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就诊(1/2)
被拽进一种全新的生活——至少算得上是被猛推进另一个人的生活,恨不得要把脸都贴在他们的窗户边——这种情形强迫一个人重新思考自己是谁,以及他人如何看待自己。
对我父母来说,仅仅四个星期的时间,我就比以往变得更有意思。我现在是他们知晓另一世界的渠道。尤其是母亲总会问我一些格兰塔屋日常生活的问题,就像一个动物学家在仔细研究一个新的动物和它的栖息地。“特雷纳夫人每顿饭都用亚麻餐巾吗?”她会这么问,或者“他们每天都像我们一样吸尘打扫吗?”又或者是“他们怎么做土豆菜”。
早上她送我出门时,总是千叮万嘱地让我去查明他们用的卫生卷纸是什么牌子的,他们的被单是不是涤棉混纺纱。大多数时候,我都不怎么记得去查看,很是让她失望。自从六岁时我告诉母亲,有个同学的妈妈说话得体,她告诫我们不要在他们家的前厅玩儿,因为“我们会扰乱了尘土”后,我母亲在内心就一直确信上流社会的人都养尊处优。
当我回到家告诉他们,是的,狗确实被允许在厨房吃东西,或者,不对,他们不像母亲那样每天都擦洗台阶时,她会撅起嘴来,斜眼看向父亲,满足地点点头,就像刚刚确认了她心中的疑问,上层社会的人果然生活懒散。
他们要依靠我的收入过活,而或许知道我不怎么喜欢这份工作这个事实,让我在家里赢得了一点尊重。虽然这实际上并没有改变多少——在父亲那里,这意味着他不再叫我“胖子”。在母亲那里,我回家时总会有一杯茶等着我。
对于帕特里克和我妹妹来说,我还是一样——仍是他们开玩笑的活靶、拥抱亲吻时的对象、闹脾气时的出气筒。我没感到任何不同。我看起来还是一样,在穿着打扮上,如特丽娜所说,就像在旧货店里参加了一场摔跤比赛。
我不知道格兰塔屋的人怎么看我。威尔让人难以捉摸,而对于内森,我怀疑我只是一长串被雇用的护理员中最近的一个。他足够友好,但是有点超然,我感觉他不相信我会长久待在这里。当我在大厅遇到特雷纳先生时,他总是很礼貌地对我点点头,偶尔他也问我今天的交通怎样,我适应得是否还好。如果在另一个场合我被介绍给他,我不确定他能认出我。
但是对特雷纳夫人来说——哦,天哪——对特雷纳夫人来说,我显然是地球上最愚蠢、最没有责任心的人。
事情要从那些相框说起。这栋房子里的任何东西都逃不过特雷纳夫人的眼睛,我早该知道这些相框被打碎会算得上是次地震。她精确地查问我让威尔一个人待了多长时间,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多快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好。她并没有批评我——她教养太好,都不曾提高音量——但是对于我的回应她缓慢地眨着眼睛,小声地“嗯——嗯”,这些都告诉了我一切。内森告诉我她是个地方法官时,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她说下次最好不要让威尔一个人待这么长时间,不管情形有多尴尬,嗯?她说下次我除尘时最好不要把东西放得过于靠近边缘,这样它们就不会意外地被摔到地上,嗯?(她似乎愿意相信这是个偶然事件)她让我觉得我是个超级白痴。每次我刚把一个东西掉在地板上,或是正想办法拧开炉灶的控制器时,她就刚好进门来。我拣好木柴从外面回来时,她刚好就站在门口,看起来有点恼火,好像我比实际上出去的时间长得多。
奇怪的是,她这种态度比威尔的粗鲁更让我生气。好几次我都想直接问她,哪根筋不对。你说过你雇用我是看中了我的态度,并不考虑专业技能,我想说,那好,我来了,在要命的每一天里都表现得生龙活虎,就像你要的那样。那么你到底想怎么样?
