你今年十岁。傻瓜!没事别替自己增加年龄,生命自然会替你加上去。”

在场聊天的朋友频频点头称是。巴塞罗向服务生使了个眼色,那副高傲的表情,好像他是个历史人物一样。

“给我的朋友森贝雷来杯白兰地,要最好的啊!至于这孩子,给他一杯肉桂牛奶,他正在发育期呢!哦,再来一些生火腿吧,但是别跟以前那些一样,知道吗,如果要嚼橡胶,我们去买毕雷伊轮胎就行了!”

服务生点了点头就走了,脚步和灵魂都在地上拖行。

“不是我爱说,”巴塞罗说道,“在这个国家,别说老人,连死人都不肯退休,哪里有什么工作好找。要我说,我们真的是没救了!”

巴塞罗抿了口熄掉的烟斗,鹰眼似的锐利眼神盯着我手上的书。他这人虽然神情夸张,话又多,却是出奇敏锐,就像大野狼轻易就能嗅出鲜血的味道。

“我说,”巴塞罗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两位带什么东西来了吗?”

我看了父亲一眼。他点点头。我很干脆,直接把书递给巴塞罗。这个书店老板伸出他专业的手,把书接了过去。他那钢琴家般修长的手指,快速地探索着书本的触感、厚度和状况。然后,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仔细地检视出版信息,足足长达一分钟,简直就像福尔摩斯在办案呢!大伙儿不发一语地盯着他看,仿佛都在等待奇迹出现。

“卡拉斯,嗯……有意思!”他低声咕哝。

我再度伸出手,把书拿了回来。巴塞罗皱起眉头,但我只是顽皮地对他笑了笑。

“你在哪里找到这本书的,小鬼?”

“这是秘密!”我知道,身后的父亲听了一定在心里暗笑吧!

巴塞罗这下眉头锁得更紧了,接着,他把目光转向我父亲。

“我说,森贝雷老友啊!因为是您,也因为我们长久以来深厚的友谊,我把您当兄弟啊!这样吧,我出价四十杜罗 [1] ,别再啰唆了!”

巴塞罗看着我,脸上露出豺狼般的笑容。

“怎么样?小子,四十杜罗不是小数目,第一笔生意就拿到这种好价钱,已经很不错了……森贝雷啊,我看这孩子以后是做生意的料。”

在场的人听了觉得好玩,大伙儿都开怀大笑。巴塞罗神色愉悦地盯着我看,同时掏出了皮夹。他数了数,拿出四十杜罗,以当时来说,这的确是一笔大数目。他把钱递给我,但我只是默默摇头。巴塞罗的眉头又揪起来了。

“我说,贪心真是种丑陋的罪过啊,哎!”他说道,“好吧,七十杜罗!你去银行开个户头,把钱存起来,到了你这个年纪,也该有储蓄的观念了。”

我再摇摇头。这一回,巴塞罗愤怒的眼神透过单片眼镜瞪着我父亲。

“您别瞪我啊!”父亲说道,“我只是陪他来的,决定权在他!”

巴塞罗倒吸了一口气,仔细端详着我。

“好吧,孩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知道胡利安·卡拉斯是谁,还有,在哪里可以找到他的作品。”

巴塞罗低声笑了一下,一边收着皮夹,一边思索该用什么词接话。

“哎呀,他是学者型的。森贝雷,请问,您究竟是给这孩子吃什么长大的?”他故意开我父亲玩笑。

巴塞罗静静地弯下腰来看看我,突然间,我在他的眼神中瞥见在此之前不曾出现过的尊重。

“我们做个约定吧!”他对我说道,“明天是礼拜天,下午你到文艺协会的图书馆来,随便找个人问就能找到我。你把书带着,因为我们需要查资料,到时候,我会尽可能把胡利安·卡拉斯的相关信息都告诉你。id pro o ”

“唉,id 什么?”

