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天(1/2)
雪来得极其突然。我出门时还是一片明亮的蓝天,不到半个小时,我身后的城堡就像蛋糕的粉饰,被一层厚厚的白色糖霜包裹。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车道,脚被蒙住了,脚指头已经麻木,身体在过薄的中国丝绸外套里面瑟瑟发抖。铁灰色的天际,鹅毛般的大雪在飞旋,几乎让我看不清格兰塔屋,也遮蔽了声音,整个世界放慢到了不自然的速度。在整齐修剪过的树篱那边,小汽车缓慢行驶,行人们滑倒在道路上,发出尖叫。我拉住围巾盖住鼻子,真希望我穿着更合适的衣服,而不是芭蕾舞鞋和天鹅绒的超短连衣裙。
出乎意料的是,不是内森开的门,而是威尔的父亲。
“他在床上,”他从门廊下看上来说道,“他不太好。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叫医生。”
“内森在哪儿?”
“他上午请假了。凑巧了,刚好是今天。该死的中介护士来了又走了,一共才用了六秒。要是这雪一直下,我不知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耸耸肩,好像对这些事情无能为力,接着退回到走廊,显然对于他不用再负责感到欣慰。“你知道他需要些什么,是吗?”他回过头问道。
我脱下外套和鞋,我知道特雷纳夫人在法院(在厨房里的一本日记上她标记出来了),我把湿袜子拿到暖气片上烤。清洗篮里放着一双威尔的袜子,我拿来穿上了。他的袜子穿在我脚上很大,有些滑稽,不过脚又干又暖,真有在天堂的感觉。我叫威尔时,他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我调好他的饮料,轻轻地敲了下门,在门边四处看了看。微弱的光线下,我只能根据羽绒被撑起的形状分辨出下面有人。他睡得很熟。
我向后退了一步,关上门,开始做我早上的那些活计。
在一间整洁有序的屋子里,我母亲似乎能获得身体上的满足。我做了一个月的清洗,仍然没有感觉到那种吸引力。我想在我的生活中我会一直选择让别人干这些活儿。
但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威尔只能待在床上,外面的世界好像也停止了,从配楼的这头忙活到那一头,也让我感到一种冥想的快乐。除尘擦拭东西时,我一直带着收音机,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我把音响调得很小,免得吵到威尔。我不时伸头到门边,他睡着了,到一点时还没有醒,让我感到一丝忧虑。
我把木柴篓装满,外面的雪有好几英寸深了。我又给威尔调了杯新鲜的饮料,然后敲门。这回我敲得很大声。
“嗯。”他的声音沙哑,貌似我吵醒他了。
“是我,露易莎。”他没有再说话时,我说道,“我能进来吗?”
“我又没有在跳七面纱舞。”
房间很暗,窗帘还没有拉开。我走进去,眼睛适应着光线。威尔一只胳膊支在身前,似乎要支撑起自己。他有时很容易就会忘记他不能自己翻身。他的头发都竖立在一边,羽绒被整齐地掖在他旁边。温暖而没有清洗过的男人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并不让人讨厌,只是作为工作日的开始,有点让人惊愕。
“我能做些什么?想喝饮料吗?”
“我需要变换位置。”
我把饮料放在抽屉柜上,走到床边。“你……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使劲咽了一口口水,似乎很痛苦。“扶我起来帮我转动方向,然后抬起床的后面。这儿……”他点头示意我走得更近些。“把你的胳膊放在我的下面,抱住我的背往后拉。你坐在床上,这样就不会拉伤你的后背。”
我不能假装这一点都不怪异。我环住他,他的味道注入我的鼻孔,他温暖的肌肤贴着我的。我不能离他更近了,不然就该咬住他的耳朵了。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好笑,我竭力保持镇定。
“怎么了?”
“没事。”我吸了口气,扣住双手,调整着我的位置,直到我觉得已经很安稳地抱住了他。他比我料想的更魁梧,也更重。然后,数到三下,我往后拉。
“天哪。”他呼喊道,倒在我肩上。
“怎么了?”
“你的手真凉。”
“是的。好啦,要是你不介意起床看看,你会发现外面正在下雪。”
我半开玩笑地说。他t恤下面的肌肤火烫——巨大的热量似乎来自他身体的深处。我调整着他的姿势,让他靠住枕头,他轻轻地呻吟着,我尽可能地让我的动作缓慢轻柔。他告诉我遥控装置可以提起他的头和肩。“不过,幅度别太大,”他喃喃道,“头有点晕。”
我打开床头灯,不理会他含糊的抗议,这样我能看清他的脸。“威尔——你还好吗?”我问了两遍,他才回答我。
“不是我最好的一天。”
“需要止痛药吗?”
“嗯……药效最强的那种。”
“来点扑热息痛?”
