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天(2/2)
“不用了。”
“你感觉舒服吗?”
我从不知道他有多么不舒服,但是我觉得肯定比他表现出来的要严重。
“另一边可能好点,帮我翻转一下。我不需要坐起来。”
我爬上床尽可能轻地挪动他。他不再发出可怕的热量,只是一个在被子里待过一段时间的身体的正常温度。
“还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你不用回家吗?”
“没关系的,”我说,“我在这里过夜。”
屋外,最后一抹余晖早就消失了。雪仍在下,在门廊灯的映照下,发出淡金色的、忧郁的光芒。我们平静地坐着,不发一言,看着雪花梦幻般地坠落下来。
“我能问你点儿事儿吗?”最后我说道。他的手放在被单上面。它们看起来是如此平常、如此强劲,实际上却如此无用,真让人觉得怪异。
“想来你也会问。”
“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我一直打量着他手腕上的瘢疤,这是我没法直接问的一个问题。
他睁开了眼睛。“我怎么搞成这样吗?”
我点点头,他又闭上了眼睛。“摩托车事故。不是我骑摩托车,我是一个无辜的行人。”
“我还以为是滑雪或是蹦极这类事情呢。”
“每个人都这么想。这是上帝开的小小玩笑。当时我就在家门外过马路,不是这个地方。”他说,“我在伦敦的家。”
我盯着他书架里的书,常被翻阅的企鹅出版集团出版的平装书中,有好多商业书:《公司法》《收购》,以及我不认识书名的书。
“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你继续工作吗?”
“没有。不论公寓、假期、生活……我相信你见过我的前女友。”他话语中的停顿并不能掩盖那份苦涩。“但显然我应该表示感谢,因为有一段时间他们觉得我根本没法活下来。”
“你恨吗?我的意思是,住在这里?”
“是的。”
“有办法让你再去伦敦生活吗?”
“不像这样的生活?没有。”
“但是你的生活可以改善的,内森说对这种病痛的研究有不少进展。”
威尔又闭上了眼睛。
我等待着,调整了一下他的枕头,理了理他身上的羽绒被。“对不起,”我坐得笔直地说,“我问了太多问题。需要我离开吗?”
“不,再待一会儿。和我说说话。”他咽了一下口水,眼睛又睁开了,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看起来疲倦极了。“说点高兴的。”
我犹疑了一会儿,身体后仰,靠在他旁边的枕头上。我们坐在几近昏暗的屋子里,看着微微发光的雪花消失在黑暗的夜空。
“知道吗……我过去对我爸爸说过,”我终于开口说道,“不过我要是告诉你他怎么回应的,你会觉得我有神经病。”
“比我还神经?”
“每次我做噩梦、伤心,或是为什么东西惊惶时,他会给我唱……”我开始笑起来,“噢……我不行。”
“继续。”
“他会给我唱《莫拉霍恩克之歌》。”
“什么?”
“《莫拉霍恩克之歌》,我以为每个人都知道这首歌。”
“相信我,克拉克,”他喃喃道,“我就是个莫拉霍恩克的童男。”
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我的眼睛开始唱:
我想住在莫拉霍恩克
我出生的地方方方方
弹奏我的旧班卓琴
琴音永不逝逝逝逝
“天哪。”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
我把它拿到旧货店
看他们能怎么办办办办
他们说弦散了
没有用了了了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很神经,你们全家都很神经。”
“但是很有效。”
“你是个可怕的歌手。希望你爸爸好些。”
“我觉得你想说的是:‘谢谢,克拉克小姐,这么努力让我开心。’”
“这跟我接受的大部分心理疗法一样有帮助。很好,克拉克,”他说,“告诉我点儿别的,不涉及唱歌的事情。”
我想了一会儿。
“嗯……好的,那么……你注意到我前几天穿的那双鞋了吗?”
“很难不注意到。”
“呵,关于我不寻常的鞋这件事,可以追溯到我三岁的时候。我妈妈给了我一双青绿色亮闪闪的长筒靴——那时这种鞋很少见——孩子们通常只有绿色的,如果幸运的话有红色的。她说从她把鞋拿回家的那天开始,我就拒绝脱下。一整个夏天,我穿着它们睡觉、洗澡、去托儿所。我最喜欢的就是亮闪闪的靴子和大黄蜂紧身裤。”
“大黄蜂紧身裤?”
“黑黄的条纹。”
“真棒啊。”
“你有点过分了啊。”
“嗯,是真的。听起来有点恶心。”
“对你来说它们可能有点恶心,可是威尔·特雷纳,不是所有的女孩子穿衣打扮都为了取悦男人。”
“胡说。”
“不,是真的。”
“女人们做任何事情,心里都想着男人。每个人不论做什么事,脑子里都想着性。你没读过《红皇后》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坐在你的床头唱《莫拉霍恩克之歌》,绝不是因为我想跟你上床。三岁的时候,我就是非常非常喜欢穿条纹裤子。”
随着威尔的回应,我一整天的焦虑慢慢消失。我不再是独自照料着一个可怜的四肢瘫痪的病人。我不过是坐在一个有点爱讽刺别人的家伙旁边,和他聊天。
“好了,亮闪闪的漂亮靴子后来怎么样了?”
