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圣诞故事 1(1/2)
1
巴塞罗那,一九五七年
那年的圣诞季,日复一日,从拂晓开始天空便是一片铅灰色,大地总是覆盖着薄霜。灰蓝天光晕染了整座城市,人们披着厚重的长大衣,纷纷竖起衣领遮住耳朵,吐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结为白色气体。那阵子,驻足森贝雷父子书店橱窗前的路人少之又少,几乎没有人愿意走进书店询问一本可能已经等待了一辈子的书,若能成交,诗集除外,就多少会对书店的惨淡经营有所帮助。
“我想就是今天了。今天,我们的命运将有所改变。”我喝着早晨第一杯咖啡,大言不惭,不知哪来的乐观。
父亲从早上八点开始就忙着跟账簿打交道,不时耍弄着铅笔和橡皮擦,偶尔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来,观望着街上熙攘的采买人潮。
“希望老天爷听见你刚才的话了,达涅尔,因为,按照目前这种情况,我们如果错失圣诞档期的销售旺季,到了一月就连电费都付不出来了。一定得想想办法才行。”
“昨天费尔明向我提起一个主意。”我告诉他,“根据他的说法,若要挽救眼下书店的破产危机,这是万无一失的妙计。”
“哦?愿闻其详。”
我复述了费尔明的提议:
“或许,我可以穿着内裤在橱窗里站台,这么一来,一定会有热爱文学、情感丰富的女性顾客进来消费,因为啊……根据行家的说法,文学的未来掌握在女性手里,而见到我这身强健体魄,还能克制内心欲念的女士,恐怕尚未出生呢。”
我听见背后传来父亲的铅笔掉落的声响,随即回头张望。
“那是费尔明的‘高见’。”我补上一句。
我原本以为,父亲听了费尔明的馊主意,大概会一笑置之,然而,我发现他沉默半晌,不禁偷偷瞄了他一眼。老森贝雷不像是刚听了玩笑话的模样,反而是一副陷入沉吟的神情,仿佛正在认真思考那个提议。
“这个就看你怎么想了,也许费尔明真的是一语中的。”他咕哝着。
我看着他,无法置信。这几个星期以来生意清淡得可怜,或许,父亲因此失去了理智。
“您该不会告诉我,真的要让他穿着内裤在书店里晃来晃去?”
“不,当然不是。我在想橱窗的事。你现在提起这个,倒是给了我一个灵感……或许,我们还来得及挽救圣诞季的业绩。”
我看着父亲消失在书店后面的工作间,再出现时已经穿上他的冬季制服:从我童年时期开始,他年年冬天穿的都是同一件大衣,围着同一条围巾,戴着同一顶帽子。贝亚常说,她怀疑我父亲从一九四二年至今根本没买过新衣服,而从种种迹象看来,我的妻子说得一点儿都没错。父亲戴上手套,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他的眼神散发着近乎童真的光彩,只有非同小可的重大计划才能让他如此雀跃。
“书店暂时交给你了。”他说道,“我出去办点事情。”
“我能不能问一下……您要去哪里?”
父亲对我眨了一下眼。
“这是个惊喜,暂时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送他到门口,看他踩着坚定的步伐朝天使门方向走去,在漫长冬季昏暗的铅灰色天空下,逐渐融入了灰扑扑的人潮里。
2
趁着独守书店的机会,我决定打开收音机听点音乐,同时轻松惬意地重新整理书架上的书。父亲总觉得,如果来了客人,书店里开着收音机并不妥当,倘若在费尔明面前开了收音机的话,无论是哪一种旋律,这家伙都会跟着一起低声哼唱,更糟的是,有时候甚至会跳起他所谓的“加勒比艳舞”,足可让我跟着神经紧绷好几分钟。因为会带来各种不便,所以,只有这种难能可贵的时刻——书店里只有我和数以千计的图书——我才能好好享受一下音乐。