但是这番话不适合对卡米拉·特雷纳说。况且,我觉得那栋房子里的任何人估计都没直截了当地对另一个人说过话。
“莉莉,上一个到这儿的女孩,可聪明了,能一次用那个锅做两道菜。”意味着你把事情弄得糟透了。
“也许你想要杯茶,威尔。”实际上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好。
“我还有些文件要处理。”意思是你太无礼了,我要离开房间了。
说这些时她总是那副有些痛苦的表情,修长的手指在十字架的金链上来来回回滑动。她如此克制,如此压抑,她让我自己的母亲看上去像是艾米·怀恩豪斯。我礼貌地笑笑,假装我并未注意,继续做我要做的事。
或者至少,我这么试过。
“你想把胡萝卜偷偷放在我的叉子上吗?”
我瞥了眼盘子。我刚才一直在看电视节目中的那个女主持,盘算着我的头发要是染成她那个颜色会是什么样子。
“啊,我没有。”
“你有。你把它们捣烂了掺在肉汁里。我看到了。”
我脸红了。他是对的。我坐着给威尔喂饭,我们两人都稀里糊涂地看着午间新闻。午餐是烤牛肉加土豆泥。他母亲让我在盘子里放上三种蔬菜,即便他那天明确说过他不想吃蔬菜。我觉得我按照指示准备的每一顿饭都是营养完美均衡的。
“你为什么要偷偷放进胡萝卜让我吃?”
“我没有。”
“这么说里面没有胡萝卜?”
我盯着小小的柑橘片。“嗯……是这样……”
他皱着眉头等待着。
“嗯……我觉得多吃蔬菜对你有好处。”
这样做的部分原因是顺从特雷纳夫人,部分是出于习惯。我习惯喂托马斯吃饭,我总是把蔬菜捣碎弄成汁,掺杂在土豆泥或是一点面食里。他每吃一口,我都觉得是一种胜利。
“干脆点说吧,你觉得一茶匙胡萝卜会改善我生活的品质?”
他每次这样问时我都不知所措,但是我已经学会不论威尔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被他吓倒。
“我明白了,”我淡然地说道,“我下次不这样了。”
就在那时,不知为何,威尔·特雷纳笑了起来。笑声让他呼吸急促,似乎完全出乎预料。
“噢,天哪。”他摇了摇头。
我盯着他。
“你他妈还在我的食物里藏了些别的什么东西,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最好开通一条隧道,这样火车先生可以运输些糊状甘蓝菜到红色血液车站来?”
我考虑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我只跟叉子先生打交道,叉子先生看起来并不像一列火车。”
几个月前托马斯非常坚定地告诉过我这话。
“是我妈鼓动你这么干的?”
“不是。注意,威尔,我很抱歉。我确实……事前没能想一想。”
“搞得好像那有什么不寻常似的。”
“好了,好了。我会把该死的胡萝卜去掉,如果它们让你这么烦心的话。”
“不是该死的胡萝卜让我烦心,而是把餐具叫做叉子先生和夫人的疯女人,偷偷地把胡萝卜掺进我的食物让我烦心。”
“我是开玩笑。看着,我把胡萝卜除掉——”
他转过头不看我。“我不想吃了,给我来杯茶就好。”我出门时他大声叫住我,“可别偷偷放进密生西葫芦。”
我洗完碟子时,内森走了进来。“他今天心情不错。”他说,我递给他一杯茶。
“是吗?”我在厨房里吃起三明治来。外面冷得厉害,并且这栋房子最近不像以前那么让人感觉不友好了。
“他说你想毒死他。不过他说这话时——知道吗——是开玩笑的口气。”
这个消息让我感到莫名的高兴。
“是的……那么……”我尽量隐藏住那丝高兴,说道,“再给我点时间。”
“他最近话也多了些。有好几个星期他几乎什么都不说,但最近几天他确实有兴致聊会儿天。”
我想起威尔告诉我要是我不停止吹该死的口哨,他会把我撞死。“我觉得他对闲聊的定义和我的不同。”
“嗯,我们还聊了会儿板球。我想告诉你——”内森压低了声音,“——大概一个星期前特雷纳夫人问我,你的表现是不是还行。我说我觉得你非常专业,不过我知道她想听的不是这个,然后昨天她过来告诉我她听见你们在笑。”
我的思绪回到前一天晚上。“当时他在嘲笑我。”我说。我不知道香蒜酱是什么,让威尔觉得很搞笑。我告诉他晚餐是“放在绿色肉汁里的面食”。
“啊,那个她并不在意。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笑过了。”
这是真的。威尔和我似乎找到了一种轻松的相处方式。他粗鲁地对待我,偶尔我也会粗鲁地予以还击。他告诉我某事没有做好,我就告诉他如果这件事真的对他很重要,他应该对我客气点。他骂我,说我是背上的芒刺,我告诉他可以假装背上没有芒刺,看这个芒刺能给他造成多大的障碍。这样做有点造作,不过似乎对我俩都有效。有人时刻准备着对他无理,抵触他,或者告诉他他太可怕了,这有时对他甚至是一种宽慰。我感觉自从他出事后,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对待他——除了内森,威尔对内森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尊敬,不管怎样,内森都不为他那些尖锐的话语所动。内森就像一辆人形的装甲车。
“你刚才是说你是他大多数笑话的笑柄,是吗?”