“那是拉丁文,小子,世上没有所谓死掉的语言,只有昏庸的脑袋!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杜罗就没你的份了,一毛钱都不给你!我呢,因为挺喜欢你的,所以才帮你这个忙。”

这位先生雄辩滔滔,恐怕连飞在半空中的苍蝇都会被他犀利的言辞歼灭吧!不过,如果要调查胡利安·卡拉斯的相关资料,我看是非找他不可了,既然这样,我还是安分一点,千万不能招惹他。于是我一脸灿笑地看着他,对他那句蹩脚的拉丁文展现出崇拜之情。

“记得,明天,我们在协会见。”巴塞罗再次交代,“但是要带着书,否则一切免谈。”

“好,我会的。”

我们的对话逐渐淹没在其他人的谈笑声中,他们正聊起刚从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地窖挖出来的史料。据说,“塞万提斯”可能是个来自托莱多的女作家使用的笔名,还说这女子毛发浓密,身材魁梧。巴塞罗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并没有加入那个无聊的话题,却一直面带微笑地盯着我看。或许,他眼里看到的只有我手上那本书吧。

2

那个礼拜天,漫天乌云密布,街上热气弥漫,连墙上的温度计都在冒汗。下午,气温已经升高到摄氏三十多度,但我还是出门赴约,前往卡努达街的文艺协会,腋下夹着书本,额头汗如雨下。文艺协会与巴塞罗那许多地方一样,十九世纪的气息依旧浓厚。从气派雄伟的中庭旁的石阶往上走,眼前出现的是氛围诡异的走道和阅览室,在那里,没有赶时间这回事,电话或时钟都成了不合时宜的发明。门房像一尊穿着制服的雕像,连看到我出现都不眨一下眼睛。我径自上了楼,看到屋顶上风扇转呀转的,不禁也觉得凉快了。那些打瞌睡的读书人,一个个像是融化在书报堆里的冰块。

巴塞罗先生的身影出现在走道上,他站在面对中庭花园的玻璃窗旁。即使天气炎热,这位书店老板一如往常,依然是西装笔挺,鼻梁上架着单片眼镜,在昏暗中像个掉进水井的铜板似的闪闪发亮。在他身旁,有个身穿白色羊驼毛洋装的女孩,宛如雾中天使。巴塞罗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招手要我过去。

“是达涅尔吧?”他问道,“书带来了没有?”

我使劲点头,然后遵照巴塞罗的指示,在他和那位神秘女伴身旁坐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分钟,巴塞罗一直挂着愉快的笑容,根本无视于我的存在。这么一来,我也不必巴望他把那个白衣女孩介绍给我认识了。巴塞罗那副模样,简直就当她不在现场,仿佛我和他都看不见她似的。我偷偷用眼角瞄她,生怕被她发现,虽然她的眼神始终很茫然。她的脸庞和一双手臂白皙剔透,五官轮廓明显,顶着一头柔亮黑发,动人的光泽宛如浸湿的岩石。我猜她顶多二十岁吧,但再看看她的举止,却仿佛灵魂已经像垂柳一样沉落在脚底,让人觉得她是位没有年龄的仙女。她的模样,就像商店橱窗里永远青春的模特。我正试着在她那天鹅般的细颈上找寻脉搏跳动的迹象时,突然发现巴塞罗正定定望着我。

“怎么样,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本书是在哪里找到的了吧?”他问。

“我很愿意告诉您,可是,我答应过父亲,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我替自己辩白。

“我就知道,森贝雷这个人,就喜欢搞神秘……”巴塞罗说道,“行了,我大概猜得出来是哪里了。算你走运,小子!这就是我说的在大海捞到针了!好啦,可以让我瞧瞧那本书吗?”

我立刻把书递给他,巴塞罗伸出十指修长的双手接了过去。

“我猜想,你应该读完了吧?”

“是的,先生。”

“我真羡慕你!我总觉得,心灵澄净的年少时期最适合阅读卡拉斯的小说了。你知道这是他写的最后一本小说吗?”

我摇摇头。

“达涅尔,你知道市面上还有几本在流传吗?”

“我想,大概有几千本吧。”

“一本都没有!”巴塞罗语气坚定地强调,“只剩下你这本!其他的都被烧掉了。”

“烧掉了?”