那天早上,巴塞罗那电台播放的是一位收藏家私下录制的音乐,那是小号乐手刘易斯·阿姆斯特朗偕同乐团在三年前的圣诞节演出,地点在对角线大道的温莎皇宫大饭店。到了广告时间,播音员特别强调这种音乐风格叫作“杰”士乐,同时提醒大家,对于听惯了轻快歌谣、舞曲和法式流行乐的国内听众来说,这种音乐偶尔会有激烈的切分音,听起来可能会让人觉得刺耳。
费尔明常说,倘若伊萨克·阿尔贝尼兹先生是黑人,那么,爵士乐就会跟铁罐装的饼干一样,起源于比利牛斯山那儿的坎普罗东小镇。他还说,这种音乐旋律和我们在早场电影里见过的金·诺瓦克身上的那些蕾丝胸罩,同属二十世纪人类社会少数几项重大成就。那当然是无庸置疑了。这天早上,我就让自己沉醉在爵士乐的魔力和满室书香里,享受着专注工作的平静与满足。
费尔明请了假,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得去打点迎娶贝尔纳达的各项事宜,婚礼预定在二月初举行。仅仅两周前,他初次提起结婚这件事,大伙儿都提醒他,时间太紧促了,这么心急,就怕到时候什么都办不成。父亲试图说服他将婚礼延后至少两三个月,理由是,婚礼适合在夏天举办。然而,费尔明坚持要按照原定计划进行,还辩称自己生来只适应埃斯特雷马杜拉山区的干爽气候,在他看来,地中海沿岸的夏天就跟亚热带一样,他可不想在婚礼上满身大汗跟宾客周旋,两侧腋下就像挂了两大片油炸牛奶面包。
我倒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太对劲,对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西班牙保守社会坚守的教会文化、银行系统和种种善良风俗,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向来弃之如敝屣,现在居然急着进教堂结婚。因为急着筹办终身大事,他甚至委屈自己去跟圣安娜教堂新来的神父攀交情。雅各布神父是布尔戈斯人,思想放荡不羁,行为举止像个过气的拳击手,格外沉迷多米诺骨牌游戏,礼拜天的弥撒结束后,费尔明常和他一起上酒吧,两人进行一局又一局的骨牌游戏。酒酣耳热之际,我的好朋友甚至口无遮拦地问他是否见过修女们的大腿,摸起来是否软嫩诱人,就像他青少年时期想象的那样?神父不以为意,乐得哈哈大笑。
“您这样胡说八道,会被逐出教会的!”父亲训斥他,“修女们才不会裸露自己的身体,更别提还让人动手去碰!”
“但是,那个神父比我这个无赖更轻浮。”费尔明很不服气,“哼,要不是他身上穿了那件神父袍的话……”
我回想着那次争论,嘴里则跟着阿姆斯特朗大师的小号旋律轻轻哼唱,这时候,书店门上的小铃铛传出轻盈的丁零声,抬头一看——原以为是父亲完成秘密任务回来了,或是费尔明准备好要开始下午班的工作——
“您好。”书店门口传来一声低沉沙哑的问候。
3
在街道逆光映照下,他的身影形同一截被强风吹垮的树干。这位访客穿着式样过时的深色西装,佝偻着身子,一手拄着拐杖。他往前跨了一步,腿瘸得厉害。柜台上方那盏小灯,照出了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访客盯着我打量了半晌,一派从容不迫。他的目光略带猛禽式的犀利,沉着观望,看来城府颇深。
“您是森贝雷先生吗?”
“我是达涅尔·森贝雷,森贝雷先生是我父亲,但他目前不在书店。有我能为您效劳的地方吗?”
