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就诊(2/2)
“还有什么?”
“什么叫‘还有什么’?”
“爱好?旅行?你想去的地方?”
他听起来有点像我以前的就业指导老师。
我想了想:“我没什么爱好。我读点书。我喜欢衣服。”
“真简单。”他冷冷地说。
“是你要问的。我不是一个有很多爱好的人。”我有些不可思议地为自己辩护起来,“我不做什么事,行了吗?我上班,然后回家。”
“你住在哪儿?”
“城堡的另一边。伦费鲁路。”
他有些茫然。当然他会这样。城堡两边很少有人际上的来往。“在双向车道的外面,靠近麦当劳。”
他点点头,虽然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知道我说的那个地方。
“节日里呢?”
“我去过西班牙,和帕特里克一起,我的男朋友,”我补充道,“我小的时候我们只去多塞特或是滕比,我姑母住在滕比。”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从你的生活中?”
我眨了眨眼。“这个问题有点深奥,是吧?”
“只要大致说一下就可以。我又不是要你对自己作精神分析。我不过就是问,你想要什么?结婚?生几个孩子?理想的职业?周游世界?”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
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前我就知道我的回答会让他失望。“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这些。”
星期五我们去了医院。我很欣慰那天早上来上班之前我不知道威尔要看医生,不然前一天我会整晚醒着为要开车送他去医院而发愁。我会开车,是的。但是我说我会开车就跟我说我能讲法语是一回事。是的,我参加了相关的考试并且过关了。可是我过关后,一次都不曾用过这项特别的技能。想到要把威尔和他的轮椅装进改装过的小货车,还要安全地送他去另一个镇,再安全地接回来,我的头皮直发麻。
数周以来,我一直希望在工作时间我可以离开那栋房子一会儿。现在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让我待在屋里。我从一堆有关他的健康状况的文件夹中找出他的诊疗卡——厚厚的活页夹被分成“交通”、“保险”、“残疾患者的生活”以及“与医生的预约”四部分。我抓住卡,核查了一下今天确实是预约的见面时间。
“你母亲也去吗?”
“不。我看医生时,她不去。”
我没法掩饰自己的惊讶,我原以为她会监督威尔治疗的方方面面。
“她以前是去的,”威尔说,“现在我们达成了新的协议。”
“内森去吗?”
我跪在他前面。我太紧张了,他的部分午饭掉到了他的膝上,我徒劳地想擦去它们,他裤子上的一块补丁湿透了。威尔什么也没说,除了告诉我不用道歉,但这对我的紧张于事无补。
“为什么?”
“没有原因。”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有多害怕。那天早上的大部分时间——我通常是用来做些清洗工作的——我读了又读升降椅的使用说明书,但我仍然担心我要独自负责将他升至空中两英尺的那个时刻。
“告诉我,克拉克,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只是……我只是觉得第一次,如果有懂行的人在那儿,会更容易一些。”
“刚好跟我形成对比。”他说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因为不能指望我了解关于我个人护理的一切吗?”
“你能操纵升降椅吗?”我坦率地问道,“你能告诉我具体怎么做,是吗?”
他看着我,打量了我一番。如果说他本来希望发生一场争论的话,他现在貌似改变主意了。“非常好。是的,他会去。他会是个好帮手。并且要是他在那儿,你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我不紧张。”我抗议道。
“显而易见。”他低头看了眼膝盖,我仍然用布擦着。我把面酱擦下去了,但是裤子湿透了。“那么,我去的时候会像一个内急失禁的人吧?”
“我还没有弄完。”我插上吹风机,对着他的裤裆吹。
热风吹起他的裤子,他挑了挑眉。
“是的,嗯,”我说道,“这也不是我在星期五下午想干的事。”
“你真的非常紧张,不是吗?”
我能感觉到他在端详我。
“噢,放轻松点,克拉克。我才是那个让滚烫的空气对着生殖器的人。”他对着轰鸣的吹风机说着。
我没有回应。
“好啦,还能有什么坏事发生——我在轮椅里挂掉?”
