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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 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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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二冷笑:“要杀人,可以;要以多为胜,我关西关二在,就办不到。”

他忽然放下手里的人:“你要杀人,你去,一个人去,我非但不管,还替你把风。”

他放下这个人,居然真的掉头就走,立刻又坐回去,开怀大嚼。

他连看都没有看过程小青一眼,他做了这些事,好像根本与程小青无关。

程小青也没有看过他一眼,脸上却显出了怒容,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忽然用力一拍桌子,跟着一脚把桌子踢飞。

再看他的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吃饭的大厅。

关二还是没有去看他,一双虎眼中却忽然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悲怆。

所有的事件几乎也是在同一时间结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凌玉峰都看得清清楚楚的,邢锐也看得清清楚楚的。

邢锐的额上在冒冷汗。

“关西关玉门就是他?”能看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关西大豪,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邢锐却希望这一次是最后一次。

凌玉峰忽然问他:“你还不去?”

“去?到哪里去?”

“当然是捉拿那个妨碍公务的关玉门。”凌玉峰很平静地说,“妨碍官差捉拿人犯的罪名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

邢总说不出话来了。他终于发现了凌玉峰的厉害,他实在应该去逮捕关玉门,可是你叫他怎么样去?不去是不是有愧职守,去了是不是很可能被一撕两半?

“你不去?”

“我……”

“好,你不去,我去!”

凌玉峰落叶般飘身下树,用袖子掸了掸衣襟,推开大厅的门,昂然而入。

一直等他走到关二的面前,关二才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冷冷地问:“你是不是要来捉拿我的?”

原来他并不是刚刚才发现凌玉峰,刚才窗外的动静和对话,根本就没有一件事能逃出他的耳目。

面对着这么样的一个人物,凌玉峰居然拿出副手铐来,轻轻放在关二面前的桌上。

“请。”他居然对关二说,“这是公事,公事公办,关二先生也不能例外。”

关二冷笑。

凌玉峰又说:“以五击一,以多胜少,固然不对,可是办公事,抓人犯,根本不讲这一套。”

“你们讲的是哪一套?”关二冷笑道,“五个人都是杀人高手,一出手就是杀人绝活,办公事有像这样办的?”

“有。”凌玉峰道,“对付危险的罪犯,就得这么办,免得被他反击脱逃。”

“罪犯?小青犯了什么罪?”

关二目中已现出怒意,目光炯炯,虎视着凌玉峰,骨节里又隐约传出了那种奇异的声音,就好像有一个愤怒的精灵,躲在里面敲打着一面魔鼓。

魔鼓的声音,就是神力的泉源。

桌上的手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拧麻花一样拧成一条铁棒,穿窗而出,“夺”的一声,钉入院里的大树,直没而入,连看都看不见了。

凌玉峰却丝毫不动声色,只是慢慢地走出去,慢慢地伸出手,在树干上轻轻一拍。

铁棒立刻弹出,落入他的手中。

凌玉峰低着头看着,仿佛在沉思,过了半晌,那根铁棒忽然又渐渐开始变形,渐渐又变得有点像是副手铐的样子。

就算还没有完全恢复原状,至少已经有点样子,这已经足够让人看了吓一跳。

关西关二都不禁悚然动容。

凌玉峰却还是不动声色,又慢慢地走回来,轻轻地把“手铐”放在关二面前,就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既没有做什么惊人的事,也没有看见关二的掌上神功,却很快地说:“济南府最近一连串发生了五条命案,死的都是名人,我们非但查不出凶手,也查不出杀人的动机。”

他说得快而扼要!

“我们只在死者彼此之间发现了一点共同之处。”

“哪一点?”关二问。

“他们都是在紫烟出现之后被同一人刺杀的,他们都曾经和同一个人有过某种不寻常的关系。”

“同一个人?小青?”

“不是程小青。”凌玉峰说,“他们和程小青完全无关。”

“可是你却找上了小青。”

“那只因另外一个人。”凌玉峰说,“和他们全都有关的人。”

“谁?”