我把杯子放进水槽。“我觉得那不是问题。”
除了房子里面的氛围有所变化以外,还有一个重大的变化,威尔不再那么频繁地要求我让他一个人待着。有几个下午甚至问我是否愿意留下来陪他看场电影。我并不在意看的电影是《终结者》——尽管《终结者》系列的电影我全看过——但是当他放映带字幕的法国电影时,我快速看了一眼封套,告诉他我可能跳过不看了。
“为什么?”
我耸了耸肩:“我不喜欢看带字幕的电影。”
“那就像是在说你不喜欢看有演员的电影。别傻了。你不喜欢的是什么?一边看电影要一边看字幕吗?”
“我就是不太喜欢外国电影。”
“《南方英雄》后所有的电影都是外国电影,难道你以为好莱坞是伯明翰郊区吗?”
“真是滑稽!”
当我承认从未看过一部带字幕的电影时,他简直不能相信。不过晚上一向都是我父母掌管遥控器。帕特里克看外国电影的概率跟他建议我们上晚间的钩针编织课程一样大。离我们最近的镇上的电影院只放映最新的枪战片和浪漫喜剧片,里面挤满了穿着运动衣的孩子,他们总是大叫大嚷。镇上人都很少去那儿。
“你应该看一下这部电影,露易莎。事实上,我命令你看这部电影。”威尔把轮椅移动回来,冲着扶手椅点了点头。“那儿,你就坐在那儿,放完你再离开。从没看过一部外国电影,天哪。”他喃喃说道。
这是部老电影,讲的是一个驼背人继承了法国乡下的一栋房子的故事。威尔说电影是根据一部著名的小说改编的,不过我从未听说过这本书。开头的二十分钟,我有点烦躁,字幕让我烦心,想着要是告诉威尔我要去洗手间,他会不会发火。
然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不再觉得边听边看字幕有多难了,我忘记了威尔吃药的时间,也不去想特雷纳夫人会不会觉得我玩忽职守。我为那个可怜的男人和他的家人感到焦虑,他们被无耻的邻居耍弄。驼背男人死的时候,我无声地啜泣起来,鼻涕流到了袖子上。
“这么说,”威尔出现在我旁边,他诡秘地瞥了我一眼,“你一点儿都不喜欢这部电影。”
我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外面天已经黑了。“现在你心满意足了,是吗?”我一边伸手去拿纸巾盒一边说道。
“有点。我只是惊讶,你到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多大来着?”
“二十六。”
“二十六,还从没看过带字幕的电影。”他看着我擦干泪水。
我低头看了一下纸巾,上面没有染上睫毛膏。“我没想到会这么感人。”我咕哝道。
“好啦。露易莎·克拉克,如果你不看电影,你都做些什么呢?”
我把纸巾揉成一团。“你想知道我不在这儿时都在干些什么?”
“你不是说想要了解彼此吗?那么来吧,说些你的情况给我听。”
他这种谈话方式,让你永远也搞不清他是不是在嘲弄你。我等待着对话的高潮。“为什么?”我问道,“你怎么突然有了兴趣?”
“噢,老天在上,你的社交生活又不是国家机密。”他看起来有点恼怒。
“我说不上来……”我说,“我去酒吧喝点酒,看会儿电视,我去看我男朋友跑步。没什么特别的。”
“你看你男朋友跑步?”
“是的。”
“但是你自己不跑。”
“是的。我不是——”我瞅了眼胸部,“跑步的料。”
这让他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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