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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堂 巴塞罗那 一九六〇年二月(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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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涅尔用力抓紧石块,屏息以待。有个身影渐渐移近,一手拿着蜡烛,另一只手上是个闪闪发光的东西。霎时,那个身影止步不前,仿佛已感受到他的存在。达涅尔观察着地上的影子。那个身影颤抖的手握着手枪。那人往前挪了几步,达涅尔很快就瞥见举着手枪的那只手从他藏身的门前掠过。

他的恐惧转为愤怒,在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前,已经冲向那个身影,并使尽全力用石块砸他。他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惨叫。手枪掉落地上。达涅尔扑向持枪者,将内心所有的怨怒一股脑儿发泄在他身上。他握紧拳头朝着对方脸部和身体用力打个不停。那人试图以手臂遮脸,像被拘禁的猛兽一样惊叫狂吼。落地的蜡烛早已融成一摊燃烧中的热蜡。琥珀色烛光映出一张惊恐的面容,一个看来相当瘦弱的男人。达涅尔立刻停手,一脸愕然。那个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鲜血的男子,神情疑惑地望着他。达涅尔拿起手枪,枪口对准男子的眼睛。那人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不要杀我,拜托……”他苦苦哀求。

“巴利斯在哪里?”

男子依旧一脸困惑。

“巴利斯在哪里?”达涅尔又问了一次,语气转为凌厉,充满了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仇恨。

“谁……谁是巴利斯?”男子结结巴巴地问道。

达涅尔作势要用枪托打他的脸,对方吓得紧闭双眼,全身不停颤抖。达涅尔这才发现,被他痛打一顿的竟是个老人。他猛地往后退,背部贴墙坐在地上,用力深呼吸,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老人蜷缩成一团,不断啜泣。

“您到底是谁?”达涅尔先叹了口气,口吻总算恢复平和,“我不会杀人的,我只想知道您是谁?还有,巴利斯在哪里?”

“守卫。”他依然呜咽,“我是守卫。”

“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告诉我,说他们还会回来。他们要我给他送吃的,要我在这里等他们。”

“他们要您给谁送吃的?”

老人耸耸肩。

“巴利斯吗?”

“我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他留了这把手枪给我,并且吩咐我,如果他三天内没回来的话,要我把那人杀了,然后丢到井里。可是,我不想当杀人犯……”

“这是多久前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好多天了。”

“跟您说他会回来的是谁?”

“一个警官。他没告诉我名字,只给了我一笔钱,您要的话都给您。”

达涅尔摇头拒绝。“那个人在哪里?我指的是巴利斯……”

“楼下……”他指着厨房角落那扇金属闸门。

“钥匙给我。”

“所以您是来杀他的?”

“钥匙!”

老人伸手到口袋里掏了又掏,接着递给他一串钥匙。“您是跟他们同一伙的吗?警方派来的?他们要我做的事情我都照办了,但是杀人,我实在办不到……”

“您叫什么名字?”

“曼努·莱格赫。”

“回家去吧,曼努。”

“我没有家……我住在一个小棚屋,就在后面的树林里。”

“赶快离开这里。”

老人点了点头。他吃力地站了起来,必须抓紧桌沿才能站稳脚步。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您。”达涅尔安抚他,“我把您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老人刻意回避他的目光,随即拖着脚步往门口走。

“您来真是帮了他大忙。”他说。

5

铁门后方有个小房间,里面摆了几个放满罐头的置物架。角落的墙壁开了个口,内部依稀可见凿开石壁往下延伸的地道,空间异常狭窄。达涅尔走近地道口探头张望,一股浓烈恶臭从地下室飘上来。动物腐败的臭味,掺杂了屎尿、血腥和恐惧。他立刻掩住口鼻,仔细倾听黑暗中的动静。接着,他发现墙上挂着一支手电筒。他打开手电筒,光束直指地道深处。一排石阶隐遁在阴暗的黑洞里。

他缓缓步下阶梯。两侧的石墙渗出水汽,路面湿滑。他估计自己大约往地下前进了十多米后,终于来到石阶底。一条地道由此延伸,与其相连的是个空间如卧房般的穴室。恶臭如此浓烈,搅得他心神不宁。手电筒灯光掠过阴暗处,眼前出现一排铁栅栏横亘其中,两端嵌入石壁,把穴室隔成两半。他借着灯光环顾整个地下室,却一头雾水。这里什么都没有。直到他听见吃力的呼吸声,这才发觉角落里有个黑影,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正朝着光线爬过来。他顿时推翻了自己前一刻的结论。有个东西被关在里面,他几乎认不出那是个人。

那双眼睛已在黑暗中干枯,似乎已看不见,眼球略见灰白。那双眼眸正在找寻他。那个身影,破烂衣物覆盖着皮包骨的身躯,周遭尽是干燥的血迹,还有粪便与尿液。他抓着一条铁栅栏杆,试图站起来。他仅剩一只手。原本应有另一只手的手臂,如今成了化脓的残肢。那人紧贴着铁栏,仿佛想扑上来嗅闻。霎时,他面露微笑,达涅尔很快便发现,原因是他看见了自己手上的枪。

达涅尔拿出那串钥匙,一试再试,终于找到铁栅栏挂锁的钥匙。他打开地牢铁门。那人在里面望着他,一脸期待的神情。达涅尔认出眼前这苍白的男子,那个让他学会去仇恨的人。曾经不可一世的意气风发,曾经高傲不可攀的气势,在那张脸上已不留一丝痕迹。或许有某人或某事将他完全掏空了,留下的只是一个渴望黑暗和遗忘的空壳。达涅尔举起手枪,枪口瞄准他的脸。巴利斯开心地笑着。

“你杀了我母亲。”

巴利斯频频点头,接着抱住了他的膝盖。他伸出仅剩的一只手寻找枪,然后把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

“拜托,拜托。”他苦苦哀求。

达涅尔的手枪一触即发。巴利斯闭上双眼,脸部用力抵住枪管。

“看着我!你这婊子养的混账东西。”

巴利斯睁开眼睛。

“告诉我,为什么?”