“红红。”

红红,听见这名字,关二的脸忽然扭曲,就好像有人重重地在他身上抽了一鞭子。

看见关二这种表情,凌玉峰显然觉得很愉快,但他却掩饰得很好,只是很平静地接着说道:“无论谁和红红有了特别的关系,程小青都想要他的命,这是很合理的推测,也是很可能会发生的事。”

他又补充了一点:“以程小青现在的身手,江湖中能避开他夺命三招的人,恐怕并不多。”

过了很久,一直仿佛因痉挛而窒息的关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有证据?”

“没有。”凌玉峰说,“但是我两天之内,就可以把证据找出来。”

“怎么样找?”

“我有我的方法,可是我也有条件。”

“你说。”

“这两天之内,你不能走出‘迎宾’一步。”

黄昏时,程小青已经醉了,醉倒在一道高墙下,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高墙,高墙里也不知道是一户什么样的人家。

他只知道一件事,世上所有的高墙全都是一样的,总是将人隔离,总是不肯让人相聚。

有些人也是一样的,也像是高墙一样。

高墙里隐约有乐声传来,仿佛有人在低唱着一首有关情爱的悲歌。

——为什么有关情与爱的总是悲歌?

程小青已昏醉。

他昏醉时,眼泪就已经悄悄地打湿了他的衣袖。

聂小虫

夜深,人静,初秋的晚风轻拂梧桐。有声,甚至比无声更寂寥。

凌玉峰独坐在灯下,别人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却好像听见了,忽然抬起头,向窗外招了招手,立刻有一条瘦小的人影,落叶般自梧桐树上飘落,拜伏在窗前,星光下可以看得到他的脸是苍白的。

虽然显得有一点獐头鼠目的样子,可是仔细一看,并不难看。

这个人居然就是那个曾经被令狐不行倒提着扔出去的聂小虫。

“我要你办的事,你已经办好了?”凌玉峰问他。

“是。”

“什么时候?”

“明天,戌时之前。”

“客人有几位?”

“三位。”

“一个是关东大参药商,刚好行经此地的冯宝阁,另一个就是那个假和尚云大师。”

“好,很好。”凌玉峰一挥手,一片金叶子从袍袖中冉冉地飞了出去。

聂小虫拜伏着后退,一伸腰,刚好接住金叶子,立刻凌空跃起,鹞子翻身,身形刚起,四面黑暗中,突然有人低喝。

“并肩子,打。”

一声低喝,十余道光芒闪动,十余件暗器,分别从三四个不同的方向打了过来。

聂小虫双手一拢,金叶子已经揣入怀里,原地燕青十八翻,连翻带扑,连削带打,竟将这十余件暗器全部接住,立刻又原封不动地打回去,去势比来势更急,接放暗器,居然也是一等一的功夫。

黑暗中有人倒下,有人蹿出,以大鹰爪功去拿聂小虫的关节要害。

想不到他们刚出手,反而先被聂小虫牵制。

聂小虫捏手如钩,抓、拿、扣、锁、“七十二路短打擒拿”,居然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凌玉峰已经走出大门,背负着双手,面带微笑,站在梧桐下,对刚刚发生的事,好像觉得很欣赏。

聂小虫瘦小的人影已消失在夜色中,倒在地上的狙击者也看不见了,院子已经恢复了宁静。

凌玉峰忽然向另一棵梧桐树的浓荫深处笑了笑。

“邢老总,树上的寒气重,你还是请下来喝杯酒吧!”

竹叶青、玫瑰露、熏鱼、笋豆、酱牛肉,三样菜、两种酒,三杯已下肚,酒是冷的,人却已热了。

“想不到,想不到。”邢锐不停地吁气,“我本来想把他留下来的,想不到这个聂小虫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你要把他留下来干什么?请他喝酒?”凌玉峰脸上在笑,眼中却全无笑意,这种笑远比不笑可怕得多,邢总却轻轻将它忽略。

“六扇门里,哪有好喝的酒?”邢总说,“就算请他喝酒,喝下去之后也要请他吐点东西出来。”

“吐什么?真情?实话?同伙?赃物?”凌玉峰淡淡地问邢锐,“你想要聂小虫吐什么出来?他能吐得出来的,你是不是就能吃得下去?”

