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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曲 马德里 一九六〇年元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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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拂晓时刻,铁灰色的世界,阿里亚娜行走在柏树林周围的漫长小路,手握一束红玫瑰,那是她来时途中在一处墓园门口买的。周遭一片死寂,甚至未闻一声鸟鸣,也不见一缕清风拂过石板路上的落叶,相伴同行的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阿里亚娜一直走到庄园入口的巨大栅栏门前,门上挂着硕大的门牌:

梅希迪斯别墅

毛里西奥·巴利斯的城堡矗立在花园和林木交织的桃花源后方。一座座尖塔和复折屋顶嵌入烟灰色天空。阿里亚娜,阴暗中的一个白点,终于在雕像、树篱和喷泉之间瞥见了房子的形影。这幢别墅看似一头怪兽,拖着脚步到树林角落,伤重濒死。栅栏门半开着。阿里亚娜径自入内。

进去之后,她在花园里看见铁轨,轨道沿着庄园而建。还有一列迷你火车,蒸汽火车头外加两节车厢,正停在灌木间。她沿着铺石小径继续走向主屋。喷泉早已干涸,上方的天使石雕像和大理石圣母像也已变黑。树干上满是白色空蚕茧,仿佛一座座洒了糖霜的小型坟场。蜘蛛在半空织出一张张细网。阿里亚娜走上椭圆形泳池上的拱桥,青绿色池水浮着薄薄一层鲜嫩水藻,池底沉着小型禽鸟的死尸,就像受到诅咒从天空中坠落。远处是空旷的车库和员工楼,隐藏在阴影之中。

阿里亚娜拾级而上,驻足大门前。她叩门三次才发现,大门也开着。她回首凝望,品味着周遭的静谧和庄园的破落氛围。国王和他的特权没落,仆人逃离了他的王宫。阿里亚娜推开大门,仿佛进了废弃墓园,幽暗中隐约可见错综的走道和阶梯在眼前展开。她伫立原地,有如地狱门口的一个小白点,看着死气沉沉的景象,在这里,毛里西奥·巴利斯享受过人生的巅峰。

这时候,阵阵微弱幽渺的呻吟从二楼传来,像极了垂死动物断气前的哀号。她缓缓步上阶梯。墙面上清晰可见已被抢走的画作留下的框痕,楼梯两旁尽是空置的基座,上面依然可见雕像被掠夺后的凿痕。上了二楼,她驻足片刻,又听见了呻吟,确定声音源自走道尽头。她踩着缓慢的步伐走过去。房门半掩,房内弥漫的浓烈气味扑鼻而来。

阿里亚娜走过阴暗的房间,来到一张华盖床前,在幽暗里看起来像一辆灵车。床边摆放着各种医疗机器,已无运转,全靠置在墙边。地毯上堆满垃圾和废弃针头。阿里亚娜小心避开废弃物,掀开床边的帘幕。床上有个扭曲的身躯,全身骨骼仿佛都融为凝胶,紧绷的皮肤和疼痛重塑了她的身形。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嵌在瘦削的脸庞上,眼球布满血丝,充满疑惧地望着她。那类似喉音的呻吟,介于窒息和嘶吼之间,再度从她的喉咙发出来。巴利斯夫人的头发、指甲和牙齿几乎已经掉光了。

阿里亚娜冷酷无情地看着她。接着,她在床沿坐了下来,并倾身向前。

“我妹妹在哪里?”她问道。

巴利斯的妻子努力想说话。阿里亚娜顾不得她身上发出的恶臭,依旧把脸凑近她嘴边。

“杀了我!”她听见这样的哀求。

2

藏匿在娃娃屋里的梅希迪斯,亲眼看着她进了别墅的栅栏门。她一身幽灵似的白衣,缓慢往前直行,手上拿着一束玫瑰。梅希迪斯面露微笑。她已经等她好几天了。她已多次在梦里见过她。赶在她被地狱吞噬,留下这片清风不吹、草木不长的荒地之前,身穿华服的死神终于造访了梅希迪斯别墅。

