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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岁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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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十六岁生日那天,我脑中突然产生了一个这辈子最糟糕的想法:即使劳民伤财,我也要办一场生日晚餐,邀请巴塞罗、克拉拉和贝尔纳达到家里来吃饭。但我父亲不以为然,认为我这样做是大错特错。

“是我要过生日,”我冷冷地反驳他,“我一年到头每天都替你干活,我过生日,你好歹也让我高兴一下吧!”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生日前那几个月,我和克拉拉之间诡异的交情,变得越来越让我理不清头绪。我几乎不再为她朗读了。克拉拉总是巧妙避开和我独处的机会。每次我去看她,不是她叔叔在旁边假装看报纸,就是忙进忙出的贝尔纳达偶尔会来偷瞄一眼。有时候,在场的则是克拉拉的几个朋友。我私下都称她们“茴香甜酒姐妹花”,这几个女孩总是一副端庄纯洁的模样,手上拿着弥撒经书,坐在克拉拉旁边,眼神毫不避讳透露着“我是多余的”“我的出现让克拉拉和整个世界蒙羞”。不过,最恶劣的要算是那个聂利老师了,他那该死的交响乐到现在还没完成。这个打扮体面的家伙,是个出身圣贺瓦西欧区的公子哥儿,总以为自己是莫扎特再世,但他那副油头粉面的德行,我倒觉得像个唱探戈舞曲的风流歌手,全靠一张油嘴滑舌把自己捧上了天。他不但像个哈巴狗似的极力奉承巴塞罗,还会去厨房跟贝尔纳达打情骂俏,偶尔送她一盒奇怪的焦糖杏仁果,要不就是偷偷捏一把她的屁股,把她逗得乐陶陶的。我呢,看他不顺眼,两人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事实上,我们根本就是互相嫌恶。聂利经常带着一沓乐谱出现在巴塞罗家,每次看到我,就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仿佛我是多么讨人厌的见习小水手,对我百般嘲弄。

“小鬼,你不用回去写作业吗?”

“您呢,老师,那首交响乐写完了吗?”

最后,我还是只能垂头丧气地默默离去,心里只希望自己有巴塞罗的口才,好挫挫那家伙的嚣张气焰。

到了我生日那天,父亲在街角的糕饼店买了店里最好的蛋糕。他默默地布置餐桌,摆上银盘和家里最好的餐具。他点了蜡烛,还做了几道我最喜欢的菜。我们一整个下午都没有交谈。到了傍晚,父亲穿上他最好的一套西装,然后就出门去了,没多久,他带回一个玻璃纸包装的小盒子,放在饭厅的小茶几上。那是他要送我的礼物。他在餐桌旁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白酒,然后默默等着。邀请函明明写着晚餐八点半开始,都已经九点半了,我们还等不到半个人来。父亲不发一语,只是神情哀伤地看着我。看他这样,我更是怒火中烧。

“怎么样,你这下高兴了吧?”我气呼呼地说,“这就是你期望看到的吧?”

“不是的。”

半个小时后,贝尔纳达出现了。她哭丧着脸,带来了克拉拉小姐的口信,她诚心祝我生日快乐,但很遗憾的是,她无法来和我共享生日晚餐。巴塞罗出远门谈生意去了,这几天都不在家;克拉拉则是因为聂利的钢琴课改在今天上,所以来不了。贝尔纳达赶来了,因为她今晚放假。

“克拉拉要上钢琴课,所以不能来?”我惊讶地问道。

贝尔纳达默默地低下头。她泪眼模糊地把礼物递给我,还吻了我的双颊。

“您如果不喜欢,我可以拿去换……”她说道。

后来就剩下我和父亲两个人,望着空空的餐盘以及默默燃烧的蜡烛。

“真是遗憾啊,达涅尔!”