邢总居然还在赔着笑,笑得已经有点勉强,他终于发现事情有点不对了。

奇怪的是,凌玉峰的态度反而变得很自然。

“现在你想必已经知道那幢巨宅的新主人,只不过是个做暗门子生意的超级婊子而已,每隔几天就要请一次花局,找一个有钱的冤大头来,狠狠杀一刀,替她拉客的就是聂小虫,挨过她这样一刀的客人,其中就包括了钱月轩他们五位。”凌玉峰说,“明天我就是第六个了。”

他的神情更愉快:“这其中当然会有小小的一点不同之处,那就是等到凶手来杀我的时候,也就是他最后一次出手。”

邢锐立刻附和:“我明白公子的意思,这是绝计。”

“我想你一定也明白,如果聂小虫被捕杀,拉客的没有了,客人也就去不成了。”他带着笑问,“邢总,是不是这样子的?”

“应该是。”

“客人去不成,凶手也就没有对象出手,也就不会露面了,再要想抓住他的证据,恐怕就很难了。”凌玉峰又问,“邢总,是不是这样子的?”

邢总在擦汗,冷汗。

凌玉峰忽然改变话题问他:“关二本来决不会跟他的外甥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这次却忽然破例赶到济南来,是不是有人用快马连夜去通风报信,说这地方有人要对付程小青?”

“很可能。”

“这个人会是谁呢?”凌玉峰带笑问邢锐,“会不会是你?”

“我?”邢锐好像吓了一跳,“怎么会是我?”

“要训练一批亲信的杀手,是需要花很多钱的,一个做总捕头的人,未必能负担得起,如果有一位财神可接济,那当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凌玉峰说,“如果等到发生那一些与财神有关之事,这位总捕头当然也应该尽快把消息传过去。”

他说:“所以财神一直都是江湖中消息最灵通的三大组织之一。”

邢锐一双手上已经有青筋如赤练般蠕动扭曲,甚至连手背上的皮肤都变成赤练蛇一样的颜色,而且光滑而油腻,看来令人作呕。

凌玉峰却好像很喜欢看,一直都在盯着他的手,又问道:“邢总,你说事情是不是这样子的?”

这一次邢锐居然回答:“是的。”他的声音嘶哑,“事情就是这样子的。”

这句话开始说的时候,他已经出手了,一出手用的就是大鹰爪功中最厉害的杀招,以左爪去引开凌玉峰的目光,以右手拇指食指作“虎眼”,扣凌玉峰颈上的大动脉,以中指小指无名指去点他左颊上的三个死穴。

凌玉峰不退反进,看起来竟像是用同样的手法迎击了过去,用的却是远比大鹰爪和大小擒拿更高明的内家分筋错骨手。

他教人出手时,最好是一击致命,决不给对方留余地,也不要对方再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自己出手时,用的也是这一类无情的绝招,就和昔年令群魔丧胆“三阴绝尸手”一样,只要他出手,在一刹那间就要辨出生死胜负。

这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武功路数如此,也因为他的性格。

无情的人,出手无情,能主宰别人的生死和命运,这就是他们生命最大的乐趣。

有灯的书房里,忽然有一个人大步奔跑出来,大声呼喊着:“凌公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可是他呼喊时已经慢了一步,已经来不及了。

就算他来得及,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邢锐的命运,在凌玉峰出手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被决定,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改变。

从书房中跑出来的,就是一开始紫烟燃烧时,和他们一起寻访的那个看来很有福气也很威严的中年人,看来无疑也是经常能主宰别人生死命运的人,这种人说出来的话,通常就是命令。

只可惜这一次他开始呼喊时,邢锐说话的声音已经变为惨呼,其中还夹着骨头碎裂的声音。

骨头碎裂的声音,当然远比叫喊和惨呼声要小得多,可是听起来却清楚得很,每一节骨头碎裂时的声音,都听得清楚得很,清楚得令人连骨髓中都会生出一股尖针般的寒意。

中年人的脸色变了,凌玉峰却只是淡淡地说:“潘大人,这不能怪我,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他说,“这是他自己的力量反弹震伤自己的,邢老总的大鹰爪功一向练得不错。”

“他已经死了?”

