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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圣诞故事 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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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达涅尔,我会照您的吩咐去做。现在我得去办点正经事了,寡妇雷卡森的那堆箱子已经积了一个礼拜的灰尘,得去拆开来看看才行。”

“需要我帮忙吗?”

“不劳您费心,去忙自己的事吧。”

我看着他走向工作间尽头的小储藏室,然后套上蓝色的工作服。

“费尔明!”我开口叫他。

他随即转过头来,热切地望着我。我迟疑了半晌。

“我想跟您提一下……今天发生了一件事。”

“请说。”

“说真的,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是这样的……今天有人到书店来找您了。”

“她长得漂不漂亮?”费尔明试图以玩笑口吻掩饰紧张情绪,眼里的不安却怎么也藏不住。

“是一位先生。看起来很衰老,老实说,很古怪的一个人。”

“他有没有留下姓名?”费尔明问道。

我摇头否认。

“没有。不过,他留了这样东西给您。”

费尔明眉头深锁。我把陌生人几个钟头前买下的书交给他。费尔明收下之后,困惑不解地反复查看封面。

“咦?这不是我们存放在玻璃橱柜里那本昂贵的大仲马著作吗?”

我点了点头。

“您翻开第一页看看。”

费尔明立刻照办。一看到书页上的献辞,他那张脸霎时转为惨白,并且频频咽着口水。双眼紧闭片刻之后,他默默盯着我看。我觉得他似乎在五秒钟之内老了五岁。

“他离开书店之后,我马上去跟踪。”我说,“他在一家非常简陋的钟点计费小旅社投宿,已经一个礼拜了,小旅社在医院街上,欧洲客栈对面,我想尽办法打探他的身份,最后发现他用的是您的名字,费尔明。我从维瑞纳宫的一个代笔先生那儿得知,他曾经替这位陌生人誊写过一封信,信里好像提到了一笔巨款。您对这样一个人有印象吗?”

费尔明的身子逐渐蜷缩,这段叙述的每字每句,仿佛都成了落在他身上的鞭打毒刑。

“达涅尔,您千万别再跟踪这个人,也不要和他交谈,绝对马虎不得。什么事都别管,务必离他远远的。这号人物非常危险。”

“费尔明,这个人到底是谁?”

费尔明合上书本,将它藏在置物架上那几个箱子后面。他查看了书店内的情形,确定我父亲仍在招呼那位女士,根本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他这才以极低的音量开口回应我。

“拜托!这件事情,千万别告诉您父亲大人,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费尔明……”

“请一定要帮我这个忙,看在我们的交情……”

“可是,费尔明……”

“拜托,达涅尔,此地不宜多谈。相信我就是了。”

我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然后掏出陌生人支付的百元大钞给他看。无须解释,他一看就知道这笔钱是怎么来的。

“这是邪恶的肮脏钱啊,达涅尔。快把这笔钱捐给慈善机构的修女,或是随便送给街上可怜的穷人也可以。更好的做法是:把它烧掉!”

接着,他不再多说,径自脱掉工作服,并穿上他那件破旧的风衣,那颗小小的头颅,宛如达利画风描绘的炖饭平底锅,这时候已戴上了贝雷帽。

“您要下班了?”

“跟您父亲说一声,说我临时有事出去一趟。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当然,不过……”

“达涅尔,我现在没有办法多做解释。”

他一手揪着腹部,仿佛五脏六腑打了结,接着另一只手比画个没停,仿佛要把说不出口的字字句句紧紧抓住。

“费尔明,或许您该把事情跟我说清楚,我可以帮忙……”

费尔明踌躇了一会儿,随后还是默默摇头拒绝,接着往前厅走去。我送他到大门口,看着他顶着绵绵细雨离去。这个身形瘦小的男子,双肩有如扛了全世界的沉重。此时,异常漆黑的夜晚,逐渐笼罩了巴塞罗那。

9

科学研究证实,出生仅数月的小婴儿已具备敏锐的直觉,能够在父母好不容易入眠的深夜时刻准时号啕大哭,就是不让父母入睡超过三十分钟。

那天深夜,一如往常,凌晨三点左右,小胡利安一张开眼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哭,借此宣示自己已经醒来。我睁开双眼转身一望,身旁的贝亚,微光下依旧清丽动人,陷入半寐半醒之中的她,娇躯在床单下蠕动着,同时低声嗫嚅着细碎难懂的语句。我本想亲吻她的玉颈,并褪去她身上那件式样保守的长睡衣,那一定是岳父大人送的生日礼物,如此雪白纯洁,但终究锁不住她的童贞。不过,我还是刻意压抑了这股欲望。