巴塞罗露出令人费解的诡异笑容,轻轻翻着那本小说,然后抚摸着书页,仿佛那是宇宙间唯一的一块丝绸。白衣女孩缓缓转过头来。她眼神空洞,泛白的眼球宛如大理石。我咽了一下口水。原来,她是个盲女啊!

“你还不认识我的侄女克拉拉吧,对不对?”巴塞罗问道。

我一个劲儿地摇着头,目光始终无法从那个陶瓷娃娃般的女孩身上移开,我盯着她泛白的眼眸,那是我见过最哀伤的眼神了。

“事实上,克拉拉才是研究胡利安·卡拉斯的专家,所以我才带她来的。”巴塞罗说,“你们聊聊,彼此认识一下。请两位见谅,我要去另外一间阅览室,好好把这本书检查一下,可以吧?”

我惊愕地盯着他看。这个书店老板,年纪都这么大了,竟然如此无情自私,完全不顾虑我的感受,只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就带着书走掉了。

“你知道吗,他对你印象很深刻呢!”女孩在我背后说道。

我转过头去,看到巴塞罗的侄女脸上一抹浅浅的微笑。她的声音像水晶一样,清澈却脆弱,我如果鲁莽插嘴,她的话语大概会碎裂吧。

“我叔叔告诉我,他出高价要向你买卡拉斯的书,却被你拒绝了。”克拉拉说,“你已经赢得了他的尊敬。”

“是吗?事实好像不是这样啊!”

我发现,克拉拉侧着头微笑的同时,手指一直拨弄着指间的戒指,看起来好像是蓝宝石。

“你今年几岁?”她问道。

“快满十一岁了。”我回答,“您呢?”

被我这样冒昧一问,克拉拉笑了。

“我的年纪几乎是你的两倍呢!即使这样,你也不必老是用‘您’来称呼我。”

“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我补上一句,希望替自己的冒昧找个台阶下。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相信你喽!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既然觉得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那就更应该用‘你’来称呼我!”

“遵命,克拉拉小姐。”

我突然发现,她那张开的双手,就像一对翅膀似的摆放在裙兜上,羊驼毛的裙腰下露出纤细的身躯。她的肩膀,她那苍白的细颈,那紧抿的双唇,让人忍不住想用指尖去轻抚……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机会这样近距离观看女孩子,而且可以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不需要害怕被她看见。

“你在看什么?”克拉拉问道,但听不出有任何恶意。

“您的叔叔说,您是研究胡利安·卡拉斯的专家。”我随口找了个话题,吓得口干舌燥。

“我叔叔啊,只要可以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他想看的书,他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克拉拉说,“你自己想想,一个瞎子,连读那些小说都成问题了,怎么可能是专家呢?”

“说真的,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以十一岁的年纪来说,你说谎的功力倒是不错。小心哦,不然你最后会变得跟我叔叔一样的。”

为了避免再捅出什么娄子,我静静坐在那里,痴傻地盯着她看。

“来,你过来一点。”

“啊,什么……”

