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堂 巴塞罗那 一九六〇年二月(1/2)
1
鳏居二十年来,每周日都过着同样的日子。胡安·森贝雷起个大早,给自己煮了浓咖啡,穿上西装,戴上巴塞罗那绅士帽,下楼到圣安娜教堂。这位书店老板从不觉得自己是个信仰虔诚的人,更不是大仲马笔下那种在教会很有地位的人。他喜欢坐在最后一排,静静看着弥撒进行。典礼中,他会按照神父的指示起身和坐下,但从不跟着唱诗歌、念祷词或领圣体。天堂和他的关系本来就疏远,伊莎贝拉离世之后,他们之间就更没得聊了。
不管他虔诚与否,教区神父总是欢迎他来,并一再提醒,无论他信不信教,那里都是他的家。“人各有不同的方式去体验信仰。”神父对他说,“但是您别说这是我说的,否则我会被派去传教,期待我被蟒蛇吃了。”书店老板总会告诉神父,他并无信仰,但是在这个地方,他觉得自己最接近伊莎贝拉,或许是因为他在这座教堂和她结婚,接着,他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五年,又在这里为她办了葬礼弥撒。
那个周日清晨,胡安·森贝雷照样坐在最后一排望弥撒,看着教堂里坐的都是附近早起的居民,在这个大杂烩里,有虔诚教友,也有罪人,有人孤独,有人失眠,乐天派和悲观者齐聚一堂,大家都在祈求永远沉默的上帝,求他眷顾他们,以及他们短暂的生命。他看着神父的鼻息在空中凝成雾气写成的祝祷词。教友一窝蜂全涌到教堂里唯一的暖气附近,就算壁龛里的圣母、圣徒终日努力行使圣职,终究无法显灵。
神父正打算进行献祭仪式,并喝下祭坛上那杯红酒,在这酷寒严冬,他肯定很乐意一饮而尽。这时,森贝雷的眼角余光瞥见有个身影滑入长凳,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转头一看,竟是儿子达涅尔,这孩子从婚礼之后就没在教堂出现过。紧接着进来的是费尔明,一手拿着弥撒书,似乎认定自己的叛逆灵魂是清醒的,而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寒冬周日一场平静的梦。
“你还好吧?”胡安问儿子。
达涅尔面带温柔的笑容点头回应,目光则紧盯正要开始分发圣体的神父,与此同时,负责弹奏管风琴的音乐老师(他自告奋勇在附近好几座教堂弹琴,也是书店的老主顾),显然已经尽力拿出最好的表现。
“真是罪过。这琴艺简直就是跟巴赫过不去,柯雷蒙德老师的手指今早大概是冻僵了。”书店老板说。
达涅尔依旧只是点头。森贝雷在一旁看着儿子,这几天来,这孩子一直心事重重。达涅尔的内心自成一个深沉静默的世界,他这个做父亲的始终进不去。他经常忆起十五年前那个清晨,尖叫声吵醒了他,因为儿子哭喊自己记不得母亲的面容了。那天早上,书店老板第一次带着达涅尔去遗忘书之墓,或许是抱着一线希望,说不定那个地方能填补孩子人生中的失落和空白。他一路看着儿子成长,看着他成人、成家,生下一个孩子,即便如此,他每天早上醒来时依旧为儿子担惊受怕,多么希望伊莎贝拉仍在孩子身边,替他把说不出口的话都告诉儿子。做父亲的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孩子会老,在他眼里,孩子永远都是当年那带着崇敬眼神望着父亲的幼儿,深信父亲一定有办法解开所有宇宙之谜。
然而,那天早上,在那座远离上帝和尘嚣的阴暗小教堂里,书店老板凝视儿子,竟首度发现岁月已开始在儿子身上留痕。他再也不是那个努力回忆亡母面容的小男孩。森贝雷试图找出适当的话语告诉儿子,他了解他的心情,他并不孤单,可是,盘旋在儿子脑海的愁云惨雾,一如荼毒人心的阴影,让他又怕又慌。达涅尔转头看着父亲,森贝雷在儿子眼中看出了愤怒和仇恨,即使是一个日暮途穷的沧桑老人也没有如此愤世的眼神。