她隐身在娃娃屋的一扇大窗旁。父亲的死讯传来后不久,家中仆佣都走光了,她索性搬进这里。起初,父亲的秘书玛丽亚娜女士还试图阻挡他们离去,但是那天傍晚来了几个黑衣男子把她强行带走了。她听见车库后面传来枪声,不敢去看。接下来好几晚,陆续有人来搬走家中的画作、雕像、家具、衣服、餐具刀叉,所有他们想要的都拿走了。那群人在黄昏抵达,宛如蝗虫过境。他们也把车子都开走了,破坏了家中的许多墙壁,就怕还藏着没找到的宝物。搬光所有东西之后,一行人又扬长而去。

有一天,她看见两辆警车驶进庄园。随行人员中,她记得有几个是父亲以前的随从。她一度迟疑是否该出去向他们打招呼,但她发现一行人上了父亲在塔顶的书房,拿走了所有宝贵的物品,于是,她只好继续藏身娃娃屋。隐身在数以百计玻璃眼神空茫的娃娃之中,谁都找不到她。夫人的维生机器被拔掉了,就这样被丢在那里自生自灭。她已经呻吟了好几天,但还没断气。直到这一天……死期终至。

这一天,死神造访梅希迪斯别墅,不久后,女孩将独自拥有这座形同废墟的大宅院。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骗她。她深信父亲仍在人世,他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而且会尽快回到她身边。她知道事情就是如此,因为阿莉西亚曾对她承诺。她答应过她,一定会找到父亲。

一见到死神走上阶梯到大门口,而且还进了屋子,她不禁满腹狐疑。或许是她看错了。或许那个被她当作死神的白色身影是阿莉西亚,她回来找她,然后会带她去见父亲。这是唯一的合理推测。她知道阿莉西亚绝不会弃她于不顾。

她踏出娃娃屋,走向主屋。进了屋子,她听见二楼传来脚步声,随即跑着上楼,恰好瞥见那身影走进夫人房间。走道上漫溢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她掩住口鼻,慢慢走近夫人房门口。白衣身影俯身到夫人病榻前,就像个天使。梅希迪斯屏息以待。这时候,白衣身影拿起一个枕头,压在夫人脸上,她使尽全力强压,夫人的身体不断扭动,终至毫无反应。

那身影缓缓转身,梅希迪斯突然打了个寒颤,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慑。她错了。根本就不是阿莉西亚。一身白衣的死神缓缓趋近,一脸笑意。她递出一朵红玫瑰,梅希迪斯以颤抖的双手接下,接着,她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梅希迪斯点点头。死神紧拥着她,极尽温柔怜爱。梅希迪斯忍住泪水,让死神呵护着她。

“嘘……”死神悄声说,“再也没有人会伤害我们了。我们从此永不分离,和爸爸妈妈一起。永远在一起,你和我……”

3

阿莉西亚在出租车后座醒来,坐直身子,发现自己单独在车内。车窗沾了满满的雾气,她拉起袖子擦拭玻璃,看出车子停在加油站内。每当大卡车在公路上飙速驶过,街灯昏黄的灯光就会颤抖。漫天铁灰色乌云,不见一丝晴天缝隙。她揉揉双眼,摇下车窗。一阵逼人的寒气迎面袭来,立刻赶走残余的睡意。臀部突然一股剧痛。低微的呻吟脱口而出,接着,她用力紧抓着自己的身侧。很快疼痛变为隐隐的抽搐,这是疼痛的预警。最好的做法是在疼痛发生前先服用一两颗止痛药,但是她宁可让神经保持警觉。她别无选择。几分钟过后,出租车司机的身影出现在加油站饮食部门口,手上端着两个纸杯,外加一个沾了油渍的纸袋。他向她招招手,踩着轻盈的脚步绕过车子。

“早安。”他坐回驾驶座,“这天气冷得吓人。我帮您买了早餐。不是丰盛的欧陆风格,比较像是小吃,但至少是热的。牛奶咖啡,还有炸油条,看起来挺好吃的。为了提振士气,我特地请店家在您的咖啡里加了点白兰地。”

“谢谢,请一定要把这些费用加上去。”

“车资都算进去了,这辆出租车就像包吃包住的行动旅馆,快吃些东西,身体会暖一点。”

两人在车内静静吃着早餐。阿莉西亚根本不觉得饿,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吃点东西。每当大吨位卡车驶过,后视镜总会颤动,而且整辆车都摇摇晃晃。

“这是哪里?”