我没搭腔,只能点点头、耸耸肩。

“你不把礼物拆开来看看吗?”他问。

我唯一能做的回应,就是冲出家门。我愤怒地跑下楼梯,站在空空荡荡、街灯朦胧的寒夜街头,我可以感受到双眼已经充满了恼怒的泪水。我的心像被刀刮了一样痛,眼中所见的景象似乎都在颤抖。我漫无目标地踱着,完全没发觉有个陌生人杵在天使门下观察我。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黑色外套,右手插在口袋里。香烟的光芒在他眼中闪耀如星光。接着,他开始脚步微跛地一路跟踪我。

我在巷弄里随意逛了一小时,最后来到港口的哥伦布雕像前。我往前走到码头边,在岸边的阶梯坐下。有人租了一艘游艇举办海上舞会,笑声和音乐声越过点点灯火传到码头这边来。我记得以前父亲也会带我坐船到外海,从海上可以远眺蒙锥克山上的墓园,以及这个绵延无尽、死气沉沉的城市。有时候,我会挥手向蒙锥克山打招呼,深信母亲一定会看见我们。父亲也跟我一起挥手。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有一起坐船出海了,但我知道,父亲偶尔会自己一个人来。

“一个多么适合反省后悔的夜晚啊,达涅尔!”有个声音从阴影中传出,“来根烟吧?”

我猛地站起,身体突然凉了起来。有只手从黑暗中递出一根香烟。

“您是什么人?”

陌生人往前走到阴影边缘,刻意遮住他那张脸。他吐着蓝灰色的烟圈,这时候,我忽然认出这件黑色外套,以及他老是插在外套口袋里的右手。他犀利的双眼就像两颗水晶珠子。

“你的一个朋友。”他说道,“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来根烟吗?”

“我不抽烟。”

“好习惯。很可惜,我身上也只有香烟了,达涅尔。”

他的声音很沙哑,仿佛声带被撕裂了,有气无力地慢慢吐出来的每个字,却又都连在一起,就像巴塞罗收藏的那些七十八转老唱片。

“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事情,我知道的可多了!名字只是最基本的一项。”

“您还知道些什么?”

“说了会让你吓到的,不过我现在没这个闲工夫,也不想谈这些。我只想告诉你,你手上有一样我很感兴趣的东西。我一定会出一个让你满意的价钱……”

“我认为您一定是认错人了。”

“不会的,我这辈子从来不曾认错人。别的事情或许曾经搞错,人,我绝对不会错认!怎么样,你要开多少价钱?”

“什么价钱?”

“你那本《风之影》啊!”

“您凭什么以为我有这本书?”

“这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之内,达涅尔。我们要谈的只有一件事,价钱!我很早就知道你有这本书。只要有风声传出来,我就听得到。”

“我看您一定是听错了。我没有那本书,即使有,我也不卖。”

“嗯,你的正直令人敬佩,尤其在这个到处充斥着狗腿小人的时代,可谓难得。不过,你跟我就别来这套了。开个价吧!一千枚杜罗?对我来说钱不是问题,只要你敢开价,我就付得起。”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卖,而且我也没有那本书……”我驳斥他,“我看,您真的是搞不清楚状况!”

陌生人伫立在阴影下,默不作声,蓝灰色的烟圈好像永远吐不完似的。我发现那味道闻起来不像烟草,倒像是燃烧的纸张,而且是好纸,用来印书的那种。

“现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恐怕是你吧?”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您这是在威胁我吗?”

“恐怕是的。”

我咽了一下口水。我再怎么大胆,碰到这种狠角色,还是吓得半死。

“我可不可以请问,您为什么对那本书这么感兴趣?”

“与你无关。”

“您威胁我交出一本我没有的书,怎么会不关我的事?”