“达涅尔……”他轻声唤他。
这时候,儿子突然紧紧抱住他,不发一语,只是紧抱着父亲,仿佛就怕他被人无情地掠夺了。书店老板看不到儿子的脸,但他知道,儿子正默默流着泪。自从伊莎贝拉离他们而去,这是他第一次为孩子祈祷。
2
近中午时刻,他们搭乘的公车来到蒙锥克墓园门口。达涅尔抱着胡利安,在一旁等着,先让贝亚下车。在此之前,他们从未带孩子来过这里。清冷的烈日灼烧着漫天浮云,冰蓝晴空与此地的景象格格不入。他们越过亡者之城的入口,慢慢往上坡走。这段山坡路两旁是旧墓园,建于十九世纪末,充斥着浮夸的陵墓,大量天使和魔鬼凌乱错置,竭尽所能展现本地豪门世家的气派。
贝亚一向对墓园很反感。她厌恶造访这片死气沉沉的地方。这地方意图说服来访者,被埋在土里的名门,即使离开人间依旧能维持相当的排场。她最感惋惜的是,一群建筑师、雕刻家和工匠,竟为了建造豪华墓园而出卖才华。举目所及尽是象征亡灵的雕像倾身亲吻尚未受到病魔摧残的王子额头,女人雕像则多半神情伤感,哀戚的天使趴在大理石墓碑上哭泣,为了某个远渡美洲、靠着血腥压榨奴隶和蔗糖而在加勒比海群岛发了横财的刽子手。在巴塞罗那,连死神都要盛装出席。贝亚痛恨那个地方,但她始终未对达涅尔透露想法。
小胡利安的眼睛睁得像个大圆盘,直盯着这场神鬼嘉年华。他指着雕像和迷宫般的陵墓神殿建筑,一脸畏惧和惊讶。
“胡利安,那些只是雕像。”妈妈在一旁安抚他,“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
此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看来,达涅尔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自从凌晨返家后,他几乎没开过口,也没提他去了哪里,只是沉默地在她身边躺下,但根本没合过眼。
黎明时分,贝亚探问发生了什么事,达涅尔却不发一语望着她。接着,他粗暴地剥光了她的衣服,强压在她身上,视线刻意避开她的脸庞。他一只手在她头顶上方压制住她的双臂,另一只手恣意撑开了她的双腿。
“达涅尔,你弄得我好痛。快住手,拜托你,住手!”
他对她的抗议充耳不闻,气急败坏地强行进入她的身体,她脑中突然一片空白,直到双手被松开,接着,她的指甲用力掐着他的背部。达涅尔痛得叫出声来,她趁机将他推到一边。贝亚脱离钳制后,立刻跳下床铺,穿上睡袍。她本想对他怒吼,但只能忍着泪。达涅尔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蓄意避开她的目光。贝亚用力吸了一口气。
“你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情!达涅尔,绝对不可以。听到没?你看着我,回答我!”
他露了脸,并点头回应。贝亚把自己锁在浴室,直到公寓大门关上的声音传到她耳里。达涅尔一个钟头后回来了。他去买了花。
“我不要花。”
“我想去母亲墓上看一看。”达涅尔这样说道。
胡利安坐在餐桌旁,捧着一杯牛奶,他观察父母的神态,已经察觉事情不太对劲。全世界的人都骗得过,但绝对骗不过胡利安,贝亚这样暗想。
“既然这样,我们跟你一起去吧。”她说。
“不需要。”
“我是说‘我们’跟你一起去。”
到了面海的那座山脚下,贝亚停下脚步。她知道,达涅尔其实想单独去给母亲扫墓。他作势要将胡利安交给她,只是,孩子却紧抓着父亲的手臂不放。
“你带他一起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3
达涅尔蹲跪在墓碑前,将花束放在墓上。他轻抚着石碑上的刻字:
伊莎贝拉·森贝雷
一九一七—一九三九
他闭目沉静地跪在墓前,直到胡利安开始断断续续发出难以理解的话语,通常是因为那个小脑袋里浮现了不太寻常的念头。
“怎么了,胡利安?”