“我们现在离马德里还有十公里。刚刚有好几个卡车司机告诉我,几乎所有从东部各省通往马德里的公路路口都有国民警卫队进行路检,所以,我想或许可以绕一点路,从城西的田园之家公路或蒙克洛亚宫进入市区。”司机建议。

“为什么要绕路?”

“我也说不上来。我总觉得,一辆从巴塞罗那来的出租车清晨七点进入马德里市区,多少会引人侧目。这是一种警觉,没别的意思。再说,您跟我是个有点奇怪的组合,我这么说可没恶意。不过,还是由您决定吧。”

阿莉西亚一口气喝光咖啡。白兰地跟石油一样烫喉,但至少让她立刻暖和起来。司机偷偷观察着她。阿莉西亚一直没多注意他,直到此时才仔细打量这个人。这男人实际年龄比外表年轻,一头红发,脸色苍白,戴眼镜,却只有单侧镜脚挂着眼镜绳,整个人保有浓厚的学生气息。

“怎么称呼?”

“我吗?”

“不是,这辆出租车。”

“恩尼斯托。我叫恩尼斯托。”

“您相信我这个人吗,恩尼斯托?”

“您可靠吗?”

“基本上还算可靠。”

“嗯,介意我问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司机试探性地问,“不方便回答就算了。”

“问吧。”

“是这样的,之前,我们刚离开瓜达拉哈拉的时候,正好碰到一个回转路段,结果您皮包里有些东西散落在座位上。看您已经睡着,我不想打扰,就擅自帮忙把东西放回去……”

阿莉西亚叹了口气,点点头。“于是您看见我皮包里有枪。”

“是。看起来不像水枪,虽然我也不懂这种东西。”

“您如果觉得心里不安,可以让我在这里下车,之前讲好的车资我照付,然后我去拜托您那些卡车司机朋友载我去马德里。一定有人会乐意载我一程。”

“这我倒是一点都不怀疑,不过,我没觉得不安。”

“不需要替我担心,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我并不是担心您,那些卡车司机甚至比您更让人担心。我会按照原定计划把您送到目的地,就这样,不要再多说了。”

恩尼斯托发动引擎,双手握着方向盘。“我们去哪里?”

眼前出现的是一座被晨雾淹没的城市。雾霭笼罩了格兰大道的尖塔和圆顶。浅灰色浓雾掠过路面,包覆着一辆辆汽车和公车,即使开了车灯也难以逼退眼前的昏暗。车流移动得相当缓慢,一路摸索着方向,行人的身影仿佛是卡在人行道上的一具具冰封游魂。

车子经过她过去几年的长期居所西班牙旅社,阿莉西亚抬头注视那扇曾是她住家的窗子。他们顶着阴暗天光继续往市中心前进,直到海王星喷泉在前方出现。

“请问……接下来怎么走?”恩尼斯托问她。

“继续往前开,到了洛佩·德·维加街口右转,再沿着梅迪纳塞利公爵街往前走,第一栋就是了。”阿莉西亚指示路线。

“您不去皇宫大饭店吗?”

“去。但是我们去饭店后面,那是厨房的入口。”

司机点点头,遵照她的指示继续开。这一带的街道几乎不见人影。皇宫大饭店占地辽阔,形成一个不规则四边形街区,自成一座小城。车子沿着饭店周边行驶到阿莉西亚指定下车的街角,正好停在一辆正在卸货的货车后面,几个工人忙着搬下一箱箱面包、水果和其他食品。

恩尼斯托微微侧头瞥了一眼庄严气派的建筑。

“这是给您的,我们说好了。”她说。

司机转过头,迎面而来的是阿莉西亚手上的一大把钞票。

“真的不要我在这里等您吗?”

阿莉西亚没搭话。

“因为您不会回来了,是不是?”