“还没有。”凌玉峰说,“如果他能安心静养,说不定会比大多数人还要活得长些。”

可是要一个像邢锐这样的人躺在床上养病,还不如死了算了。

潘大人长长叹息了一声,他的声音居然也变得很平静,只是淡淡地说:“凌公子,这怪不得你,我想,他如果是你,他也会这样做的。”他立刻改变话题,“我只奇怪一件事。”

“什么事?”

“程小青确实是关二先生的嫡亲外甥?”

“是的。”

“可是他们两个见面时,却好像素不相识。”

“那当然也是为了女人。”凌玉峰说,“而且是为了两个女人。”

对男人来说,天下所有的麻烦、困扰,好像都是因为女人而引起的。唯一比一位女人更麻烦的,就是两个女人。

对女人来说呢?

凌玉峰道:“这两个女人其中有一个就是程小青的寡母,也就是关玉门的妹妹,在关西一带,人称‘三姑奶奶’的关三娘。”

“另外一个呢?是不是红红?”

“是的。”

菜&8195;单

红红在一身白里,除了她漆黑的头发和那一双剪水双瞳外,只有白。

开着十三片花瓣的白色山茶花,斜插在细柔的白瓷花瓶里,花瓣上还带着初秋的露水。

一套和花瓶同样质料的白瓷食器已经准备好了,今夜的菜是:

酒菜六色,计清蒸香糟南腿一皿,黑糟鲍鱼鹅掌一皿,风鸡双并风鱼一皿,白汁西施舌一皿,鲜烩美人肝一皿,清香松子一皿。

外带醉蟹醉虾黄泥螺,糟鸭蛋各一色。

大菜四品,计燕窝八仙鸭子一品,冬笋大炒鸡炖面筋一品,鲜虾腰子烩溜海参一品,野意酸菜鹿筋炖野鸡一品。

另炒沙鱼、衬汤炒翅子、炒炉鸭丝、炒鸡泥萝卜各一色。

竹节卷小馒头一皿、菠菜猪肉云吞一皿、蜂糕一皿。

粳米饭一盅、八宝莲子粥一盅。

十鲜果品、蜜饯甘果各一。

福建莆田乌龙茶一壶。

红红对这张菜单,好像觉得还算满意,抬头问圆圆:“酒呢?”

“在外面喝的状元红,和里面喝的莲花白,都已准备好了。”

“客人呢?什么时候来?”

“戌时前一定到,聂小虫那个小乌龟爬得虽然慢,却从来没有迟到过。”

“行叔呢?”

“还是老样子,还是一个人躲在房里磨刀。”

刀光是暗赤色的,就好像鲜血凝结前的那一种颜色。

就好像传说中,天魔被降魔杵击中时,流出来的魔血那种颜色。

刀锋薄如绝代红颜的命运。

令狐不行不是在磨刀,天下已经找不到可以磨这把刀的石头,这把刀也不是用石头磨的,而是用仇人的头颅。

刀身是弯的,就好像是上弦月一样,带着种凄艳而妖异的弧度。

所以他一刀挥出去时,没有人能预测它在半空中会因为这种弧度而改变成什么角度和方向。

“这把刀已经有多少年未曾痛饮过仇人的鲜血了?”

“他的仇人还在不在?”

令狐不行用指尖轻抚着刀锋,轻抚着刀身上的七个字——

小楼一夜听春雨。

江湖中人虽然有很多都知道昔年魔教教主别号“小楼”,也听过传说中有关他和一位叫“春雨”的姑娘那一段缠绵的恋情,“小楼一夜听春雨”这句小诗,就是为纪念这一段恋情的。

可是它是不是还另有其他的含义呢?会不会是昔年的魔教主人借这句小诗来做谜题,而把一个绝大的秘密隐藏在其中?

最令人感到兴趣的是——

这个秘密是不是和传说中魔教久已淹没的宝藏有关呢?

还是隐藏着魔教主那一身震绝千古的武功秘密?

倾国的财富和绝世的武功,这一类的宝藏和秘籍,永远是江湖中人最感兴趣的,古往今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其而死。

可是令狐不行已经有多年不再想这些事了,现在他心里想着的只有三个人。

凌玉峰。

云和尚。

冯宝阁。

现在菜单已经有了,这三个人谁是好菜?