“嗯,我喜欢你这个人,达涅尔,有胆识,够聪明。一千枚杜罗吧?这么一大笔钱,够让你买很多很多书了,而且是好书,不像你那本,根本就是垃圾。就这么说定了,我付你一千枚杜罗,你我从此就是好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只是你一直没发觉罢了。我不怪你,脑袋里装了这么多烦恼,也难怪,例如,你的好朋友克拉拉,常常让你心烦吧?这么美丽的女孩,谁看了都会心动……”

他一提到克拉拉,立刻让我不寒而栗。

“您还知道克拉拉哪些事情?”

“我敢说,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多。你最好还是把她忘了吧!不过,我想你一定办不到。唉!我也曾经是十六岁的痴情少年……”

突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浮现。这个人,就是在街上靠近克拉拉的陌生人!原来那是确有其事,克拉拉并没有说谎。他往前跨了一步,我向后退了一步。我这辈子从来不曾这么恐惧。

“那本书不在克拉拉那里,这一点,你最好要搞清楚,不准你再去碰她!”

“放心,我对你的好朋友没兴趣,达涅尔,而且总有一天你会跟我有同样的感觉……我要的只是那本书。我宁可采取公平合理的方式把书弄到手,希望不必伤及无辜,听懂我的意思了吧?”

我想不出什么妙计,最后使出了撒谎这一招。

“那本书在一个名叫亚德里安·聂利的人手里,他是个音乐家,或许您听说过这个人。”

“没印象,何况还是个音乐家。这个亚德里安·聂利,该不会是你捏造出来的吧?”

“我要是有这么大的能耐就好了。”

“这样看来,你们俩应该是好朋友啰?或许你可以劝他把书还给你。好朋友之间,什么事不能解决?没问题的。还是,你希望我去找你的好朋友克拉拉帮忙呢?”

我摇头否认。

“我会去找聂利谈谈,不过,我觉得他大概不会把书还给我,说不定书已经不在他手上了。”我胡诌一通,“您要这本书做什么?可别告诉我是要买回去读的……”

“不是。那本书的内容,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您是收藏家吗?”

“算是吧!”

“您有卡拉斯其他的作品吗?”

“有一阵子,我还有几本他的书。胡利安·卡拉斯是我的专长呢,达涅尔。为了寻找他的书,我跑遍了全世界。”

“既然不是买回去阅读,那么,您要那些书干什么呢?”

陌生人低沉地咕哝几声,过了几秒钟,我才意会到,原来他是在冷笑。

“达涅尔,对于那些书,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他说道。

这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然后点燃了一根,火光终于照亮了他的面孔。我吓得全身冰冷。这个人没有鼻子,没有嘴唇,也没有睫毛。他那张脸,只能算是一张焦黑的面具,布满了烧伤留下的疮疤。那就是克拉拉曾经摸过的死皮。

“把那些书都烧掉!”他喃喃低语,语调和眼神都充满了恨意。

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吹熄了火柴,他那张脸,再次隐藏在黑暗中。

“我们后会有期,达涅尔。我从来不会忘记一个人的长相,从今天起,我相信你应该也是吧!”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好朋友克拉拉,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抉择。去找聂利先生谈谈吧!不过,这个名字实在太孩子气了,像这种人,我从来都信不过。”

说完,陌生人就转身往码头方向走了,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纵声大笑却在暗夜里清晰地回荡着。

8

一大片乌云缓缓在海上的夜空拖曳着,乌云下隐约可见闪电蠢蠢欲动。暴雨将至,照理说我应该赶快跑才是,然而,陌生人那番话却开始在我脑中发酵。我的双手在发抖,脑中更是风起云涌。抬头一看,暴风雨从乌云中洒下,如黑色血滴在天际弥漫开来,月亮被遮住,夜空下的城市也更朦胧了。我试着加快脚步,但是,内心的不安侵蚀着我,在暴风雨中,我的脚步始终像铅块一样沉重。后来,我缩在路边报摊的遮雨棚下躲雨,想整理一下思绪,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一道闪电打在我附近,好像一条火龙,想把这个港口吞噬了。我觉得脚下的地面在震动。几道微弱的闪电,勾勒出街道排楼的模样,但短短几秒钟后,所有影像又消失在暗夜中。人行道上低洼积水处,街灯倒影闪烁着,看似在风中摇晃的烛光。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下水道排水沟传出的恶臭,在黑夜中恣意蔓延。暗夜里,这场雨仿佛让整座城市披上了寿衣。

