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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 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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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的紫烟

破晓,破晓前后。

天空是灰色的,云层也是灰色的,这个沉睡中的大城还没有开始苏醒,千家万户,还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把所有的颜色,全部融入了这一片灰蒙。

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犬吠,灰色的天空下,忽然冒出了一股浓烟。

紫色的烟。

这间屋子在一幢小楼上,小楼的地基,本来就比别的地方高一点,要爬上十来级石阶,才能进入门户。

窄窄的门,窄窄的楼梯,布置清雅的房间,窗户都很宽大,从窗内看出去,满城秋色,俱在眼前。

现在有三个人正坐在窗前眺望。

一个身材已微微发胖的中年人,长长的眼,方方的脸,穿得考究,看起来很有威严,小指上留着很长的指甲,显见得平时很少做事。

另外一个瘦小的老人,鹰钩鼻、三角眼,满脸精明之色,一双手上青筋盘蛇般凸起,看来非但是个劳碌命,而且还练过鹰爪力一类的功夫。

第三个人年纪就比较轻得多了,面白如玉,剑眉星目,是个标准的美少年,除了发冠上镶了一块翠玉外,全身上下绝没一点奢侈多余的装饰。

他的态度虽然很温和,另外两个年纪比他大的人,却显然对他很尊敬。

三个人都看见了那紫色的烟,三个平常很镇定的人,脸上都改变了颜色。

“邢总,你知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中年人问老者。

老者的一双锐眼,锥子般盯着那股烟,沉吟着道:“看方向,好像是在胡家桥麻油磨坊附近那一带,差错绝不会超过两条街。”

在这里他已经待了三十二年,从小差役,干到总捕头,对这个城市所有的一切,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少年虽然是头一天晚上才赶来的,对他却信任得很,没有再多问一句话,立刻就站起来说:“走。”

邢总的估计果然完全正确。

那股紫色浓烟,果然是从胡家桥下大磨坊后面一条小巷里的一幢平房屋顶烟囱上冒出来的。

那是一幢很朴实古旧的平房,三明两暗五间房子,建筑得很坚固,厨房盖得特别宽敞,烟囱也砌得特别高大,所以冒出来的烟特别浓。

可是邢总他们赶到的时候,别家的炊烟刚起,这一家炉子里的烟火,却已经快熄灭了,烟囱里只有淡淡的几缕轻烟散出,化作一片淡紫色的轻雾。

“屋子里的人呢?”

没有人。

炉灶是温的,灶上还炖着热热的一锅番薯粥,一张洗得发白的柳桉木八仙桌上,还摆着四碟配粥的小菜,一碟摊鸡子,一碟油焖笋,一碟炒葫芦,还有一碟用胡家桥特产的麻油拌的酱豆腐。

桌上只有一副碗筷,碗里还留着小半碗剩粥。

人呢?显然是生了火,热了灶,熬上粥,吃过了早点之后才走的。

中年人忍不住冷笑:“这位仁兄,做事倒从容得很。”

少年淡淡地说:“一个人杀人如果杀多了,无论做什么别的事,都不会着急了。”

中年人仿佛忽然觉得有点发冷,凑到炉灶前面问邢总:“你找到了什么?”

老者正从炉灶里抓起一把灰烬在仔细观察着。

“这一次还是跟前几次一样,那股紫烟是用一种特别的燃料,加在柴火里烧出来的。”

“哪一种燃料?”少年问。

“就是做烟花火炮的老师傅们常用的那一种。”邢总道,“只不过他用的这一种,好像是京城的宝雨堂特别加料做的,所以颜色特别浓,而且经久耐烧。”

——京城,宝雨堂?燃烟的这个人,莫非也是从京城来的?

少年皱了皱眉,可是神情很快就恢复沉静,他问邢总:“紫烟出现,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第六次。”

“六次出现的地方都不同?”

“是的。”

邢总说:“第一次,是在一个偏僻的小庙里;第二次,是一家已经关门停业的面馆;第三次到这一次,都是没有人的空房。”

“六次紫烟,五条人命?”