他靠着冰凉的枕头斜躺下去,叹了口气。
我把烧杯给他,看着他把药吞下去。
“谢谢你。”喝完他说道,我突然感到很不安。
威尔从未对我表示过感谢。
他闭上双眼,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他的胸脯起起伏伏,嘴巴微张着。他的呼吸急促,或许比其他时候更辛苦。我从未见过他离开轮椅,不知道这是不是跟他躺着受到的压迫有关。
“出去吧。”他低声说。
我离开了。
我读了一会儿杂志,屋外的雪下得很厚了,在窗台上堆起了雪景。十二点半时母亲给我发了条短信,告诉我父亲的车在路上动不了了。“你回家时提前给我们打个电话。”她指示道。不知道她会做些什么——给父亲送去雪橇和圣伯纳德狗吗?
我听了听广播里的本地新闻,意外的暴风雪引发了高速公路上的交通阻塞、火车停运、学校暂时停课。我回到威尔的房间,又瞧着他。他脸色苍白,两颊上都闪着亮光。
“威尔?”我轻轻地叫道。
他没有反应。
“威尔?”
我有些恐慌起来。我又大声叫了他两次,没有回应。最后,我俯下身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动作,胸腔也没有起伏。他的呼吸,我应该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我把脸紧靠近他的脸,看他是否在呼气。我没有感觉到,我伸出一只手,轻轻地触碰他的脸。
他缩了一下,眼睛突然睁开了,离我的眼睛只有一点点距离。
“对不起。”我说,往后退了退。
他眨了眨眼,环视了一下房间,似乎刚去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地方。
“我是露。”我不确定他能否认出我。
他的表情略带恼怒。“我知道。”
“想喝点汤吗?”
“不用了,谢谢。”他闭上了眼睛。
“要再来点止痛药吗?”
他的颧骨上微微闪着汗水的光泽。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羽绒被又热又湿,这让我紧张起来。
“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做吗?我是说,万一内森不能赶到这儿来,怎么办?”
“没有……我很好。”他低声说,又闭上了眼睛。
我查看了一下小册子,努力寻找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东西没看。我打开医用橱柜,橡胶手套盒和纱布盒,发现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能拿它们做什么。我打对讲机想跟威尔的父亲讲话,但是电话铃声消失在空旷的屋子里。我能听到声音在门外回响。
我正准备给特雷纳夫人打电话时,后门开了,内森走了进来,包裹得严严实实,羊毛围巾和帽子几乎遮住了他的头。他带来一股冷飕飕的空气和一点雪。
“嘿。”他说道,抖落着靴子上的雪,“砰”的一声关上门。
整栋房子宛若突然从梦幻的状态中醒来。
“噢,谢天谢地,你来了,”我说,“他不太好。一整个上午都在睡觉,也没喝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内森脱掉大衣。“我一路走来的,公交车停运了。”
他去查看威尔的情形,我去给他泡茶。
壶里的水刚刚煮沸,他就又出现了。“他发烧了,”他说,“他这个样子多久了?”
“整个早上。我确实觉得他发烫,但他说只想睡觉。”
“天哪。整个早上?你难道不知道他没法调节自己的体温吗?”他从我旁边挤过去,在医用橱柜里翻找起来。“抗生素,最强的那种。”他举起一个瓶子,倒出一颗到杵臼里,猛烈地把它碾碎。
我在他身后躲躲闪闪。“我给了他一颗扑热息痛。”
“还不如给他一颗水果软糖。”
“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我把他裹好了。”
“就在那个该死的小册子里。听着,威尔不像我们那么出汗。事实上,他受伤的地方根本不出汗。这意味着如果他受了一点凉,他的温度就会直线上升。去找把风扇。我们要开动风扇,把他的温度降下来。再找一条湿毛巾过来,缠在他的脖子后面。只有等雪停了,我们才能叫到医生。该死的中介护士,他们早上就该处理好的。”
内森比以往要恼怒。他甚至都不再跟我说话。
我跑去拿风扇。
几乎花了四十分钟,威尔的体温才回到可接受的水平。在等待药效极强的退烧药见效的过程中,我在他的前额放了块毛巾,按照内森吩咐的,也在他的颈后放了块毛巾。我们脱去他的衣服,在他的胸口盖上了一块薄薄的棉被单,让电扇对着它吹。除去了袖子,他胳膊上的疤痕清晰可见。我们都假装视而不见。
威尔几近沉默地忍受着这一切,用“是”或“不是”回答着内森的问题,声音含糊,有时我都怀疑他是否知道他在说什么。现在在灯下我能看清他,他看起来真的非常糟糕,我为没能发现这一点感到极其难受。我不停地说着“对不起”,直到内森说我让他很烦。
“好了,”他说道,“你需要仔细看我现在做的,有可能以后你要独自做这些。”
我觉得我没法反对,但是很难不觉得恶心,内森脱下威尔的睡裤,露出一截苍白的肚皮,小心地除去他腹部旁边小管子上的纱布,轻轻地清洗,更换敷料。他展示给我看怎么更换床上的袋子,解释给我听,为什么它通常都必须比威尔的身体位置低些。实际上我想的是我一会儿要拿着一袋温热的液体走出房间。我很高兴威尔没有在看我——不仅仅是怕他来些刻薄的话,而且是我见证了他部分的私密程序多多少少也会让他有些尴尬。