访客对我的询问置若罔闻,径自在书店里缓缓踱着,仔细检视了店内的所有东西。他瘸着腿,艰辛地拖着步伐,不免让人觉得,那一身衣裤下的躯体,一定在强忍着疼痛。
“战争留下来的纪念品。”陌生访客突然出声,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的视线跟着他的脚步在书店里移转,心中不禁纳闷,他会在哪里停下来呢?就在我暗自臆测之际,陌生访客突然驻足黑檀木书柜的玻璃门前,这个柜子从一八八八年起就摆在书店里了。当时,刚从拉丁美洲加勒比海游历归国的曾祖父,借了一笔钱,买下一家贩卖手套的老店面,然后改装成书店。这个书柜犹如书店的光荣象征,一直用来摆放昂贵的书籍。
访客紧挨在书柜前,仿佛有意让自己的气息将玻璃晕成雾面。他掏出眼镜戴上,开始研究起柜子里的书。那副神情,让我联想起寻找新鲜鸡蛋的雪鼬。
“好东西!”他喃喃低语,“一定很有价值。”
“这是家传古董,情感上的价值高过一切。”我随即回应,心里却因为这个诡异客人的赞美和评价而觉得不太舒坦,他那双眼睛似乎连屋子里的空气都评估过了。
“根据我的了解,有位聪明过人的先生在您这儿工作……”
他等不到我及时的回应,于是转过头来,朝着我抛出苍老的眼神。
“您也看到了,现在就是我一个人在这儿。先生可以告诉我您要的书名,我非常乐意去帮您找来。”
陌生访客挤出了一个怎么看都称不上随和的笑容,并且点了点头。
“我看见您那个书柜里有一本《基督山伯爵》。”
他并不是第一个询问这本书的客人。碰到这种情况,我们总有一套固定说辞。
“先生真是好眼光!这是一本非常出色的书,限量版本,内页附有亚瑟·拉克姆绘制的插图,原属于马德里一位杰出收藏家的私人馆藏。这是我们仅有的一本,而且还列入了特别书单。”
访客意兴阑珊地听着,反而把注意力放在书柜的黑檀木嵌板上,对于我那段介绍,他把厌烦全写在脸上。
“对我来说,所有的书都一样,但是我喜欢那本书封面上的蓝色。”他以不屑的语气驳斥我,“我要买那本。”
换了别的情况,我大概会因为卖出书店最贵的一本书而兴高采烈,然而,一想到这本书即将落入这种人手里,我忍不住感到反胃。我总觉得,这本书如果就这样出了书店店门,恐怕永远没有人会好好读完第一章。
“是这样的……这个版本非常昂贵,如果先生有兴趣的话,我可以让您看看同一本书的其他版本,书本状况非常好,但售价便宜多了。”
小心眼的人总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凭直觉感受到眼前这位陌生访客八成刻意隐藏了自己的尖酸刻薄,却仍以极尽蔑视的眼神看着我。
“而且,我记得封面也是蓝色的。”我再补上一句。
对于我挑衅的嘲讽,他无动于衷。
“不必了,谢谢。我就要那本,价钱无所谓。”
我不情不愿地点了头,随即走向书柜。我掏出钥匙,打开了玻璃门。我可以感受他那双眼睛正紧盯着我的背部。
“有价值的好东西通常都要上锁。”他低声说道。
我拿出那本书,微微叹了口气。
“先生是收藏家吗?”
“可以这么说,只是,我收藏的不是书。”
我回过头,手上拿着书。
“那么……先生收藏的是什么呢?”
陌生访客再度忽略我的问题,径自伸出手来,要我把书交给他。我努力克制住把书放回书柜并上锁的冲动。假若我无视书店的惨淡现况,让一笔好生意就此溜走,父亲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三百五十元。”把书递给他之前,我先报上价钱,暗自期望能够让他改变心意。
他面不改色地点了头,然后从他那件穷酸样的西装口袋里掏出千元大钞。我暗自忖度,那会不会是一张假钞?
“先生,真抱歉,我恐怕一时没有这么多零钱可以找开您的大钞。”
我应该请他在店里稍等一下,好让我跑到附近的银行换钱,顺便确认钞票的真伪,但是我不想把他单独留在书店。
“您不用担心,这是真钞。知道怎么鉴定这玩意儿吗?”
陌生访客高举纸钞对着光。
“要注意看上头的水印,还有这些线条,以及摸起来的触感……”
“先生是鉴定赝品的专家吗?”
“年轻人,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
他把纸钞放在我手上,接着将我的手握合成拳头,并且碰了碰我的指关节。
“找给我的零钱,我下次来的时候再拿就好。”他说。
“那可不是小数目。先生,六百五十元呢……”
“小钱。”
“总之,我还是要给您开张收据。”
“我相信您就是了。”
陌生访客一脸漠然细看着手上的书。
“这是买来送人的礼物。我有个请求,麻烦您帮我把书交给那个人。”
我迟疑了半晌。
“一般情况下,我们不提供代寄服务,不过您的情况特殊,我们很乐意亲自为您完成转交礼物的手续,无须额外付费。请问,赠书对象是住在巴塞罗那还是……?”
“就在这里。”他说道。
他那冷漠的眼神,似乎揭露了累积多年的愤怒和怨恨。
“在我们交付这本书之前,先生要不要附上几句话或是私人短笺之类的?”
陌生访客很吃力地把书翻到印着书名的那一页。这时候,我发现他的左手是义肢,上了色的瓷制产品。他掏出钢笔,写了几个字,把书交给我之后,随即转身。我看着他跛着脚往店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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