“是的。”

邢总的声音和神态都已沉重:“紫烟出现的三天之内,定有一位名人被刺杀而死,现场完全没有一点线索留下。”

“死的人呢?”少年问,“五位死者彼此之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没有。”邢总断然道,“完全没有。”

他又解释:“五位死者虽然都是极有名气的人,可是出身和行业都不同,彼此间可以说完全不认得。”

中年人忍不住插口:“凌公子,”他对少年说,“邢总吃了三十几年公门饭,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我明白。”

这位姓凌的公子,年轻明亮的双眼中,竟现出了一种甚至比邢总还老练的表情,他缓缓地说:“我只不过觉得,这五个人之间,一定有某一种神秘的牵连,五个人的命运,都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绑在一起,只可惜我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把这条绳子找出来。”

他慢慢地走过去,坐到摆着碗筷的那个座位上,凝视着面前吃剩的饭菜,忽然伸出手去拿筷子,很快地又缩回来,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邢总的眼睛里,立刻跟着发出了光。

“这个杀人的人,是用左手的。”

“对。”

“他比较喜欢吃酱豆腐。”

筷子在碗的左边,别的菜几乎原封不动,酱豆腐剩下的已不多。

邢总对自己有点生气,一个三十多年的老公事,观察力居然还比不上一个少年。

他忍不住呼了口气。

“凌公子,难怪别人都说秀出群伦凌玉峰是六扇门里不世出的人杰,现在小人总算相信了。”

凌玉峰避开了他的恭维,却忽然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

他忽然问邢总:“第一次发现紫烟的那个小庙,里面供的是什么神?”

“财神。”

又见财神

“财神”,说出了这两个字,邢总自己心里都吃了一惊,直到现在,他才想到传说中那个神秘的集团,很可能和这一连串神秘的谋杀案有某种关系。

因为那五位死者的背景和行业虽然不同,但却都是家财亿万的巨富,而且他们的死,至少还有一点相同之处。

——根据他们家人的调查,在他们临死之前,都曾有一笔大量的钱财支出,可是连他们最亲信的人,都不知道这笔钱流失到哪里去了。

——他们生前是不是曾经和“财神”有过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而这一类的交易,通常都有可能为人惹来杀身之祸。

邢总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对这个深沉的少年,他心里总是怀有几分警戒,甚至有些畏惧,种种有关的资料,都显示着,凌玉峰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姓名:凌玉峰。

年纪:二十四。

身高:五尺九寸。

武功:所学流派甚杂,不用固定兵刃。

出身:祖父有军功,累升至一品提督,占正一品缺,总管河西军务。父为进士出身,为官有政声,自翰林院编修,积官为大学士、正一品。

本人资历:无。

嗜好:无。

一个完全没嗜好的人,通常都是很可怕的人,这一点大多数人都明白。

更可怕的是,一个出生于如此显赫家庭的世家子,居然完全没有资历,没有官秩,不但以往像是一片空白,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就连邢总都不知道。

邢总只知道,他的工作极秘密,有极大的权力,甚至可以左右人的生死,他所带的指令上,不但有刑部的官方大印,还有各省大员的连署,明白指示:“该员凌玉峰,行走地方上可以便宜行事,四品以下官员均都受其调派之。”

这一次他到这里来,就是特地来调查自财神庙开始这一串谋杀案。

可是他暗中是不是还负有其他的任务呢?

想到这一点,邢总不得不分外警惕小心,一个吃了三十几年公门饭的人,多少总做过一些亏心事的。

凌玉峰却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老狐狸心里的想法,反而对他表现得很坦白、很诚恳。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的,有些什么线索呢?”凌玉峰问邢总。

“请大人明示。”

“第一,我们已经知道,紫烟出现的三日内,一定有人被刺杀。”

“是的。”

“第二,紫烟的出现,并非偶然,出现的地点也不一样,显见是经过特别安排的,而且一定有特别的目的,很可能是一种秘密的联络讯号。”凌玉峰自己回答,“这件事无疑和这一连串谋杀有关。”

——一个秘密的暗杀组织,设定一定秘密的联络处,等到对方付出杀人的酬金后,就燃放紫烟,表示他们已经接受了这一笔交易。契约一订,不出三天就有人死在他们的刀下。

——他们这一次派出的杀手,很可能是一个惯用左手的人。

高墙内外

这个小面馆本来还没有开始营业,可是现在却已经有了客人。

面馆的陈设当然很简陋,除了中午和晚上卖面之外,也卖一些简单的早点,有一种很油腻的菜合子,不是肠胃特别好的人,很难消化得了。

现在正有一位客人坐在靠门的位子上吃早点,一碗菜汤面喝了大半碗,两个菜合子却只吃了小半个,他的注意力好像并没有放在食物上。

这个人穿的也跟这个简陋的面馆不太相配的,他的衣着虽然不能算华贵,可是剪裁和料子都很好,头上戴一顶马连坡大帽,紧紧盖在眉毛上,吃东西的时候也没有脱下,好像不愿让人见到他的真面目。