这听起来有点傻,但是我不禁笑了。实际上是威尔在想方设法让我好受一些。
从外表看那辆车没什么不同,不过打开后车门后,从边上垂下来一个斜坡,直接降到地面。内森在旁边看着,我指引着威尔将他的外用轮椅(他有一个旅行专用的轮椅)停在斜坡正中间,检查了电动锁刹,然后启动程序将他缓慢地吊到车里。内森溜进另一个座位,帮他系好安全带,固定好轮子。为了让手不再颤抖,我松开手闸,慢慢地驶下车道,朝医院开去。
一离开家,威尔就有些沉默。外面很冷,出门之前内森和我给他裹上了围巾,穿上了厚外套。他依然比往常沉闷得多,咬着牙关,身旁很大的空间反倒让他显得更小。每次我看向后视镜(我常看向后视镜——就算有内森在,我还是害怕他的轮椅会飞出去),他都望着窗外,表情让人猜不透。甚至我好几次刹车太猛时,他也只是抽搐了一下,等我调整好。
到达医院时,我浑身都是汗水。我绕着医院停车场转了三圈,不敢倒车,怕位置不够大。我能感觉到车上的两个男人有些不耐烦了。终于,我放低斜坡,内森帮威尔将轮椅落在柏油马路上。
“干得好。”内森走出来时,拍了拍我的背说道。我很难相信这是事实。
有些事情只有当你跟坐轮椅的人同行时才会注意到。第一件事是大部分的路面都非常糟糕,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威尔转动着轮椅,我缓慢地走在他身边,我注意到每处高低不平的路都会让他痛苦地颠簸几下,他常常需要小心地转向来避开潜在的障碍物。内森假装没有注意,但是我观察到他也在看威尔。威尔面孔铁青,表情坚毅。
另一件事就是大部分的司机都不怎么替别人着想,他们总是把车停在挖方旁,或是停得很紧密,没有空间可以让轮椅过马路。我很震惊,有几次都想在风挡雨刷上塞进一张纸条骂骂他们,但是内森和威尔似乎早就习惯了。内森找出了一块适合过马路的地方,我们两人在威尔左右,终于过了马路。
自从离开家以后,威尔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医院是一栋明亮的低层楼房,接待处非常整洁,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现代化的酒店,或是卫生健康组织。我留在原地,威尔告诉接待员他的名字,然后我跟随他和内森向长廊那头走去。内森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里面装着这次短暂的出行中威尔可能会用到的所有东西,从杯子到备用衣物,应有尽有。那天早上他当着我的面收拾的包裹,并详细告诉我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好在我们并不是老要这么做。”看到我惊骇的表情,他说。
我没有跟随威尔进去看医生。内森和我坐在诊疗室外面舒服的椅子上。那儿没有医院的那股味道,窗台上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花,不是什么平常的花朵,而是具有异国情调的巨大花朵,我不知道名字,美妙地插在极少的泥土中。
“他们在里面做些什么?”半小时后我问道。
内森从书中抬起头来:“这是他半年一次的检查。”
“什么,看他有没有好转吗?”
内森放下书:“他不会有任何好转。他是脊髓损伤。”
“可是你给他做理疗。”
“那只有使他的身体状况不恶化——阻止他萎缩、骨头软化、腿淤血——之类的作用。”
他再开口时,语气很柔和,似乎他认为他可能会让我失望。“他不能再走路了,露易莎。那样的情景只发生在好莱坞电影中。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让他免除痛苦,保持他现有的所有动作。”
“他配合你吗?做理疗?我建议的事,他似乎都不想做。”
内森皱了皱鼻子:“他做理疗,但我不认为他放了心思进去。我第一次来时,他决心很大。费很大心思做康复治疗。但是过了一年,一点进展都没有,我想他也觉得很难再相信这些有用吧。”
“你觉得他应该继续尝试吗?”
内森盯着地板。“说实话,他是c5 / 6的四肢瘫痪。那意味着从这以下,都废了……”他把手放在胸的上半部。“现在还没有任何办法应对脊椎损伤。”
我盯着门,想起在冬天的阳光里一路行驶过来的威尔的表情,想起在滑雪天春风满面的那个男人。“可是各种各样的医学进展都在发生,对吗?我是说……也许在某个地方……他们一直在努力解决这个问题。”
“这是一家相当好的医院。”他淡然地说道。
“有句话不是说‘有志者……’”
内森看看我,目光又回到书上。“是的。”他说。
三点差一刻的时候,在内森的建议下,我去买了杯咖啡。他说这种会面通常会持续一段时间,他会坚守阵地直到我回来。我在前台闲逛了一会儿,在报刊批发商那儿翻了翻杂志,慢腾腾地吃着巧克力棒。
如我所料,在找路回走廊时我迷路了,不得不问了几个护士,其中两个都不知道该怎么走。当我到那儿时,手上的咖啡已经凉了,走廊是空的。再走近一点,我发现诊疗室的门半开着。我在外面犹豫了一会儿,耳朵里一直是特雷纳夫人的声音,批评我扔下他。我又一次犯错了。
“三个月内我们会再见,特雷纳先生,”一个声音说道,“我改变了一下抗痉挛药,测试结果一出来我们就给您打电话。也许周一。”
我听见了威尔的声音。“我能从楼下药房拿到这些药吗?”
“是的。这儿。他们也可以给你更多这些药。”
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要把文件夹收起来吗?”
我意识到他们马上要离开了。我敲了敲门,有人让我进去。两双眼睛转向我。
“不好意思,”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我还以为是理疗师。”
“我是威尔的……助手。”我站在门边说道。威尔朝前倾着,内森正帮他把衬衫拉下来。“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们都结束了。”
“等我一分钟,好吗,露易莎?”威尔说道。
我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退了出来,脸颊火热。
并非因为看到威尔袒露的身体,瘦骨嶙峋,伤痕累累,让我吃惊;也不是因为医生有些恼怒的表情,同样的表情我从特雷纳夫人那里每天都见到——那种表情让我意识到我仍是个超级白痴,即便我每小时的报酬升高了。
不是这些,而是威尔手腕上那些乌青的红线残痕,那难以掩盖的长长的锯齿状伤疤,不管内森有多快拉下威尔的衬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