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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圣诞故事 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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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返回书店时,我的困惑反而比离开前更庞杂难解了。途经维瑞纳宫时,代笔先生奥斯瓦尔多向我挥手打招呼。

“还顺利吗?”他好意关切。

我微微摇了头。

“您去找路易斯托试试看,说不定他还记得一些事情。”

我点头回应,随即走近路易斯托的写字亭,当时,他正忙着擦拭珍藏的蘸水笔。一见到我,立刻微笑迎接,并请我坐下来。

“您需要写什么样的信件?情书?还是业务相关书信?”

“我是您的同行奥斯瓦尔多介绍来的。”

“他可是我们这一行的大师。”看起来还不满二十岁的路易斯托下了这样的结论,“这个文笔过人的才子,偏偏怀才不遇,只能屈居在此,天天在街头替不识字的人捉刀写信。”

“奥斯瓦尔多告诉我,您前几天有个客人,一位老先生,跛脚,看起来非常衰老,断了一条胳膊,剩下的那只手也缺了手指……”

“啊!我记得。断了胳膊的人我一向都会记得的,这样我们才有机会赚钱嘛,是吧?”

“当然。能不能告诉我,他找您写的信件是什么内容?”

路易斯托坐在椅子上躁动不安地挪动身子,话锋急转,让他浑身不自在。

“这个……我们这儿几乎就跟告解室一样,保密是最重要的职业道德。”

“我可以理解,但偏偏事态紧急。”

“有多紧急?”

“足以威胁我挚爱的人所拥有的幸福。”

“这样啊,可是……”

路易斯托伸长了脖子,朝着天井另一侧急寻大师的目光。我瞥见奥斯瓦尔多点头响应,路易斯托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位先生带了一封预先写好的信,他要我以整齐漂亮的字迹再誊写一遍,因为他那只手……”

“信件的内容是……?”

“我几乎不记得了,您想想,我每天在这里写那么多信……”

“努力回想一下吧,路易斯托,您跟大作家塞万提斯一样,可是个聪明的读书人。”

“嗯,这有可能和我帮其他客人写的另一封信混淆了也说不定……不过我记得,他那封信提到一笔很重要的钱,原本应该归还给他之类的。另外还提到了一把钥匙,至于是什么东西的钥匙,我就不知道了。”

“一把钥匙?”

“没错。他没说清楚这把钥匙是用来开启通关密道,还是火药弹库,或者是一扇房门……”

路易斯托面带微笑看着我,显然是颇以自己的小聪明和小玩笑沾沾自喜。

“您还记得其他内容吗?”

路易斯托舔着嘴唇,陷入沉思。

“他说,他见到的是一座变化显著的城市。”

“哪一方面的变化?”

“我也不知道。他只说变化显著,不见尸横街道。”

“尸横街道?他是这样写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7

我向提供讯息的路易斯托道过谢,随即加快脚步赶路,期盼能比出门办事的父亲先回到书店,这么一来,我偷偷离开书店这件事就可以隐瞒起来了。“休息中”的告示牌仍挂在店门上。我开了门,拿下告示牌,重回柜台后面的岗位。我深信,在我离开近四十五分钟的这段时间里,书店外头大概连个过路的客人都没有。

因为无事可做,我开始左思右想,该怎么处理《基督山伯爵》那本书才好,当费尔明到书店上班时,又该如何向他提起这件事。我实在不想徒增他的忧惧,不过,那位陌生人的出现,以及我的徒劳而返,让我的心情忐忑不安。换作以往,我应该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但这次我告诉自己,务必谨慎处理。费尔明已经消沉落寞了好一阵子,情绪比恶犬更暴躁。最近这段时间,我端出自己仅有的一点幽默感,极力想逗他放松心情,却怎么样都唤不回他的笑容。

“费尔明,别再忙着擦拭书上的灰尘了,听说,用不了太长时间,小说就不再流行粉嫩的罗曼史,称霸书市的将是黑色小说啰!”我借用了媒体对犯罪惩戒小说的描述方式,实际上那些作品只是偶然间流传起来并且译文枯燥乏味。