“收下这笔钱吧。”

出租车司机犹豫不决。

“您这样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快把钱收下。”

恩尼斯托顺从地收了钱。

“算一下吧。”

“我相信您。”

“那就自己看着办了。”

恩尼斯托看着她从皮包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洋装式大衣口袋里。他敢打包票,那一定不是口红。“这个……我感觉不太好,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该离开的是您,恩尼斯托。我下车后,请立刻开车回巴塞罗那,永远忘了曾经见过我。”

司机突然觉得胃部抽痛了一下。阿莉西亚把手放在他肩上,亲切地捏了捏他的肩膀,随即下车。才几秒钟光景,恩尼斯托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饭店内。

4

大饭店内部正在为第一轮早餐菜色而忙碌。厨师、帮厨、助手和服务生推着餐车、端着盘子在厨房和走道进进出出。阿莉西亚置身喧哗中,扑鼻而来的是阵阵咖啡香和各种佳肴的香气,偶尔有人惊讶地瞅她一眼,但大家都忙得没有余暇挡下她,只当她是个一大早就迷路的房客,或是高级应召女郎,工作结束后悄悄从后门离开。这种高级大饭店的必备礼仪,视而不见的技巧是其中之一,阿莉西亚看准这点,明目张胆地走到员工专用电梯前。她搭了第一部电梯,共乘的是个拿着一摞毛巾和肥皂的清洁女工,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眼神流露着好奇和妒忌。阿莉西亚很客气地对她笑了笑,特意要让她明白,两人都是辛苦讨生活的同路人。

“这么早?”清洁女工问她。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女工点头回应,神情腼腆。她在五楼出了电梯。接着电梯门关上,继续直上顶楼。阿莉西亚从口袋掏出一串钥匙,挑出莱安德罗两年前交给她的那把金色钥匙。“这是一把万能钥匙。所有饭店房门都能打开,包括我的房间。好好利用,如果你不知道门后面等着你的是什么,就不要进去。”

员工专用电梯门开了,门外是一条狭窄走道,隐藏在一排清洁工具用品橱柜后面。阿莉西亚放轻脚步沿着走道前行,到了通往楼层客房主要通廊的那扇门前,她缓缓将门板推开数厘米。莱安德罗的专属套房就是俯瞰海王星广场的角落客房之一。她沿着通廊走向套房,途中与一名可能刚吃过早餐回房的房客擦身而过,此人亲切地对她微笑寒暄,阿莉西亚礼貌回应。过了通廊转角,莱安德罗的豪华套房就在眼前。门口不见任何保镖站岗。莱安德罗向来讨厌这种张扬的排场,他偏爱低调的谨慎。不过,阿莉西亚清楚得很,他至少会派两名手下在附近盯场,多半是在隔壁客房,或许此时正在饭店里四处巡查。她暗自评估,在最佳情况下,她大概有五到十分钟的时间。

她伫立套房门前,左右观望,接着悄悄插入钥匙,轻轻扭转。房门一开,阿莉西亚立刻钻入房内。随手关上房门后,她背靠着门板静候数秒。小小的玄关之后是一条走道,通往椭圆形客厅,正好在饭店一座塔楼的圆顶下方。自她有记忆以来,莱安德罗一直住在这间套房。她轻轻挪步到客厅,一手摸着腰间佩戴的手枪。客厅陷入一片阴暗。套房卧室房门半开,流出一丝灯光。阿莉西亚听见水流声,以及她再熟悉不过的沙沙声。她穿越客厅,将卧室房门完全推开。卧房尽头的床上没人,床单凌乱,左侧的浴室房门敞开,散发肥皂香气的蒸汽弥漫室内。阿莉西亚驻足浴室门口。

背对着她的莱安德罗,正一丝不苟地对着镜子刮胡须。他穿着红色浴袍,脚上是成套的拖鞋。浴缸放满了热水,水汽朦胧。莱安德罗跟着收音机里的旋律吹口哨。阿莉西亚的目光与他的视线在镜中相遇,他随即露出热切的笑容,丝毫不见惊讶。

“我等你好几天了。你刚才也看见了,我事先交代过那些年轻人,不准挡了你的路。”

“谢谢。”

莱安德罗转过头,用毛巾把脸上的泡沫擦干净。“我是为了他们好。我知道你向来很讨厌跟一群人共事。吃过早餐了吗?要不要我帮你点些什么?”

阿莉西亚摇头拒绝。她掏出手枪,枪口对准他的腹部。莱安德罗倒了几滴须后水在手上,轻拍脸部。

“我猜你这把枪应该是安达亚那个可怜虫的东西,想也知道。我如果问你那家伙的尸体在哪里,大概也是白问吧。我想问是因为他还有老婆孩子。”

“让他们在宠物罐头里找找吧。”

“这就对了。阿莉西亚,我们坐下来谈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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