“这么美丽的女孩,谁看了都会心动……”

我沿着兰布拉大道往前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克拉拉。

贝尔纳达说过,巴塞罗到外地谈生意,她自己今天休假。贝尔纳达只要碰到休假,一定会去附近小镇的阿姨家。这样说来,皇家广场旁那栋大房子里,不就只剩下克拉拉一个人了吗?我想到那个无脸的陌生人以及他撂下的狠话,天晓得他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我在暴风雨中快步赶往皇家广场,一路上反复想着,都是因为我把卡拉斯的书送给克拉拉,才会使得她的安全受到威胁……

终于来到广场入口,我赶快躲进费尔南多街的回廊下,同时似乎瞥见有人在背后匍匐着,原来是无家可归的游民。楼下大门上了锁。我在口袋里找着巴塞罗给我的那串钥匙。我一向都把家里、书店和巴塞罗家的钥匙一起带在身上。有个游民走到我身边,轻声问我能不能让他进大厅过夜,我没等他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一级又一级的楼梯,深陷在无尽的黑暗中。偶尔几道闪电,映照出阶梯旁的房门。我摸黑踏上第一层楼的阶梯,摸着楼梯扶手,慢慢走上二楼。不一会儿,我踏上二楼楼梯间的平台,摸着冰冷的大理石墙壁往前走,找到了巴塞罗家的橡木大门和门上的铝制碰锁。我摸到钥匙孔,摸黑插进钥匙。开了门之后,迎面而来一道刺眼的蓝光,接着,一阵暖风拂过我的肌肤。贝尔纳达的房间在公寓后方,就在厨房隔壁。我虽然知道她一定不在,还是先去敲了她的房门,确定无人响应之后,我轻轻打开房门。贝尔纳达的卧室很简单,里面只摆了一张大床、一个黑色衣柜,还有个斗柜,上面摆满了天主像和圣母像。我关上房门往回走,突然瞥见好几双蓝色和鲜红的眼睛出现在走道尽头,吓得心跳差点中止。巴塞罗家的猫已经跟我很熟了,对于我的出现,早就习以为常。它们围在我身边,轻柔地喵喵叫,但发现我全身又湿又冷之后,立刻冷漠地弃我而去。

克拉拉的房间在公寓另一头,紧邻着书房和音乐室。在走道上,那几只猫无声无息地跟着我。在雷电光影的映照下,巴塞罗深宫般的豪宅有一股邪气,和我平常熟悉的第二个家迥然不同。前方就是巴塞罗的温室,我拨开浓密的枝叶,继续往前走,脑中却突然浮现一个念头:如果那个无脸陌生人潜入公寓的话,大概会选择这里作为藏身之处,等着我!我似乎又闻到了那股纸张燃烧的味道……不过,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当时闻到的只是烟草味罢了。但我突然一惊!在这个家里,根本没有人抽烟啊!至于巴塞罗嘴上叼的烟斗,纯粹只是装饰品而已。

当我走到音乐室,一道闪电倾泻进房子,照出了弥漫在空气中的雾气。长廊旁黑白相间的钢琴键组成一连串的微笑。我穿越音乐室,走到书房门口。门是关着的。我轻轻开了门,走进巴塞罗的书房,墙边摆满书架,形成了一面大大的椭圆形书墙,房间中央摆着一张书桌,以及两张气派的摇椅。我知道,克拉拉把卡拉斯的小说存放在靠近阳台边的玻璃橱。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打算偷偷把书拿走,交给那个怪人,永远不要再见到他。没有人会发觉书已经不见了,除了我之外。