孩子指着墓碑底座上的某个东西。达涅尔发现,插着干枯花束的玻璃瓶映下的暗影里,有个小小人形从散落的干燥花瓣间冒了出来。看来像是石膏像。达涅尔非常确定的是,前次到母亲坟上,根本没有这样东西。他拿起小雕像细看。是个天使。
胡利安兴致勃勃地望着小天使,他凑过来想从爸爸手中抢走。就在争抢的那一瞬间,天使从他手中滑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碎裂。这时候,达涅尔发现其中一半藏了东西。是一张折成圆柱状的纸条。他让胡利安站在地上,拿起破裂的半边雕像,摊开纸条,一眼就认出是阿莉西亚·格里斯的字迹。
毛里西奥·巴利斯
松园
曼努亚努斯街
巴塞罗那
胡利安神情专注地看着他。达涅尔把纸条放进口袋,对儿子勉强挤了个微笑,但对孩子来说似乎并无说服力,根据他对父亲的观察,爸爸只有发烧躺在沙发时才会露出这样的微笑。达涅尔放了一朵白玫瑰在墓碑上,然后抱起孩子。
贝亚在山脚下等他们。回到妻子身边时,达涅尔默默拥她入怀。他想请求她原谅,原谅他这天早上以及过去做过的所有蠢事,然而他就是说不出口。贝亚紧盯着他的双眼。
“达涅尔,还好吧?”
他的脸上又见那勉强挤出的笑容,连胡利安都说服不了,对贝亚就更别提了。
“我爱你。”他说。
那晚,把胡利安哄睡之后,他们在微光中享受了缓慢的鱼水之欢。达涅尔吻遍了她的胴体,仿佛生怕再也没有机会做同样的事。接着,两人盖着毛毯紧紧相拥,贝亚在他耳畔低语:“我想再生个孩子。再生个女儿吧,你觉得怎么样?”
达涅尔点头附议,亲吻了她的额头。他温柔地轻抚贝亚,直到她进入梦乡。接着,他静静等到她的气息变得缓慢而深沉。他悄悄起床,一把抓了自己的衣物,然后在饭厅穿上衣服。离家之前,他驻足胡利安的卧房外,房门半掩,孩子正安稳地熟睡,抱着费尔明送他的玩具鳄鱼,体积比他还要大一倍。胡利安为它取名“卡利多”,睡觉时非要抱着不可,虽然贝亚一直想帮他换个体积稍小的绒毛玩具。他忍着没进房去亲吻儿子。胡利安一向浅眠,而且脑袋里有个特殊雷达,对父母在家的行动格外敏感。关上家门时,他不禁揣想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孩子。
4
他在加泰罗尼亚广场及时赶上刚发车的夜间电车。车上乘客仅有五六人,全都缩着身子跟着晃动的电车摇来晃去,双眼微张,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会记得曾经在车上见过他的。
半个钟头后,电车越过了大半个几乎不见车辆的市区,驶经一个个无人等候的车站,电缆上拉曳着蓝色火花,一路飘散铁锈味和木柴焦味。偶尔,车上某个乘客回过神来,起身后摇摇晃晃走到后方的下车车门,等不及电车停稳就冲了出去。最后的上坡路段,从奥古斯塔大道和巴尔梅斯街交会口到迪比达波大道这段路,车上乘客仅剩他一人,同车的只有在车厢后倚着凳子打瞌睡的查票员,以及五短身材的电车司机,嘴上无时无刻不叼着雪茄,泛黄烟雾闻起来有浓浓的汽油味。
抵达终点站时,司机大大松了一口气,电车发出响亮的铃声。达涅尔下了车,渐渐远离裹着琥珀色朦胧车灯的电车。眼前是杳无人迹的迪比达波大道,两旁山腰上皆是豪宅庄园,山顶矗立着沉默的哨兵,俯瞰全城,他猜想那应该就是松园。达涅尔觉得心跳好像随时会停止。他拉紧大衣,迈步往前走。
他经过大道三十二号的庄园前,特地在铁栅栏外抬头望着阿尔达亚家族旧宅,多少旧日回忆顿时浮现脑海。不久以前,其实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在那幢老旧的大宅院里,他找到了新生,也差点丢了性命。此刻费尔明如果在他身边,肯定会想尽办法揶揄他,当年他是如何在这条大道上遭遇自己的命运,而此时的他又是何等愚蠢,居然为了心中执念而抛下熟睡的妻儿。或许,他应该找费尔明一起来的。费尔明一定会想尽办法制止他,绝对不会允许他做傻事。费尔明势必会阻挠他密谋的任务,或者说是他复仇的欲望。因此,他心知肚明,这一晚,他必须单独面对自己的命运。