“我起来就可以了。”我轻声说道,并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贝亚以转身作为响应,随即抓了枕头把自己的头部紧紧盖住。我忍不住欣赏着她那玲珑有致的背部曲线,还有世间任何睡衣都掩不住的诱人美臀。我和这个娇美的可人儿已经结婚快两年了,每当我在她身旁醒来,总会惊觉自己对她痴迷依旧。我动手掀开床单,轻抚她丝绒般的大腿,只是,贝亚却紧掐住我的手腕。

“达涅尔,现在不行。孩子在哭。”

“反正他也知道你已经醒了。”

“在这个家里,连睡个觉都这么难,身边的一大一小,一个是哭个不停,另一个摸个不停,弄得我这可怜的女人想要连续睡个两小时,都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我赶紧起身,沿着走道朝后面的小胡利安房间走去。我们新婚不久即搬进这个和书店位于同一栋楼的阁楼。在学院任教的安纳克莱托先生在这里住了二十五年,当时,他决定告老还乡,重返故乡塞哥维亚,从此可闲坐水道桥下创作辛辣的情色诗篇,也可以好好研究烤乳猪的技巧。

小胡利安以震天价响的哭声迎接我,还频频穿插足以震破耳膜的尖叫。我把他抱在怀里,闻了闻他的尿布之后,再次确定这孩子又是没来由地哭闹。我这个新手父亲,也只能尽力使出各种招数应付他了:对他轻声细语一些毫无意义的蠢话,要不就是抱着他在房里踩着诡异的舞步跳来跳去。就在这时候,我发现贝亚站在房门口注视着我,眼神里尽是责备。

“把孩子给我吧,你这样只会把他弄得更清醒。”

“可是他看起来好得很。”我把孩子交给她,同时也替自己辩护。

贝亚将孩子抱在怀里,对他哼起轻柔的旋律,轻轻摇晃着他。才不过五秒钟的光景,小胡利安停止哭闹,还对妈妈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乖,”贝亚低声说道,“妈妈抱你睡觉。”

我被撵出了房间,显然是因为我无力掌控爬行期的小人儿,回到卧房后,我往床上一瘫,心中已经有了底,下半夜恐怕再难合眼了。过了半晌,贝亚现身房门口,一边叹气一边在我身旁躺了下来。

“我已经累得快站不住了。”

我将她揽入怀里,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了好一会儿。

“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她说。

胆颤心惊的时刻到了,我这样暗想着。贝亚随即起身,在我面前的床铺上蹲坐着。

“等胡利安再大一点儿,我妈每天可以替我照顾他几个钟头,到时候,我想出去上班。”

我点头应允。

“你要去哪儿上班?”

“书店。”

我告诉自己务必谨言慎行,沉默为上策。

“我想,这样对你们也好。”她继续说,“你父亲已经不适合长时间工作了,而且,我有话直说,你听了可别不高兴——我真的觉得自己招呼客人的功夫,比你和费尔明高明多了,尤其是费尔明,我看他最近甚至吓跑了不少顾客。”

“关于这一点,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你说,那个可怜的家伙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前几天,我在街上碰见贝尔纳达,她一见我就开始哭哭啼啼的。我把她带到佩德里索尔街一家杂货店,买了几个小圆面包安抚她之后,她才肯告诉我,说是费尔明最近变得特别古怪。据说,他前几天拒绝填写教会要求的婚礼相关文件表格。我总觉得他八成是不想结婚了。你怎么看?”

“我也发觉他最近不太对劲。”我随口扯了个谎,“说不定是贝尔纳达对他要求太多了……”

贝亚不发一语地盯着我。

“怎么了?”我还是忍不住开口发问。

“贝尔纳达要我别跟任何人说。”

“说什么?”

贝亚依旧紧盯着我不放。

“她说她这个月已经延误了。”

“延误?她积了这么多工作啊?”

贝亚睥睨着我,仿佛我是个白痴。接着,我猛然意会过来。

“贝尔纳达怀孕啦?”

“小声点儿,别把胡利安吵醒了。”

“她到底是不是怀孕了?”我低声再问了一次。

“可能是。”

“费尔明知不知道?”