“就这样。”内森说。一小时以后,威尔躺在干净的棉被单上打起盹来,看起来即使不是完全好了,也不是那么让人恐慌的生病模样了。
“让他睡一会儿。不过两小时后把他叫醒,一定要给他一杯合适的喝的。五点时再给他点退烧药,行吗?最后一小时他的体温估计还会上升。”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记在一个记事簿上。我怕犯错。
“今晚你需要重复我们刚刚做的。没问题吧?”内森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走到雪地中。“读读那个小册子,不要慌张。有什么问题的话,尽管给我打电话,我会指点你一切的。要是真的有必要,我会再回来的。”
内森走后,我待在威尔的房间。我很担心,不得不待在这里。角落里有一张旧皮椅,旁边有一盏阅读用的小灯,或许在威尔出事之前就存在。我蜷曲在上面,读着从书柜上抽出来的一本短篇小说集。
房间里异常宁静。透过窗帘的缝隙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一片银装素裹,平静而美丽。屋内温暖寂静,只有微弱的滴答声与暖气的嘶嘶声打断着我的思绪。我读着书,偶尔抬头看看威尔睡得是否安稳,此前我的人生中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一个时刻,我只是静坐着,什么也不做。在我们家那样的环境中长大,永无停歇的吸尘器,吵吵嚷嚷的电视机,你没法习惯安静。在极少的不开电视机的时候,父亲会播放他的埃尔维斯老唱片,音量调到最大。“黄油面包”茶馆也是一个永远充满喧闹和嘈杂谈笑声的地方。
这儿,我能听到我的思想,我几乎能听到我的心跳。令我惊奇的是,我非常喜欢。
五点时,我的手机响了,提示我收到了一条短消息。威尔动了动,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赶紧打开短信,希望声音不要把他惊醒。
没有火车了。你今晚能留下来过夜吗?内森来不了。卡米拉·特雷纳。
我想都没想就回复道:
没问题。
我给父母打电话告诉他们今晚我要待在这里,母亲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我告诉她他们会付费给我时,她欣喜若狂。
“你听到了吗,巴纳德?”她说,半只手捂住话筒,“她在那儿过夜,他们都付给她钱。”
我能听见父亲的惊叹。“老天有眼。她找到了理想的职业。”
我给帕特里克发了条短信,告诉他我要留下来工作,晚一点我会给他打电话。几秒钟后就收到了他的回复。
今晚越野在雪地上跑,是挪威一战很好的练习!爱你的帕特里克。
居然有人会因为穿着背心和短裤在零度以下的天气中慢跑而如此兴奋,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威尔睡着了。我给自己做了点儿吃的,解冻了一点汤,以备他一会儿需要。我烧着炭火,要是他感觉好些了,可以去起居室。我又读了一则短篇小说,回忆着是几时我给自己买过书。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看书,但是我不记得除了杂志我还读过什么。特丽娜是正经读者,读书让我觉得入侵了她的领地。我想起她和托马斯要去大学,我仍然不知道这让我高兴还是沮丧——或者是两者都有。
七点时内森打来了电话。我在这儿过夜似乎让他感到宽慰。
“我找不到特雷纳先生。我还拨了他的固定电话,但总是直接转到答录机。”
“哦,咳,他不在。”
“不在?”
想到整晚只有威尔和我在这栋房子里,我下意识地感到一阵恐慌。我怕又犯下什么大错,有害威尔的健康。“那么我要给特雷纳夫人打电话吗?”
电话的另一端是短暂的沉默。“别,最好不要。”
“但是——”
“听着,露,特雷纳夫人在镇上过夜的时候,他常常——他常常去别的地方。”
花了一两分钟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哦。”
“你待在那里就好了,就这样。如果你确信威尔看起来好多了,明天一早我就赶过来。”
有些时间人们正常工作,也有些时间是虚度的,它悄悄流逝,离生活——真正的生活——似乎只有一步之遥。我看电视,吃东西,清理厨房,默默地在配楼里四处游荡。最后,我又回到威尔的房间。
我关上门时他醒了,半抬起头。“现在几点了,克拉克?”他的声音有些被枕头蒙住。
“八点一刻。”
他垂下头,慢慢领会这一信息。“我能喝点饮料吗?”
他的话语不再尖刻,似乎疾病终于让他脆弱。我给了他一杯饮料,打开了床头灯。我坐在他床头,摸了摸他的额头,就像小时候母亲所做的那样。还是有点热,不过没有之前那么烫了。
“冰凉的手。”
“你之前为这个发过牢骚。”
“是吗?”他听起来真的很惊讶。
“喝点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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