魔刀出鞘

冯宝阁,今年四十九岁,身高八尺八寸,小时候的外号,就叫作“巨人”,一身外功横练,再加上终年待在关外深山的冰天雪地中,就把这个人锻炼成一条名副其实、不折不扣的铁汉。

只不过他也是个很成功的生意人,虽然花钱如流水,赚得并不比花得慢。

一个人如果能做大生意赚大钱,总是多少有点道理的,除了运气特别好之外,头脑也不能差,要做一件事之前,通常都会先做一点筹备调查之类的工作,决不会轻举妄动。

这一次也不例外。

——这位近来名动一时的红倌人,“红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到这里来有什么规矩?这一次跟他同来的两位客人又是何许人物?

这些事他都尽力去调查过,结论是:

他对红红的身世、来历和做法都觉得很好奇,他很看不起云和尚。

一个故作“大师”状,到处招摇,以成名或者有钱的女人为对象行骗的神棍,有谁会看得起?

冯铁汉实在很想找个适当的机会,一拳打在他抹了粉的鼻梁上。

对于凌玉峰,冯宝阁觉得更好奇。

像这样一个男人,怎么会来找红红?这种人在这种年纪的时候,通常都不会花钱找女人的。

不管怎么样,冯宝阁都觉得很放心,他认为这两个人都不是他的敌手。

他已经开始准备好好享受。

戌时。

杯盏已经准备好,几碟凉菜也已经摆在桌上,冯宝阁一走进这间雅室,就看见一条虬髯大汉,斜倚在迎门的一张胡床上。

冯宝阁被人称为铁汉、巨人,身高比大多数人都要高出一个头,平时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可是在这条虬髯大汉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平时那么高了。

这里是销金窟,他是花钱的大爷,这地方的人看见他,本来应该极尽巴结才对。

可是这虬髯大汉对他,却落落地漫不为意,只冷冷地问:“冯宝阁?”

“是,我就是冯宝阁,别人都叫我冯大老板。”

他显然已经觉得心里有一条气不太顺了,已经在抗议。

令狐不行却好像完全不懂,又冷冷地问:“彩礼四色,有长白山老人参一对、上好紫貂皮裘四件、五十两重赤金官宝十二双、和阗宝玉玦一枚,对不对?”

“对。”

冯宝阁的脾气还没有开始发作,穿着一身笔挺的月白僧衣的云大师已经走了进来,头皮刮得精光发亮,远远就可以闻到一阵茉莉花香。

令狐不行已经在问他:“林云?”

“是,是的,贫僧的俗家名字叫林云。”

“你不忌荤腥?”

“不忌。”云大师好像还有点沾沾自喜,“四大皆空,世间万事万物,本来都是空,贫僧本来一向都不忌。”

对这个名和尚,令狐不行无疑也觉得有点好奇,可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之后,目光立刻远远地避开,好像决定这一生再也不看他一眼。

“你带来的四色彩礼,有翠玉马一对、波斯七色宝石镶玉冠一顶、金刚石翡翠镶各色手镯带颈链耳坠十六副、八宝沉香首饰盒带水晶明镜一具,对不对?”

“对!”

这个和尚送来的礼,居然比关东豪商冯大老板送的还要贵重。

冯宝阁气往上撞,忍不住大喝一声:“秃驴!”迎面一拳打了过去。

他不但臂长手大,出手也够快,外门的拳法练得已经很不错了。

云和尚的鼻子眼看着就要被击碎。

奇怪的是,这拳并没有打在云和尚鼻子上,却打在令狐不行胸膛上。

胡床上的令狐,不知何时已掠在云和尚面前,冯宝阁一拳击出,如击败革,“蓬”的一声响,他自己反而被震得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令狐不行脸不改色,面无表情,一柄弯刀斜插在腰带上,动都没有去动过。

冯宝阁却已伸手入怀,把那柄终年佩带在身上,像腰带一样暗藏在衣里的缅刀环扣握住,眼睛里的血丝宛如火焰。

“拔你的刀!”