“她还不想跟他提这件事。她就怕他会从此不见人影。”

“费尔明不会做这种事的。”

“如果可以的话,所有男人都会这么做的。”

我被她的强硬口吻吓了一跳,但她的语气很快就缓和下来,脸上还挂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温驯笑容。

“你实在太不了解我们女人了。”

她在黑暗中站了起来,然后默不作声地脱掉睡衣,随手往床边的地上一扔。她定定凝视着我,片刻之后,她缓缓倾身压在我身上,轻柔地舔着我的双唇。

“你太不了解我们女人了。”她喃喃低语。

10

隔天,以闪亮马槽招揽顾客的方法果真见效,数周以来,我初次见到父亲查看账目时脸上出现了笑容。从一早开始,店里陆续来了久未光顾的几位老顾客,还有一些初次来访的新读者。我把招呼客人这件事全部交由父亲去打点,一来是因为他擅长和客人打交道,而且,看着他为客人推荐书籍,唤醒他们的好奇心,甚至提点了他们的喜好和兴趣,他那副乐在其中的神态,我看了也满心欢喜。那个早晨预示了丰收的一天,开启了接连好几个礼拜的盛况。

“达涅尔,我们得把经典绘本童书系列拿出来才行。韦尔迪斯出版社那一套,书脊是蓝色的。”

“我记得这套书在地下室。钥匙在您那儿吧?”

“前几天,贝亚找我拿了钥匙,说是要把孩子的什么东西拿下去。我记得她没把钥匙交还给我。你在抽屉里找找吧。”

“没在这里。我到楼上家里找一找好了。”

书店刚来了一位先生,他有意找寻关于巴塞罗那咖啡馆历史的书籍,我让父亲去招呼他,自己则钻进书店后面的工作间,然后上楼返家。我和贝亚住的公寓楼层高,除了光线较充足之外,天天踩着楼梯上上下下,足以让人精神更抖擞,肌肉更强健。上楼途中,我碰见住在四楼的老寡妇爱德米拉,她过去是个舞女,如今则在家手绘圣母像和圣徒画像,借此糊口。过去在亚瑙剧场多年的舞台演出经历,无情地磨损了她的膝盖,如今,仅仅为了爬上简单的阶梯,她必须双手扶着栏杆才能移步,但即使如此,她也总是面带微笑,口出善言。

“达涅尔,你那位美丽的妻子还好吗?”

“爱德米拉小姐,跟您比起来,她哪能算得上美丽呢?让我扶您下楼吧。”

一如往常,爱德米拉婉拒了我的好意,并要我代她问候费尔明,每次见她经过,费尔明总要甜着一张嘴大献殷勤,外加一些不太正经的提议。

我打开公寓大门时,屋内仍弥漫着贝亚的香水味,以及混合了婴儿乳香和尿布的特殊气味。贝亚一向起得早,接着,她会推着那台引人注目的简奈牌婴儿车带小胡利安出门散步,这台婴儿车是费尔明送我们的礼物,大伙儿戏称它是“奔驰婴儿车”。

“贝亚?”我唤了一声。

公寓空间狭小,在我尚未把大门关上前,我的回音已经在屋内绕了一圈又传回来。贝亚已经出门了。我走进饭厅,试图模拟妻子的行动模式,借此猜测她可能存放地下室钥匙的地点。贝亚向来比我更爱整洁,做事也有条不紊。我从饭厅的橱柜抽屉开始找起,那里通常是她保存收据、信件和零钱的地方。接着,我还找了小茶几、水果盘和置物架。

下一站是厨房,里面有个玻璃橱柜,贝亚习惯把备忘字条和通知单之类的东西放在那里。最后的一线希望就在卧房了,我站在床前,带着解析的心态环顾四周。卧室里的衣柜、抽屉和其他家具,贝亚占用了百分之七十五的储物空间。她秉持的理由是,我穿来穿去就是那么几件衣服,光是衣帽间的角落就够用了。她管理抽屉的方式相当系统化,精细熟练的程度远超过我。检视妻子保存私人物品的空间,让我心生罪恶感,但实在无计可施了,因为找遍眼前所有的家具,依旧不见钥匙的踪影。