听完这么一个蹩脚笑话,费尔明非但没有好心情赔笑捧场,反而抓住机会开始抒发他的沮丧和反感。

“将来啊,所有小说都会是黑色的,因为,二十世纪下半叶的屠夫最具优势的本领就是造假,以及他们所谓的智慧犯罪。”他自有一套见解。

我心想,大发议论的时间开始了。圣徒费尔明的《启示录》正式开讲。

“以后应该会好一点,费尔明。您应该去多晒晒太阳。前几天报上提到,维生素d能够增加一个人的信心。”

“我还看过一本佛朗哥的徒子徒孙写的乏味诗集哩!明明只在小乡镇出版发行,居然把它吹捧成世界名著。”他驳斥了我的提议。

当费尔明深陷悲观情绪时,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不要附和他的话。

“您知道吗,达涅尔,我常觉得达尔文根本就搞错了,事实上,人类的祖先是猪,因为每十个人模人样的家伙当中,至少有八个是猪脑袋。”他继续发表高论。

“费尔明,我还是更爱听您说一些比较人性和正面的观感,就像您上次说的,人性本善,只是心存恐惧罢了。”

“我那天八成是血糖太低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蠢话。”

经常让我念念不忘的那个妙语连珠的费尔明,这阵子已不复见,整个人像换了个样,整日忧心忡忡,却怎么也不肯把苦衷说清楚。偶尔,当他自以为四下无人时,我看他就在角落蜷缩成一团,任由焦虑啃噬他的内心。他已经瘦了一大圈,全身上下仿佛仅剩软骨,一脸病容,让人忍不住替他担心。我好几次跟他提起这件事,但他总推说自己好得很,并搬出千奇百怪的理由解释自己日益单薄的身子。

“我没事,达涅尔。实际情况是,自从我迷上足球联赛,每次巴塞罗那队输了球,我就会紧张得要命。放心,只要吃点拉曼查羊奶酪,我马上就壮得跟斗牛一样。”

“是吗?您不是这辈子从来不看足球赛的吗?”

“那是您自己这样认为,我跟足球明星库巴拉可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

“但是我看您实在瘦得不成人形。您如果不是病了,就是根本没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他硬挤出几块小如焦糖杏仁果的二头肌回应我,然后咧嘴一笑,仿佛正在挨家挨户兜售牙膏。

“摸摸看,快摸摸看呀。硬如钢铁,就像英雄骑士熙德的长剑一样坚固。”

我父亲将他这段时间的低潮归因于筹备婚礼各项细节而产生的紧张情绪,包括他得经常和教会打交道,还得找个举办婚宴的餐厅或小馆子。不过,我总觉得,他那股惆怅另有更复杂的隐情。我还是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把早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并让他看看那本书,或是另外找个适当的时机。就在这时候,我瞥见他端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苦脸出现在门前。他一见我便露出一抹微笑,然后给我来个行军礼。

“真让人喜出望外啊,费尔明,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经过钟表行的时候,费德里科先生跟我聊起了今天刚听到的传闻,据说有人今天早上在布塔费利沙街看见森贝雷先生,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不知道是去找谁。费德里科和麦瑟迪塔丝那个丫头想问个清楚,森贝雷先生是不是交了女朋友,看来附近的商家都在谣传这件事,如果搭上的是民谣歌女,那就更精彩了。”

“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您那位父亲大人堪称模范鳏夫,他的严守贞洁,甚至引起了科学界极大的兴趣,他那崇高的道德,已经够资格直接去当主教了。我呢,对于森贝雷先生的私生活,不管是谁问起,都不予置评,因为除了他自己,别人没有说话的余地。至于想来找我探口风的人呢,我直接赏他两巴掌,什么都别问。”

“费尔明,您真是个老派绅士。”