到了大道尽头的小广场,达涅尔隐身暗处,沿着山丘旁的街道继续前进,目标是山顶那座棱角分明的孤寂豪宅“松园”。远处的大宅仿佛悬挂在天边,但渐行渐近到庄园眼前时,他才感觉占地有多宽广,建筑结构堪称雄伟。这片庄园就像山丘上的大花园,以围墙与街道相隔,主要入口旁还有一座与大门相连的岗楼。入口大门是网状铁门,显然是冶金铸铁术仍盛行的年代留下的。再往前走一小段路还有第二个入口,石砌门廊,墙上横楣写着庄园名称,门廊后方是一条长道,与迷宫般的阶梯相连,贯穿整座花园。这里的铁栅栏看起来跟主要入口的铁门一样牢固。达涅尔得出结论:潜入庄园的唯一方式就是翻墙入内,然后在确定无人监视的情况下穿过树林,并找到房子的入口。他不确定暗处是否藏着恶犬或警卫。从外面再三观望,始终未见任何灯光。松园散发着一种孤寂和破败的垂死氛围。
经过数分钟的观望,他决定从一处林木护荫的围墙开始行动。石墙又湿又滑,屡试屡败才总算爬上去,然后跃下围墙另一侧。落入地上的松叶残枝堆时,他立刻感受到周遭气温急降,仿佛突然进了地底下。接着,他悄悄往上坡走,每走几米就停步倾听动静。只有微风吹拂落叶的沙沙声。不久后,他踏上通往别墅入口前那片空地的铺石小径,一直走到大门前。周遭一片寂静漆黑,如果这里还有人,显然无意显露自身行踪。
整幢建筑沉陷在黑暗中,嵌着一扇扇阴暗大窗,唯一可察觉的声响是他自己的脚步声,以及穿梭树林间的风声。即使在幽微月光下,依旧可见松园已弃置多年的残败形貌。达涅尔凝视眼前的大宅院,内心惶惑不解。照理说,这里应该有狗,或是荷枪实弹的警卫守着。或许他们宁可暗中监视。照理说,应该有人可以逮住他。但这里什么人都没有。
他走近其中一扇大窗,把脸贴在破裂的玻璃窗上。阴暗的屋内隐约可见室内陈设。他沿着屋子绕了一圈,碰巧来到落地窗长廊旁的中庭。他随手抓起一块石头,用力敲破玻璃门,手从破洞伸进去,扭开里面的门把开了门。屋内一股陈腐恶臭立刻扑鼻而来,仿佛已经焦急等候多时。他再往里面走了几步,此时却发现自己正在发抖,而且手上仍拿着石头。他居然忘了把石头丢掉。
长廊通往一个长方形大厅,应该是当年的宴会厅。穿过大厅后,他来到一间客厅,透过一排阿拉伯风格的落地大窗,可以鸟瞰整座巴塞罗那城,再远的地方都看得到。他勘查这偌大的房子,仿佛置身沉入海底的大船。阴暗中的家具全都铺了浅白的灰尘,四壁漆黑,窗帘又破又旧,有些甚至已经掉落。这地方的正中央是一座室内中庭,往上延伸至屋顶,上方洒入朦胧光束,仿佛插入的一把军刀。他听见高处传来拍翅的嘈杂声。一旁是豪华的大理石阶梯,建在歌剧院会比私人住宅更适合。阶梯旁是一座古老的小神殿,隐约可见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面容,脸上挂着掺血的泪痕,并露出指控的眼神。再往远处望去,一排紧闭的房门之中,有扇门是开着的,门后似乎还有往内延伸的空间。达涅尔缓缓走过去,然后驻足观望。一阵微风迎面而来,带来一股气味。蜡烛味。
他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穿过走道后,有一排比较平实的阶梯,看来似乎是仆人专用的通道。数米外是个宽敞的大厅,正中央摆着大木桌,旁边有几张倒下的椅子。达涅尔心想这应该是以前的厨房。蜡烛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一道闪动的柔光映出四壁周遭的景象。达涅尔发现木桌上有一大片发黑的污渍,还滴落在地板上,形成色泽暗沉的水洼。那是一摊血。
“谁在那里?”有人出声了,听起来跟达涅尔一样惊恐。
他停下脚步,赶紧躲在暗处。接着,他听见非常缓慢的脚步声渐渐挪近。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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