“你靠过来一点,别害怕,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3

那个下雨飘雾的午后,克拉拉·巴塞罗偷走了我的心、我的呼吸和我的梦。在文艺协会诡谲的光影衬托下,她的双手在我的皮肤上写下魔咒,此后多年,我一直摆脱不掉这可怕的诅咒。我痴迷地盯着克拉拉,她则是滔滔不绝地叙述自己的身世,以及她偶然接触到胡利安·卡拉斯作品的经过。事情发生在普罗旺斯的小镇上。她父亲当年是位名律师,与孔帕尼斯总统的内阁关系密切,他很有远见,早在内战初期就将妻女送到比利牛斯山另一边的法国。许多人认为他紧张过度了,大家总觉得巴塞罗那不会有事,还说西班牙是基督教文化的摇篮和顶尖代表,那些粗野残暴的行为,只是无政府主义者搞出来的小花样,就像骑着破脚踏车、袜子还补丁的穷光蛋,能跑得了多远呢!克拉拉的父亲常说,老百姓从来没有认真看过镜子里的自己,已到了燃眉之急的战事就更不用说了。这位杰出律师平日喜欢研读历史,他知道若要预知未来的情势,街头巷尾、商家和海报透露的讯息,比每天早上报纸刊登的新闻更准确。把妻女送到法国的前几个月,他每周写一封家书。起初,他都在议会街的律师楼写信,后来他刻意不写寄件人,最后,他偷偷从蒙锥克堡的牢房里写信。就像其他被囚禁的人一样,没有人看到他是何时被抓进去的,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克拉拉的母亲大声念着她父亲的家书,却掩饰不了哽咽声,她刻意跳过一些段落,觉得女儿并不需要知道那些。到了半夜,克拉拉央求表妹克劳黛再把父亲的信从头到尾念一遍给她听。就这样,克拉拉靠着借来的眼睛读信。从来没有人看过她流泪,即使在她父亲断了音讯之后,或是战况越来越紧张的时候,她一滴泪都没掉过。

“我父亲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克拉拉说,“他坚持留在朋友们身边,因为他自认这是义务所在。但是,这份忠诚却置他于死地,时机一到,那些人毫不留情地背叛了他。谁都不能相信啊,达涅尔,尤其是你钦佩的人。这些人往往伤你最深!”

克拉拉吃力地说出最后几个字,仿佛那个充满机密和阴影的年代又出现了。我沉迷于她陶瓷般的眼神中,望着她那双没有泪水、没有矫情的眼睛,听她诉说我当时还懵懵懂懂的事情。克拉拉巨细靡遗地形容她从未亲眼见过的人物、事件和场景,精确的程度宛如弗拉芒派绘画大师。她的话既像细致的织物,又如时代的回音,她的语调抑扬顿挫,呈现着不同时空的不同节奏。她告诉我,流亡法国那几年,她和表妹克劳黛有个家庭教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酒鬼,满怀自负的文人心态,经常自夸他可以用发音完美的拉丁语朗诵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作品,他那迂腐守旧的个性,即使经过古罗马的文化熏陶也洗刷不掉,因此,她们私下帮他取了个“罗克福先生” [2] 的绰号。罗克福先生虽然怪里怪气(他坚信猪肉香肠是对付血液循环不佳和痛风的利器,尤其是克拉拉的西班牙亲戚寄来的猪血肠更好),但其实是个品味优雅的人。打从年轻的时候,他为了吸收文化新知,每个月必定去一趟巴黎,据说他除了参观博物馆,晚上都是躺在一个美女的怀里厮磨度过,他称这女人为“包法利夫人”,但她本名其实叫作霍滕斯,而且是个没什么大脑的笨女人。

罗克福先生每一趟巴黎文化之旅,总是喜欢去逛圣母院前的一家旧书摊。一九二九年的一个午后,就在这个摊子上,他偶然发现了当时还籍籍无名的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罗克福向来乐于接受新事物,他买下这本书,主要是受到书名吸引,而且,他在回程火车上也习惯阅读比较轻松的小说。这本小说的书名是《红屋》,封底有张模糊不清的作者照片,或许是照片,或许是炭笔素描。根据封底的作者资料:胡利安·卡拉斯是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和二十世纪同年生,故乡是巴塞罗那,但目前定居巴黎。他以法文写作,职业是酒店的钢琴手。封面上则是夸大而老套的赞美词,用的是当时流行的优美文句,宣称这虽然是作者的处女作,但表现耀眼,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未来将是欧洲文坛无可比拟的巨擘。接着是内容提要,语意模糊地提到这是个关于险恶、灾难的故事,叙述流畅节奏张弛有度如连载小说,对罗克福先生而言,这一点绝对有加分的效果,除了古典文学之外,他最喜欢的就是充满犯罪情节的侦探小说了。