那就只好来还原现场吧,我这样告诉自己。我依稀记得,贝亚曾说过要拿一箱夏季衣物到地下室。那是好几天前的事了。我如果没记错的话,贝亚当天穿着我在纸婚纪念日送她的灰色大衣。我对自己的推论洋洋得意了起来,随即打开衣橱,开始在妻子的众多服装之间找寻那件大衣。有了!倘若我从柯南·道尔的作品学会的推理逻辑是正确的,那串钥匙应该就在大衣口袋里。我把手伸进右边口袋,摸到两枚小钱币,还有好几颗药店赠送的薄荷糖。我继续检查另一边的口袋,随即证实了我的理论正确,心情也因此雀跃起来。我摸到了那串钥匙。

还有别的东西。

口袋里有张纸。我掏出钥匙,踌躇了半晌之后,决定把那张纸也抽出来。或许只是一张待办事项列表,贝亚怕忘事,经常会有这样的便条。

仔细一看,我发现那是一只信封。一封写给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的信件,邮戳上印着一周前的日期。收件地址是贝亚的娘家,而非我们在圣安娜街的公寓。我翻到信封背面,一看到寄件人姓名,地下室那串钥匙从我手中惊惶滑落。

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

我坐在床上,紧盯着那只信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开始互有好感时,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还是贝亚的未婚夫。他是个豪门子弟,家族在费罗尔经营好几家造船厂以及其他企业,我和那家伙一向合不来,他看我也不顺眼。我和贝亚开始交往时,他正以陆军上尉的军衔服兵役。自从贝亚写信和他解除婚约后,我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直到此时。

贝亚的前未婚夫最近写来的信,怎么会放在大衣口袋里?信封已经拆开,但我仍迟疑了一分钟才抽出信纸。我惊觉这是自己第一次背着贝亚窥探她,接下来,我一度想把信件放回原处,然后离开那里。我的道德感持续了约莫十秒钟。在我读完第一段之前,所有的罪恶感与羞愧早已烟消云散。

亲爱的贝亚特丽丝:

希望你一切都好,也希望你在巴塞罗那过着幸福快乐的新生活。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没收到你捎来的讯息,有时候,我忍不住要问自己,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竟让你对我如此不闻不问。我可以理解,你已经结婚,也有了孩子,或许我写信给你确实不甚恰当,但是我必须向你坦承,即使已经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忘不了你,虽然我曾经试着忘记你,但我毫不介意向你招认,我依旧爱着你。

我的人生也展开了新局面。大约一年前,我开始在一家著名的大出版社担任市场部主任。我知道,对你来说,书籍意义非凡,而能够从事与书籍相关的工作,让我觉得自己和你又更接近了一些。我的办公地点在马德里总部,不过,因为工作缘故,我经常到西班牙各地出差。

我常常想起你,想着我们原本可以共组家庭,一起养育孩子……我每天总要问问自己,你的丈夫是否能让你过上幸福的日子?若非情势所逼,你是否会和他结婚?我无法相信,他让你过的那种苦日子,会是你期望中的生活。我太了解你了。我们曾是同事,又是好友,两人之间早已没有秘密。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漫步圣波尔海岸那些美好的午后时光吗?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分享的计划和梦想?还有我们相互许下的承诺?你我之间的那份深情,在任何人身上都无法重现了。与你分手后,我曾和几个女孩交往过,但我知道,她们都比不上你。每当我亲吻别人时,我总是想起你的双唇,每当我轻抚其他女孩,我感受到的却是你的肌肤。

不到一个月之后,我将前往巴塞罗那视察出版社在当地的分部办公室,并与员工针对公司的结构调整进行一系列会谈。事实上,这些程序都可以借由信件和电话解决的。我到巴塞罗那真正的动机,就是想见你一面。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我疯了,但是我宁愿你把我当成疯子,也不希望你以为我已经忘了你。我将在一月二十日抵达,下榻的旅馆是格兰大道的丽兹酒店。拜托你,就让我们再见一面吧!就算只有片刻也好,让我亲口将心里的话告诉你吧。我已在饭店餐厅预约订位,二十一日下午两点。我会在那里等着你的。你如果来了,那么,我将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而且,这也让我心存希望,与你复合的梦想可望成真。

永远爱你的巴布罗

我愣了半晌,呆坐在几个钟头前才与贝亚同眠共枕过的床铺上。我把信纸装回信封里,接着,就在起身的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腹部仿佛刚刚挨了一拳。我冲进浴室,把那天早上喝下的咖啡全吐在盥洗盆里。我打开冷水洗了脸。当年颤抖着双手初次轻抚贝亚的少年达涅尔,正在镜子里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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