卡拉斯的小说依然在书架上的老地方等着我,我伸手把书拿出来,紧紧抱在胸前,仿佛在拥抱一个差点就被我抛弃的老朋友。我心想,自己竟是叛徒犹大!我打算在克拉拉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拿着书离开,从此在她生命中消失。于是,我踮着脚走出书房。克拉拉的房间就在走道尽头,我想,此刻的她应该在床上熟睡了。我幻想自己的手指抚过她白玉般的细颈,探索我再熟悉不过的纯洁身体……正当我转身要离开这个已度过六年美好时光的地方,才跨进音乐室,我就不得不停下脚步。有个低沉的声音从克拉拉房里传出,接着是笑声。我慢慢踱到克拉拉的房门前,伸手握着门把。我的手颤抖着。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咽下口水,打开了那扇门。

9

克拉拉一丝不挂地躺在水洗丝般的白色床单上。聂利老师的双手在她的双唇、细颈和胸部上游移。她那泛白的双眼盯着天花板,蜷缩着身子,任由钢琴教师在她白皙、颤抖的双腿间撞击……她那双玉手,六年前,在昏暗的文艺协会图书馆里,曾经轻柔拂过我的脸,如今,却掐着钢琴教师那汗水淋漓的臀部,狂野激情,表露无遗。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窒息了。我大概站在那里看了将近半分钟,直到聂利的眼神往我这里飘过来,对于我的出现,他起初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接下来变得怒不可遏。他相当震惊,马上停了下来,依然喘个不停。不知情的克拉拉紧紧抓着他,细嫩的肉体不断在他身上搓磨,接着,她在他耳边发出温柔的娇嗔:“怎么了,为什么停下来?”

怒火在亚德里安·聂利的眼神中延烧着。

“没事。”他喃喃说着,“我马上就回来。”

聂利立刻起身,双手握拳,像个炮弹似的向我冲过来。我的视线无法从克拉拉身上移开,始终盯着她那沾满汗水的肉体。那令人窒息的玉体,两排肋骨在白皙的肌肤下隐隐浮动,双峰激情地颤抖……钢琴教师一把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拖出房间。我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几乎悬空了,不管我再怎么用力,就是挣脱不掉聂利的魔掌。他拖着我穿越温室,像是拖拽一个大包裹。

“你这个混蛋!我要扭断你的脖子……”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把我拖到公寓门口,打开门之后,用力把我往门外推。卡拉斯的小说从我手上滑落到地上。他把书捡起来,愤怒地往我脸上一丢。

“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这里,或者在街上靠近克拉拉,我发誓一定狠狠揍你一顿,非让你进医院不可!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小孩……”他冷冷地说道,“听见了吗?”

我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站起来,这时我发现聂利不但伤害了我的自尊,还扯破了我的外套。

“你怎么进来的?”

我不发一语。

聂利倒吸了一口气,探出头来,刻意压抑着心中的怒气,说:“把钥匙给我!”

“什么钥匙?”

他一听,立刻赏了我一巴掌,把我打倒在地。我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嘴角流着鲜血,左耳不断耳鸣,仿佛尖锐的火车汽笛声。我摸摸自己的脸,嘴角的撕裂伤口有一股强烈的灼痛感。钢琴教师的无名指上闪闪发亮的戒指,也沾上了血迹。

“我说,钥匙给我!”