《红屋》讲述了一个神秘人物充满磨难的一生,为了偷窃洋娃娃和木偶,他到处抢劫玩具店和博物馆,得手后,他会先把洋娃娃和木偶的眼珠子都挖掉,再带回他位于塞纳河畔的神秘住处。有天晚上,他潜入富瓦大道的一栋豪宅,打算搜刮豪宅主人珍藏的洋娃娃。这个大富豪在工业革命时以非法手段致富,他的女儿则是典型巴黎上流社会的小姐,知书达礼,而且气质优雅,没想到,她居然爱上了这个神偷。这段充满波折的罗曼史,高潮迭起,伏笔不断,作者借由女主人翁逐渐揭开神偷挖空洋娃娃眼珠子的真相,却始终未曾提及他的名字,她还发现,她父亲和他收集的那些陶瓷人偶背后藏着可怕的秘密。最后,小说的结局就像希腊悲剧一样令人感伤。

罗克福先生阅书无数,还经常写信指正出版品的文句,那一大摞巴黎各出版社主编亲笔签名的回函,是他最自豪的收藏品。他确认出版这本小说的是一家二流出版社,有那么一点名气,以出版食谱、工艺等书籍著称。旧书摊的老板告诉他,《红屋》出版后,曾有两家当地报纸作了相关评论,只是出现的版面和讣闻一样小。在那短短几行的文字当中,书评家毫不留情地建议新生代小说家卡拉斯,千万别辞掉酒店钢琴手的工作,因为他恐怕是无法靠文学创作来糊口了。罗克福先生心很软,皮夹子更软,碰到让他感动的事,掏钱比谁都爽快。于是,他当下决定花费半法郎,买下没名气的作家卡拉斯的小说,同时还带走福楼拜的一本经典巨著,因为他始终自认是这位文坛大师的传人。

开往里昂的那班火车已经客满,罗克福先生不得已,只好和几名修女同坐在一节二等车厢。火车才开离巴黎车站,修女就开始交头接耳,偶尔还不客气地瞪他一眼。罗克福见她们这样探头探脑,决定从皮箱里拿出小说,用书本遮起自己的脸。让他惊讶的是,火车跑了几百公里之后,他已经完全忘了那群修女的存在,对于火车的晃动毫无感觉,也不再觉得车窗外的夜景像是卢米埃尔兄弟电影里恐怖的画面。他一整夜专心读着那本小说,根本没注意到修女们如雷的鼾声,或是火车在清晨薄雾中短暂停留的车站。天亮了,罗克福正好也翻到小说的最后一页,他发现自己眼眶含着泪,内心充满了羡慕和感动。

就在那个星期一,为了询问更多关于胡利安·卡拉斯的信息,罗克福先生打电话到巴黎的出版社。因为他一再坚持,那个说话有气无力、语气倒是很尖酸刻薄的女接线员,终于耐着性子答复他:卡拉斯先生并没有留下地址,他和出版社也已经没有合约关系了,因为他的小说《红屋》出版以来,总共只卖掉七十七本!而且买书的不是头脑简单的年轻女孩,就是他在酒店的老主顾捧场。剩下那些卖不掉的书,一捆一捆地都回收到废纸场去了,那些再生纸就用来印刷弥撒经本、罚单或彩票。

不过,这位神秘作者的悲惨命运,却完全征服了罗克福先生的恻隐之心。接下来十年,他每次造访巴黎,一定会去旧书摊寻找卡拉斯其他的作品。他找了十年,却一本都没找到。几乎没有人听过这位作者,即使听过这名字,也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曾经有人很肯定地提到,卡拉斯另外还出版了几本书,不过都是在不知名的小出版社,印刷发行的数量也都少得可怜。这些作品即使真的曾经存在,恐怕也不可能找到了。有个书店老板说,他曾经有过一本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书名是《教堂神偷》,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他对书名并不是很确定。1935年年底,消息传出卡拉斯出版了新作《风之影》,由巴黎的一家小出版社出版。他写信到出版社要求买书,但始终未获回音。来年,一九三六年春天,他有位在塞纳河畔经营旧书摊的老朋友,问他是否依然对卡拉斯感兴趣。罗克福以坚定的语气告诉这位老友,他可是从来没放弃过。他就是固执,即使全世界都要把卡拉斯推进遗忘之墓,他也不会屈服。老友向他解释,几周前听闻了关于卡拉斯的传言,这位潦倒的作家似乎总算否极泰来了:他即将和一位家世显赫的小姐结婚,而且沉寂多年后所推出的新作,首度获得《世界报》好评。然而,就在厄运转为幸运之时,有人看到卡拉斯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和人打斗,至于原因为何,至今成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打斗就发生在卡拉斯大喜之日的黎明,那天,新郎始终未曾在教堂现身。