“她把它们扔掉了。我患了脚气。”
“真让人高兴。”
“她把紧身裤也扔了。”
“为什么?”
“我再也没有找到它,让我很伤心。后来从未有一条裤子能再让我那么喜欢。他们不再做那样的裤子了,或者即使他们做,对象也不是成年女人。”
“好怪啊。”
“噢,你尽管嘲笑好了。难道你从没有那样爱过什么吗?”
我现在几乎看不见他了,房间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我本来可以打开头顶的灯,但有什么阻止了我。就在我意识到我刚刚说的话时,我就反悔了。
“当然,”他静静地说,“我有。”
我们讲了好长时间的话,然后威尔打起盹来。我躺在那儿,看着他呼吸,不时想着如果他醒来,发现我正盯着他,盯着他过长的头发、疲惫的双眼、散乱的胡须,他会说些什么。我一动不动,时间变得虚幻,我就像待在一座没有时间的小岛上。我是这栋屋子里除他之外的唯一一个人,我仍然害怕离开他。
十一点刚过,我发现他又开始出汗,呼吸变得急促,我叫醒他让他吃了点退烧药。他没有说话,除了低声道谢。我更换了他的床单和枕头套,他再次睡着时,我躺在离他一英尺远的地方,过了很久,我也睡着了。
有人叫我的名字,我醒了。我在一间教室里,趴在课桌上睡着了。老师敲着黑板,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我知道我应该认真听讲,知道老师会把睡觉看做是搞破坏,但我就是没法从课桌上抬起头来。
“露易莎。”
“嗯。”
“露易莎。”
课桌挺软。我睁开眼睛,那个词就冲着我的头顶传过来,声音很轻,却极其严厉。露易莎。
我在床上。我眨了眨眼,让眼睛聚焦,抬头发现卡米拉·特雷纳站在我旁边。她穿着一件厚羊毛大衣,肩上挎着手提包。
“露易莎。”
我蓦地直起身来。我旁边,威尔仍在被子下沉睡,嘴微张着,手肘在身前弯曲成九十度。阳光透过窗户渗进来:告诉我这是一个晴朗寒冷的早晨。
“嗯!啊?”
“你在干什么?”
我感觉我被人抓住正在做什么不好的事。我揉了揉脸,想整理一下思绪。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该对她说什么?
“你在威尔的床上做什么?”
“威尔……”我平静地说道,“威尔不太舒服……我只是觉得我可以照看——”
“你是什么意思,他不舒服?走,到大厅去。”她大步走出房间,显然等着我跟上去。
我跟随着她的脚步,顺便整理了一下衣服。我有种可怕的感觉,我的妆肯定抹得满脸都是。
她关上了威尔卧室的门。
我站在她面前,边整理思绪边理了理头发。“威尔发烧了。内森来的时候帮他降温了,但是我不太清楚怎么调节他的温度,我想留神看守着他……他说我应该注意照看他……”我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话断断续续。我不能完全确定把话说清楚了。
“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如果他生病,你应该立马给我打电话,或者给特雷纳先生打电话。”
我的神经元似乎突然连接在了一起。特雷纳先生。噢,上帝。我看了一眼时钟。现在是八点差一刻。
“我没有……内森似乎……”
“看,露易莎,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如果威尔病到要你睡在他的房间,那么你早就该联系我。”
“是的。”
我眨了眨眼,盯着地面。
“我搞不懂为什么你没有打电话。你有没有试着打给特雷纳先生?”
内森说过什么都不要提。
“我——”
就在那时,配楼的门开了,特雷纳先生站在那儿,胳膊下夹着一份报纸。“你回来了!”他一边对他的妻子说道,一边从肩上拂去雪花。“我刚刚费了好大劲儿去买了份报纸和一些牛奶。路上太危险了。为了避开冰地,我不得不绕远路去汉斯福德街角。”
她看着他,我不知道她是否留意到他穿着跟前一天一样的衬衣和外套。
“你知道昨晚威尔病了吗?”
他直视我。我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我还从没这么不自在过。
“你给我打过电话吗,露易莎?很抱歉——我没有听到。我怀疑对讲机坏了,最近好几次我都错过电话了。昨晚我自己也不太舒服,一上床就昏昏入睡了。”
我还穿着威尔的袜子。我看着它们,不知道特雷纳夫人会不会因为这个又批评我。
不过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我路上折腾了好一阵子才回到家。我想……我还是让你留下来处理。不过如果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你一定要马上给我打电话。你明白吗?”
我不想看特雷纳先生。“好的。”我说,然后走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