“你去吃屎吧!”我对他吐了口口水。

我没看见拳头往我这里挥过来,只觉得肚子好像被圆锥形的榔头重重锤了一记。我像个破损的木偶,上气不接下气,狼狈地靠在墙上。聂利一只手用力抓着我的头发,另外一只手猛掏我的口袋找钥匙。他放手之后,我趴倒在地,内心愤愤不平,说话却已经气如游丝。

“告诉克拉拉,我……”

砰!他毫不留情地用力把门关上,留下我一个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我在地上摸索找书。找到之后,拿着书、扶着墙慢慢下楼。到了屋外,我张大着嘴喘息,嘴角还在淌血。

“您还好吧?”阴影下传出询问的声音。

原来是那个我不久前拒绝帮忙的游民。我点点头,不好意思看他,掉头就走。

“您等等吧!至少也等雨小一点再走……”游民建议我。

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到回廊下的角落,他的睡袋和一包旧衣服都在那儿。

“我这里有点酒,还不错,您喝一点,身体会暖和些,伤口也不容易感染……”

我接过酒瓶喝了一口,味道就像透明汽油掺了醋,不过,酒精的温热的确让我的胃舒服多了,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

“不错吧?”游民笑着说,“来,再喝一口,这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好东西呢……”

“不了,谢谢,您喝吧!”我轻声回应。

游民痛快地喝了一大口酒,我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他看起来像个公务员,身上的西装仿佛穿了十五年没换过。

他和我握了手,并自我介绍:“我是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目前失业中,很高兴认识您。”

“我是达涅尔·森贝雷,大笨蛋一个,请多指教。”

“别这样妄自菲薄,这样的夜晚特别容易让人往坏处想。您看看我吧,我这人是天生的乐天派,一直相信独裁政治不可能长久。从各种迹象看来,美国人一定会趁机进攻西班牙,到时候,佛朗哥只有滚到北非去避难的份儿,我失去的职位、声望和荣誉,总有一天会恢复。”

“您从事什么行业?”

“情报工作,我是高级情报员。”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说道,“我只能这么说,我是加泰罗尼亚政府领袖马希亚派到哈瓦那的人!”

我点点头。又是一个疯子!巴塞罗那的晚上,随便就能找到一堆疯言疯语的人。像我这样的傻瓜也为数不少。

“喂,您这伤看起来还不轻。被揍得很惨啊?”

我摸了摸嘴角,还在流血。

“怎么,为了女孩子惹上麻烦啦?”他探问,“您挨这顿打,实在不值得呀!我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个国家的女人啊!唉……不是假正经,就是冷冰冰,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到现在还记得古巴那个黑白混血的女孩呢!我跟您说,那真是人间仙境。加勒比海的女人就是热情,她们的身体会随音乐旋律扭动,扭着扭着,就粘到你身上来了,还会在你耳边轻声细语:老爷!来嘛,让我舒服一下!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谁听了不血脉偾张啊!我告诉您……”

我觉得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谁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本名——这个人除了很想洗个热水澡、喝碗热汤之外,似乎也很热衷于这种无聊的话题。我让他痛快地讲了好一阵子,借此让身上的疼痛舒缓一些。其实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他只是需要听众罢了。这个游民正要告诉我当年秘密绑架佛朗哥妻子的细节时,我发现雨势已经变小,闪电也慢慢往北移了。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正打算起身告辞。

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一脸忧伤地点了点头,扶我站起来,帮我把衣服上的灰尘拍干净。

“那么,我们改天再聊!”他幽幽地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话匣子一开,就关不起来了……唉!绑架佛朗哥老婆那件事,就只有你和我知道,千万别说出去啊!”

“别担心,我的嘴巴跟坟墓一样紧。还有,谢谢您请我喝酒。”

我往兰布拉大道走去,到了广场边,我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巴塞罗家的公寓。窗户仍是阴暗无光,雨丝像是挂在玻璃上的泪水。我很想怨恨克拉拉,但是做不到。仇恨,是需要在岁月中淬炼的一门学问。

我发誓,从此再也不见她了,不再提起她的名字,也不再忆起我们共处的时光。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平静多了。出门时的那股愤怒,如今已烟消云散。然而,我怕自己隔天早上又是满怀愤怒,我怕忌妒和羞愧会慢慢腐蚀我,让我从此一蹶不振。再过几个小时就天亮了,回家之前,我得先去办妥一件要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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