“您那位父亲大人才真是老派,达涅尔。我们俩在这里关起门来私下聊聊就好,其实啊,偶尔让他出去找找乐子也不错。反正我们连一把扫帚都卖不出去,他每天就只能困在书店后面的工作间里守着那本法老王古书。”

“那是账簿。”我立刻纠正他。

“管他是什么。事实上,我前几天曾经想过,我们应该带他到红磨坊去开开眼界,然后找个可口小菜尝尝鲜,虽然,满足生理需求这件事比甘蓝炖饭还要乏味,不过,我认为找个小姑娘紧紧抱在怀里,促进血液循环,一定能让他焕然一新。”费尔明说。

“瞧您说的,您就爱寻人开心。不过,老实说,我真正担心的是您。”我向他发牢骚,“您这阵子,看起来简直就像套着风衣的蟑螂。”

“我说,达涅尔,您对我的形容相当贴切,因为,蟑螂虽然无法掌握这个愚蠢社会要求的各种毫无意义的规则,但这些不幸的节肢动物以及在下我,都具备了好几项高超本领,包括绝处求生、贪得无厌,以及就算在高度辐射的状况下也未曾稍减的狂野性欲。”

“费尔明,我跟您真是有理说不清。”

“那是因为我说的话句句在理呀,小老弟。而且,我也不是轻易就会上当的冤大头,不过,您那位父亲大人可是个温文儒雅的大好人,我看啊,打铁要趁热,是到了该出牌的时候了,否则铁块都要生锈了。”

“您手上有哪些牌啊,费尔明?”父亲突然在我们背后出声,“该不会是想安排我和萝西朵一起吃饭吧?”

我们俩猛然回头,就像两个狼狈为奸做坏事被抓个正着的共犯。父亲看来已非平日温文儒雅的模样,而是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直盯着我们。

8

“您……您怎么会知道萝西朵?”费尔明满脸惊讶地嗫嚅着。

父亲见我们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随即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并朝着我们眨眨眼。

“我这老骨头的确是快生锈了,不过听力还好得很,耳朵和脑袋依然灵光。所以呢,我决定做点小改变,好让我们的生意有点进展。”他说,“红磨坊的事,还是过一阵子再说吧。”

我们这才发现,父亲提了两大袋东西,另外还有一只用纸张包裹并以粗绳捆绑的箱子。

“您该不会去抢了街角的银行?”我忍不住探问。

“我对银行可是唯恐避之不及。就像费尔明常说的,抢人的都是银行。其实,我去了一趟圣卢西亚市集。”

费尔明与我面面相觑。

“你们不来帮我一把吗?这些东西重死了。”

我们赶紧把袋子里的东西摆放在柜台上,与此同时,父亲则忙着拆箱。袋子里装满了裹着一层又一层包装纸的小东西。费尔明拆开其中一个,然后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眼前的物品。

“这是什么玩意儿?”我问他。

“我认为……这是一头依比例缩小到百分之一的老驴子。”费尔明发表看法。

“什么?”

“驴子啊!黔驴技穷的驴,骑驴找马的驴,西班牙乡野景色中最常见的奇蹄类四足动物,只不过这是迷你版的,就像玩具店卖的玩具火车一样。”费尔明解释。

“这是黏土做成的驴子,圣诞马槽的小模型。”父亲在一旁说明。

“什么圣诞马槽?”

父亲没搭腔,径自打开了纸箱,取出一座巨大的马槽,显然是他刚刚才买的,而且,我猜想,他八成是打算把马槽摆放在书店橱窗里,增添圣诞气氛。费尔明也没闲着,这时候已经又拆了好些模型,公牛、骆驼、猪、鸭、东方三王、好几棵棕榈树,还有圣若瑟,以及圣母玛利亚。

“这简直就是屈服于民粹式的天主教教义,默默借由展示小模型和食用杏仁糖的传统来教化大众,在我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办法。”费尔明自有一番见解。