巴利斯迷惑不解地傻笑着。他掉了好几颗牙,牙龈还在流血。达涅尔推开他的脸,喉咙涌上一股恶心。他紧闭双眼,脑海中浮现胡利安在房里熟睡的小脸。他随即收了手,并打开手枪弹匣。子弹掉落地上,接着,他用力推开巴利斯。

巴利斯紧盯着他,先是惊慌失措,接着神色恐慌,连忙捡起一颗颗子弹,颤抖着把子弹递给他。达涅尔把手枪往地牢角落一丢,接着抓住巴利斯的脖子。巴利斯的眼神立刻显露一线希望。达涅尔用力抓紧他的脖子,把他拖出地牢,紧接着上了石阶。到了厨房之后,他一脚踢开门,继续拖着全身发抖的巴利斯往外走。达涅尔没看他一眼,一路不吭声,默默拖着他走过花园铺石小径,一直来到门前,掏出守卫给的那串钥匙,打开铁门。

巴利斯开始哀号,一脸惊惧。达涅尔用力把他推往街道上。他跌倒在地,达涅尔又抓紧他的手臂,强迫他站起来。巴利斯只往前走了几步便停下。达涅尔踹了他一脚,迫使他继续往前。他被推着走到那个小广场,一旁的首班蓝色电车正等着发车。天色渐亮,巴塞罗那上空挂着蛛网般的红霞,远方的海洋也染红了。巴利斯跪在达涅尔面前,不断哀求。

“你已经自由了。”达涅尔说道,“滚出去吧。”

毛里西奥·巴利斯先生,当年最耀眼的政坛巨星,只好瘸脚沿着大道往下走。

达涅尔驻足原地,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灰暗的破晓晨光中。空荡的电车在一边等着,他决定到车上歇息。他在车厢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把脸靠在车窗上,然后闭上双眼。过了半晌,他进入梦乡,当查票员唤醒他时,朝阳已钻出云层,巴塞罗那遍地清新。

“去哪里啊?”查票员问他。

“回家。”达涅尔应道,“我正要回家。”

片刻之后,电车开始下山,达涅尔的视线落在大道底的海平面上,内心已无怨恨。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带着从此将伴他度过余生的回忆从睡梦中醒来:母亲的面容,一个比他现在还要年轻的女人的样子。

“伊莎贝拉……”他喃喃低语,“我多么希望能够好好认识您。”

6

据说,人们看着他进了地铁入口,然后走下阶梯,急着找寻暗黑地道,仿佛一心想返回地狱。据说,人们一见到他身上破烂的衣物,闻到他身上发出的恶臭,纷纷退避三舍,视而不见。据说,他上了一列火车,缩在车厢角落。没有人走近他,没有人看他一眼,没有人愿意承认曾经看到过这个人。

据说,这个遭人忽视的男人在车厢里痛哭流涕,大声叫喊,哀求人们可怜他并杀了他,但大家相应不理,对这个废物不屑一顾。据说,他一整天在地铁站内游荡,不停换搭不同班车,总是在月台等候下一班车载他穿越巴塞罗那地下迷宫般的地铁网络,从这一班车换到另一班,接着再换到下一班,就这样绕着没有出路的死胡同。

据说,终于在那天下午,那班倒霉的列车停靠在地铁终点站,但这个游民拒绝下车,对查票员和车站站长提出的要求充耳不闻,于是这两人只好报警处理。警察到达现场后,进入地铁车厢,并走向那位游民,但他依旧不理会警察的命令。其中一位警察掩住口鼻走近他身旁,以手枪枪管轻轻推了他一下。据说,就在这时候,游民瘫倒在地,身上的破烂衣物凌乱敞开,仿佛一具正要开始腐烂解体的死尸。

他全身上下唯一能辨识出来的东西是手上那张照片,照片里是个年轻女孩,身份不明。其中一位警官仍保存着阿莉西亚·格里斯的相片,多年来一直放在办公室的文件柜,他一向当她是死神,在这个可怜虫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前,她把自己的名片留在他手里了。

丧葬业者来收了尸,遗体被移送到一处太平间,这里每晚接收城里所有的孤魂和无名尸。拂晓时刻,两个小伙子把他的尸体塞进一个已装过无数死尸的帆布袋,丢进卡车车厢角落。车子沿着旧公路驶上蒙锥克堡,前方是火焰般的海面,数以千计的天使和幽灵齐聚这座亡者之城,仿佛正等着要趁游民遗体丢进墓穴前最后一次羞辱他,这个人们视而不见的男人,在遥远的当年,也曾下令运送了众多尸体到此地,他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

到了墓穴旁,一口深不见底的地洞堆满尸体,上面覆盖了石灰,他们将毛里西奥·巴利斯的遗体从尸体堆旁往下滑,直到墓穴底部。据说,他最后仰卧在那里,双眼瞪得像铜铃,两个小伙子离开之前,最后目睹的景象是一只黑色大鸟停驻在他的遗体上,用力啄着他的双眼,远方传来的钟声,响彻巴塞罗那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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