“不行。”

“为什么不行?”

“这里不是杀人的地方。”

冯宝阁怒喝,刀光出怀如匹练,银光闪动,照人眼目。

云大师居然还喝了一声彩:“好刀!”

只可惜这两个字刚说出来,这把好刀已经断成了六七截,只看见令狐不行掌中仿佛有一道暗赤色的光华闪了闪,接着就是“叮、叮、叮”一串响,六七截断刀同时落在地面。

“冯大老板,其实你我都不必争的,有这位凌公子来了,我们争也没有用。”云大师道,“贫僧今日来只不过想好好享受一顿红姑娘的家厨美味而已。”

这个和尚果然有他可爱的地方,能够在女人堆里吃得开,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真知趣。

凌玉峰冷眼旁观,在这一瞬间,已经决定了两件事。

——调查云和尚。

他的出生、他的家世、他早年时的经历、他的武功派别、他真正的弱点、他的亲人和情人,都在调查范围之内。

——令狐不行的刀。

他这把刀究竟是不是传说中那把魔刀,他的出手究竟有多快?

他是否就是昔年被江湖第一智者曲金发评为刀法天下第二的令狐远?

“哪一位是凌玉峰凌公子?”

这一次问话的不是令狐,而是个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圆圆的脸,笑起来两个圆圆的小酒窝。

“我就是。”

圆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极有兴趣的笑意。

“凌公子送来的彩礼,我们小姐已经收下了,就请凌公子饭后到后园一叙。”

她银铃般笑着跑了,袖子里落下一张礼单,是凌玉峰送的彩礼,云大师拾起来念:“彩礼四盒,蜜饯甜糕一盒、甘果一盒、两斤装花雕一坛,一两重银锞子一对。”他问凌玉峰,“这就是你送的礼?”

“是的。”

这份礼比起其他两份来,只算一点儿戏,可是被选上的却偏偏是他。

云和尚笑了,笑得很愉快:“人比起人来,有时候的确是会气死人的。”

隐藏的高手

程小青吃过的那一家小馆子后面,有一座三层高的小楼,本来是某一位大亨陪如夫人赏月之处,现在已被济南府正四品京堂潘其成潘大人所征用。

楼上四面皆窗,视野极广,此刻夜深人静万籁无声,潘大人独自凭栏,看着一户户沉睡中的人家,想到每一家的悲欢离合,心里不知道有什么感触。

至少他现在是什么感触都没有,他全心全意都在想着已经进入对面高墙巨宅的凌玉峰。

明日凌晨凌玉峰是不是也会像钱月轩一样,从那扇窄门里走出来?那个杀人的凶手是不是会像他预料中一样在外面等着他?

这位在官场中素有能员之称的潘大人,正在轻轻叹息,窗外已经有一人落叶般飘了进来,拜伏在七尺之外,落地时的声音,比叹息还轻。

“草民聂小虫,拜见潘大人。”

潘其成并没有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震惊,聂小虫无疑是他本来早已安排约见的,他以一种很温和的态度问了他很多话,聂小虫也回答得很仔细。

“红红本来的名字叫什么?”

“叫李南红,是山西太原府的人。”聂小虫回答,“太原李家、关西程家都是当地的望族。”

“她和程小青本来就认得?”

“他们从小就认得,可以说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如果不是因为李南红早已定下了亲事,他们一定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夫妻。”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们两个人私底下早已两情相悦?”

“是的。”

“后来李南红嫁到哪里去了?”

“她嫁给了姑苏三友的后人白先贵,后来白氏一家横遭凶杀,满门被屠,只剩下李南红一个人仓皇逃出,逃回了太原府的娘家。”

“他们的仇家是谁?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不知道。”聂小虫回答,“白氏一家的惨死,至今仍然是件疑案。”

潘大人皱了皱眉,喝了口茶,他还没有想起当年的姑苏知府是谁,聂小虫已经接着说:“李姑娘回去之后,才发现程小青居然还在等着她,对她仍然是情深一往,情有独钟,李姑娘也不禁被他的痴情所感动。”