“别胡说八道,费尔明,这是个很重要的传统,大家都喜欢在圣诞节看看马槽。”父亲驳斥他,“我们书店就是少了点圣诞节的欢乐气氛。去看看附近的商家就知道了,跟人家比起来,我们就好像在办丧礼一样。好啦,快来帮个忙,我们一起把这些东西摆进橱窗里。还有,快把桌上那几本谈论门迪萨瓦尔政经改革的书拿走,这种书,就算是学富五车的人也会退避三舍。”

“我们没救了。”费尔明低声应道。

接着,我们三人合力架起马槽,然后将模型放了上去。费尔明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眉头深锁,动不动就要找借口表达自己对马槽的反对立场。

“森贝雷先生,不是我爱说,这个圣婴比他那个所谓的父亲还要大上三倍,摇篮几乎装不下呀。”

“没关系,尺寸比较小的刚好卖完了。”

“可是我就觉得,把他放在圣母旁边,看起来就像那些身材胖得不像话,头发抹了发蜡,而且还穿了紧身内裤的日本武士。”

“那叫作相扑选手。”我在一旁提示他。

“没错。”费尔明随即附和。

父亲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有,看看他那双眼睛,好一副骄傲自负的模样。”

“好啦,不说话没人会当您是哑巴的,快去把马槽的插头插上吧。”父亲吩咐他,同时递上电线插头。

费尔明趁机展现了他的软骨功特技,轻松钻入柜台桌子下面,将插头插进底部的插座。

“现在开灯。”父亲郑重宣布,并且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森贝雷父子书店”全新闪亮的圣诞马槽。

“不创新,就等死。”父亲喜不自胜地说道。

“一定是等死啦!”费尔明喃喃低语。

马槽正式点灯后不到一分钟,有个母亲牵着三个孩子驻足书店橱窗前,她在外头观赏了马槽之后,迟疑半晌,终于踏进了书店。

“您好,”她先开了口,“这里有没有关于圣徒生平的故事书?”

“当然有。”父亲热心回应,“容我向您介绍这一套《我生命中的耶稣》,我相信您的孩子一定会喜欢。书中有大量插画,还有名作家佩曼写的序,精彩极了。”

“哎呀,太好了。说真的,这年头要找一本传达正面讯息的书还真难,书本就是要让人读起来很愉快,不要老是打打杀杀的血腥内容。唉,这些事情谁会懂呢……您说是不是?”

费尔明立刻翻了个白眼。就在他正打算开口时,我赶紧制止了他,并将他从女顾客身边拉走。

“您说得一点儿都没错。”父亲附和道,同时以眼角余光睨着我,脸上的表情则暗示我好好管住费尔明的嘴巴,别让他轻举妄动,因为这笔生意说什么也要成交才行。

我把费尔明推进书店后面的工作间,接着仔细确认门帘已经拉好,这么一来,父亲就能安心应付生意了。

“费尔明,我不知道您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我当然明白,您对圣诞马槽这种东西一向没有好感,我也尊重您的看法,但是,虽然圣婴尺寸跟挖土机一样大,而且那些只是几个黏土捏成的牲畜模型,却能让父亲高兴,也能替我们书店招揽一些客人,所以,不许您再摆出一副哲学讲师的姿态,换一张亲切的笑脸,至少上班期间务必做到。”

费尔明幽幽一叹,并羞愧地点头应允。

“我真的没有恶意,达涅尔老弟。”他说,“真对不起!为了让您父亲幸福,为了拯救书店的命运,就算要我穿着斗牛装徒步走完朝圣之路也行。”

“您只要去跟我父亲说,圣诞马槽确实是个好主意,别再泼他冷水,这样就行了。”

费尔明颔首同意。

“这样还不够。我待会儿就去向森贝雷先生道歉,请他原谅我的失言和失态,为了表示心意,我愿意提供一个别出心裁的小模型,那是大卖场买不到的。我有个身份隐秘的朋友,曾经以佛朗哥夫人的长相做了几个拉屎人偶,简直是几可乱真。”

“送他一个小羔羊或伯沙撒国王,他一定会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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