事情的发展,众说纷纭:有些人说他在那场打斗中丢了性命,尸体埋在一处无名冢;另外一些人看法比较乐观,他们宁可相信卡拉斯惹了大麻烦,不得不抛弃在神坛前等着他的新娘子,秘密逃出了巴黎,回到巴塞罗那。而且,根本没有人看到过那个无名冢。不久后,新版本的谣言开始流传开来:一生落魄的胡利安·卡拉斯,最后死在故乡巴塞罗那,下场相当凄惨。他弹钢琴维生的那个酒店里的小姐们凑了一点钱,帮他办了简单的葬礼。遗体下葬在一处公共墓穴,和他合葬在一起的,不是街头乞丐就是港口的无名浮尸,要不就是冻死在地铁里的游民。

罗克福先生一心希望事实刚好相反,而且,他后来一直没忘记卡拉斯这个人。买下《红屋》十一年之后,他决定把这本小说借给这两个女学生,期盼这本特别的小说能唤起她们对阅读的兴趣。当时,克拉拉和克劳黛都还是十五六岁,亭亭玉立的怀春少女,对所有的新鲜事都感到好奇。虽然家庭教师努力督促她们多读书,但两位小姑娘对古典文学依然没什么兴趣,伊索寓言和但丁的《神曲》,她们避之不及。这两个小女生根本不读书,满脑子尽是胡思乱想,罗克福先生就怕万一克拉拉的母亲知道了,会气得开除他。他决定让她们看卡拉斯的小说,因为这是一本能让她们感动落泪的小说,真实人生的爱情故事,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吧。

4

“在此之前,我从来不曾对任何故事如此着迷和感动……”克拉拉说,“在我读那本小说之前,对我来说,阅读只是一项应尽的义务,或是老师处罚学生的方法。当时,我还没有体会到阅读的乐趣,不知道替自己开启心灵之窗,不懂得欣赏小说的想象力、神秘感和它的语言之美。对我来说,这一切始于那本小说。达涅尔,你吻过女孩子吗?”

我的脑袋突然震了一下,口水似乎都凝结成了锯屑。

“嗯……你还太小了。不过,我刚才说的那种感觉,就跟初吻时在内心引起的火花一样,会让人终生难忘。这个世界充满了阴影,达涅尔,魔力少之又少。那本小说让我学会一件事:阅读,可以让我的生命更有张力,而且也弥补了我失去已久的视力。就这样,那本别人看不上眼的书,却改变了我的生命。”

这时的我整个人呆若木鸡,她的话语、她的魅力,已经让我情不自禁。我多么希望她就这样一直说下去,她的声音将永远让我神魂颠倒。我希望她叔叔永远别回来,免得破坏了这完全属于我的美好时刻。