江湖中人本来就是脱略形迹,不拘小节的。

“李姑娘年轻守寡,程公子独身未娶,这一段姻缘本来还是有希望,只可惜程小青的寡母关三姑奶奶,却坚决反对这件事,并且说动了她的二哥关西大侠关玉门,活活地拆散了这一对苦命鸳鸯。”

原来这位聂小虫还是个很多情的人,不知不觉间,说起话来居然有点像是在唱梆子戏。

潘大人并没有发笑,反而很严肃地说:“这就难怪程小青和他的舅父相见时好像互不相识,也就难怪李南红会放纵自己来做这一行,有时候委身为妓和遁入空门意思是差不多的。”

“大人说得好。”

“只可惜程小青还是不能忍受这一点,他不能阻止李南红,只有把她陪过的客人杀死泄愤。”潘其成叹息着道,“情字一物,有时候实在很可怕。”

聂小虫没有搭腔,只有眉目间忽然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他是不是也有一些凄凉的往事,不堪向人诉说?问尽天下人,有谁真的能够堪破情字一关?

过了很久,潘其成才开口,用一种很慎重的态度对聂小虫说:“我虽然身在朝廷,朝野中的事多少我也知道一点。”潘其成道,“我也曾听说过,你虽然人在下五门,却从来不做为非作歹的事,如果你有意,我可以提拔你当邢锐的差事。”

“禀告大人,小人只做有钱赚的事,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事都做,只有一件事不做。”

这件事当然就是公门的差事,他没有说出来,也用不着说出来。

潘其成又叹息了一声。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明白你的心情。”他叹息着道,“其实人在公门,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两个人相对默然,话已说不下去,这时候夜已将尽,东方又现出鱼肚白的颜色,聂小虫正准备走,忽然看见灰暗的天空下,有一股紫烟升起。

紫烟是从哪里升起的,潘大人和聂小虫都看得很清楚。

紫烟升起来的地方,赫然就在对面的高墙巨宅中。

聂小虫吃惊的还不是这一点,而是他忽然发现潘其成这位两榜进士出身的济南府正堂,居然也是位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

紫烟一起,这位潘大人居然就以左手撩衣襟,右手一个推窗望月式,“咻”的一声,人已穿出了窗户,脚尖轻点小楼外的栏杆,再点栏杆外的柳枝,竟施展出“燕子三抄水”的身法,几个起落间,就已蹿上了对面的高墙,再一晃就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聂小虫愣住。

他也是人,也有好奇心,本来也想跟过去看看的,可是这件凶杀案的牵连太广,形势看来太凶险,如果陷入太深,随时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最可怕的是,有关这件谋杀案所有人物,都不是平常人,潘其成、凌玉峰、程小青、李南红、关玉门、令狐不行,每个人好像都在隐藏着一些秘密,而且都是极可怕的秘密,连邢锐那样的厉害角色,都难免葬身其中。

所以聂小虫又不禁迟疑,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呼。

一声女子的惨呼,呼声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也充满了对人类和生命的绝望。

呼声也是从对面巨宅中传出来的,潘其成听见这一声惨呼时,已经见到了凌玉峰。

凌玉峰就在紫烟燃烧的地方。

凶手就擒

巨宅后面的小院里,有间冬天烧煤的屋子,有个很大的烟囱。

紫烟就是从这个烟囱里冒出来的,潘其成找来的时候,凌玉峰已经在烟囱下。

燃烟的人呢?难道就是凌玉峰?

当然不是。

凌玉峰当然也是看到了这股紫烟之后,立刻找到这里来的,他来的时候,燃烟的人就已经走了。

可是这一夜凌玉峰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有没有在这里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潘其成还没有问,就已经听到了和聂小虫同时听见的那一声惨呼。

凌玉峰脸色已变。

“红红,是红红!”

果然是红红。

红红已经倒卧在血泊中,致命的伤口也在肝脏间,杀人的凶器是一把短刀,刀锋上的血迹犹未干,犹自被紧握在一个人的手掌里。

这个人握刀的手,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苍白的脸已因恐惧而发青,好像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这个人赫然正是程小青。

潘其成几乎是和凌玉峰同时赶到这里的,看到了这种惊人的惨变,两个人居然还都能沉得住气,非但没有呼喝,也没有出手,甚至连神色都没有多大的改变,只不过在有意无意间,两个人分别占据了李南红这间绣房的两个主要的退路。

就在这一瞬间,两个人又在有意无意间对望了一眼,仿佛都已发现对方和自己有很多相似之处。

——这位翰苑出身的四品京堂,不但是位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而且还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静功夫,他的出身和来历,就成了一个谜。

凌玉峰能不能很快揭开他的谜底?

程小青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没有动,凌玉峰和潘其成也都没有动,好像都想让他的情绪先平静下来,不想激起他的困兽之斗。

可是别人已经等不及先要动了。

刀风骤起,一道暗赤色的刀光穿窗而入,凌空盘旋飞舞,光圈渐渐缩小,很快就已围绕住程小青的头颅。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怒喝,“蓬”的一声响,窗格四散,一条长大的人影随着刀光飞入旧路直扑进来,竟施展出昔年黄山道人独创的,空手入白刃中的绝顶手法“分光扑影”,一双大手,赤手空拳就往盘旋飞舞的刀光中抓了进去。

这一道雷霆闪电般的刀光,竟突然消失,一柄光滑暗赤的弯刀已经被这个人抓在手里。

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另一条长大的人影,也跟着穿窗而入,飞舞如巨雕,凌空下击,以铁掌斜劈这人的太阳穴。

“蓬、蓬、蓬”十三声响,两个人竟在一瞬间凌空对了十三掌。

地上站着的,当然就是关西关玉门,飞舞下击的,当然就是令狐不行。

这十三掌对过,令狐不行的身子已经被震得飞了出去,可是关玉门掌中那把弯刀,也被令狐不行在强攻下夺了回去。

两大高手交手,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却已足够让人看得惊心动魄、心动神驰。

关玉门高大瘦削的身子,迎风挺立,宽大的衣袂被风吹得猎猎飞舞,他的人却半步不退,目中神光四扫,厉声说:“在下关玉门,这个姓程的,也是关某的家人,他犯的事,关某自然会带他回去,以家法严厉处治,若是有人要来拦阻,先做掉关某再说。”

他已不等别人有所反应,一回手,就刁住了程小青的手腕。

“你跟我走。”

程小青却好像不想跟他走,可是连飞舞的刀光都能被他抓住,何况一个人的手腕?

这一双大手上有生裂虎豹之力,既然被他抓住,哪里还能挣脱?

程小青满面怒容,狠狠地瞪住他,目光也充满了怨毒,用嘶哑的声音说:“你放手。”

“你娘在等着你,你跟我回去。”

“我若不想回去呢?”

“不想也不行。”

程小青冷笑:“不行也得行。”

可是关玉门不放手,谁能挣得脱?程小青冷笑不停,突然以右手紧握住的血刃,用力往自己被关玉门紧握住的巨腕上砍了下去。

鲜血四溅,喷上关二的脸,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三步,赫然发现自己手里抓住的,竟是他嫡亲外甥的一只断掌,他外甥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衣裳。

程小青也在往后退,满头冷汗黄豆般滚落,可是他仍然勉强支持着说:“我杀人,我偿命,我的事,再也用不着你来管,你也管不着。”

关二惨然:“你真的杀了她?”

程小青咬牙,点头,还想说话,还未开口,人已昏厥。

关二惨然四顾,看看潘其成,再看看凌玉峰,突然仰天长笑,窗外树叶纷飞,远处鸡声四起,关二双臂一振,长大的人影就已经从纷飞的落叶中蹿跃而去,另一条人影也立刻跃起,紧跟在他身后,赫然竟是令狐不行。

只听关二凄厉的声音远远传来:“凌玉峰,我把程小青交给你了,你最好公正处理,否则我要你的命。”

杀人者死。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是不变的法,千古以来没有人能违抗。

杀人犯程小青一名,斩监候,秋后处决。

余&8195;韵

中秋、黄菊、红酒。

潘其成举杯连敬三杯:“凌公子。”

凌玉峰也连敬三杯:“潘大人。”

两个人同时抬头,四目相对,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园中木叶萧萧,一只孤雁,伶仃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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