“多年来,我一直在找胡利安·卡拉斯其他的作品。”克拉拉继续说,“我问了许多图书馆、书店和学校,但总是无功而返。大家都没听过他这个人或他的作品。我当时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后来,罗克福先生听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据说有个神秘人物跑遍各个书店和图书馆,就为了寻找卡拉斯的书,无论是买还是偷,为了把书弄到手,简直不择手段。得手后的书,全部被他烧了。没有人知道这号人物是谁,也不晓得他为何要这么做。这么一来,卡拉斯这个谜团又更难解了。在法国住了许多年后,我母亲决定回西班牙。一来是因为她生病了,二来也因为巴塞罗那一直是她的故乡、她的世界。当时我暗自希望,或许可以在这里查出一些卡拉斯的事,因为巴塞罗那终究是他的出生地,也是内战初期他失踪的地方。在叔叔的协助之下,我找到的还是无解的谜团。我母亲也有她想寻找的东西,结果却一样令人失望。离开这么多年,巴塞罗那已不复往日的样子。现在她只看见一座阴暗的城市,而且我父亲已经不在了,不过,在她记忆深处,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仍有父亲的影子。她对故乡深深失望,却还是执意找人调查父亲遭遇不测的真相。经过几个月的调查,私家侦探找到了一块损坏的手表,还查出在蒙锥克堡外的壕沟里杀死我父亲的凶手。这个人叫作哈维尔·傅梅洛,听说他原本是伊比利亚无政府主义联盟的杀手,和共产党、法西斯分子走得很近,但是那些人都被他骗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投机分子,谁出的价钱好,他就替谁办事,巴塞罗那沦陷之后,他马上依附胜利的一方,摇身一变成了警察。如今,他是个鼎鼎大名、获颁勋章的杰出警官,而我父亲,却早已被人遗忘。你可以想象,我母亲受到的打击有多大啊,过了没几个月,她就去世了。医生说她是伤心过度而死,我想,他们这次总算说对了。母亲去世后,我搬去和古斯塔沃叔叔一起住,他是我在巴塞罗那仅有的亲戚。我一直很喜欢叔叔,以前他每次来看我们,总会带书来送我。这些年来,他不但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别看他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事实上,他的心跟白面包一样软呢!每天晚上,不管再怎么累,他都一定会念书给我听。”

“只要您愿意,我也可以为您朗读……”我提出建议,但当下就后悔自己实在太鲁莽,克拉拉一定觉得我很烦人,甚至很可笑。

“谢谢你,达涅尔!”她回应道,“我很乐意!”

“任何时候,您尽管吩咐。”

她缓缓点头,而她的微笑正殷切地找寻我。

“很可惜,我手边并没有《红屋》。”她说道,“罗克福先生说什么也不肯把书给我。我可以把小说内容讲给你听,不过,细节恐怕难以兼顾,这就像我们在形容一座教堂一样,石块最后都成了沙子。”

“我相信您一定会说得很生动。”我轻声说着。

女人有一种精准的直觉,总是知道男人是何时开始意乱情迷地爱上她们的,尤其这个男人还是个未成年的大笨蛋。我一定是克拉拉看不上眼的癞蛤蟆吧?不过,我宁愿相信,她双目失明的状况一定会让我比较自在,我的诡计、我对一个年龄是我两倍的聪慧女子完整付出的爱意,将会幽幽地隐藏在暗处。我好奇她究竟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为何对我这么友善?总之,我这个少男开始做起了美梦:我和她将共乘一本书,暂时逃离尘世,一起遨游在故事的梦境里。

巴塞罗回来了,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他离开的两个小时,对我来说像是只有两分钟。他把书递给我,还对我眨眨眼。

“看清楚啦,小鬼,我可不希望你以后又来找我,说我把书调包了?”

“我相信您不会的。”我说道。

“无聊的蠢话!上一次对我说这句话的家伙,是个美国游客,他居然以为肉菜汤‘fabada ’这个词是海明威在奔牛节狂欢的时候自创的!这个笨蛋,他买了一本十六世纪作家洛佩·德·维加签名的《羊泉镇》,也不仔细想想,那时候有圆珠笔吗?你啊,放机灵点!做二手书生意,你连目录都不能信。”

我们走出图书馆时,天色已经暗了。凉爽的微风轻拂着整座城市,巴塞罗脱下外套,披在克拉拉身上。我看恐怕没什么更好的时机了,索性脱口而出,告诉他们我隔天可以去朗读《风之影》给克拉拉听。巴塞罗先用眼角余光瞄着我,接着是一阵哈哈大笑。

“小子,真有你一套!”听他说话的语气,应该是答应了。

“嗯!如果两位明天不方便的话,那就改天吧……”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