可以看得最清楚的,就是他的鼻子、嘴和手。

他的鼻子很高很挺,他的嘴线条很明显——给人一种很倔强坚毅的感觉,而且通常都是闭着的,显见得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他的手指纤长而有力,应该是很好看的一双手,只不过是骨节比较大一点。

从这几方面看来,这个人应该是一个相当体面英俊,而且相当有个性的人。

这么样一个人,这么一大早,到这个简陋的小面馆来干什么?面馆的对面,是一堵高墙,窄门紧闭,很少看见有人出入,甚至连人声都听不见,高墙内是一户什么样的人家,那就更令人猜不透了。

面馆里这个少年的注意力,就好像完全集中在这幢巨宅上。

他甚至好像就是为了这幢巨宅才到这里来的。

吃过早点,东方才刚刚现出鱼肚白的颜色,四方远远传来鸡啼,青石板的路上有阵车轮滚动的声音,乳白色的浓雾也刚刚从地面升起。

就在这个时候,窄门“吱嘎”一声开了。

大概是因为不太有人出入的关系,所以窄门开启时发出的声音,是嘶哑而干裂的,宛如一个人垂死时的呐喊。

从窄门里走出来的这个人,却是生气蓬勃,精神抖擞,不但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而且容光焕发,满面红光,好像刚做过一件非常得意的事。

这个人的穿着打扮都华丽至极,五十左右的年纪,还是保养得很好,显见得一向都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窄门刚开,就有一顶青衣软轿急奔而来,人走出门,软轿已经到了面前,窄门关上,轿子已经去远,转眼间,就转出了这条长长的窄巷,走得看不见了。

轿子和人的配合,真是好到极点,就好像已经排练过很多次一样。

高墙耸立,庭院深深,又恢复了昔日的神秘与宁静。

神秘,最重要的是神秘。

不但这一户巨宅充满了神秘,这个装饰华丽富有的中年人,也显得非常神秘。

他看来应该是一位到处受人欢迎的豪商巨富,可是他刚才的样子,却像是个小贼。

轿子一走,面馆里的少年立刻也跟着站起来,放下筷子,留下面钱,很快地走出门,跟随着轿子走出窄巷。

他的脚步轻健。

他放下筷子时,也和别人一样,是放在碗的旁边,只不过他放在面碗的左边。

这个少年是用左手拿筷子的,是个惯用左手的人,这种人杀人时,用的通常也是左手。

讯&8195;问

卖面的老人年纪已经很大了,耳目已经有点不灵了,说话也不太清楚,就像是大多数这一类面馆老板一样,经过了艰难困苦的一生,既没有产业,也没有亲人,到老来还是同样艰难困苦,你怎能希望他对一件事,看得清楚,说得明白?但他却是唯一“看见了”的人。

钱月轩被刺杀的那一天凌晨,唯一看见过他的,就是这个耳目口齿不清的老人。

唯一看见过那个少年的人也是他。

有关那一件轰动一时的谋杀案,他不但是唯一的目击者,也是唯一的线索。

所以要问那件谋杀案,就只有问他。

总捕邢锐的刑间,邢锐和老人的对答,旁听者凌玉峰和那个很有威严的中年人。

邢总问:“那天你的店好像很早就开门了,平常你都那么早开门的?”

老人说:“是的,一个人的年纪大了,知道自己能活的时候不多了,起床就会比别人早一点。”

邢总问:“那么早你的店里就已经有了客人?”

老人说:“是的,平常客人来得也没有那么早,这位客人特别了一点。”

邢总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说:“是个很体面的年轻人,吃得不多,给的小账却不少。”

邢总问:“他看起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老人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不过动作好像比别人利落一点,吃东西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就好像……就好像牛一样,随时都准备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再吃一遍。”

——只有一个经常缺少食物,而且需要食物的人才会这样做,经验丰富的老江湖邢锐当然明白这一点。

可是他对这一点好像并没有特别在意,很快地接着又问。

邢总问:“你看见有人从对面那扇窄门走出来,坐上轿子去的?”

老人说:“我看得很清楚,那个人长得富富泰泰的,好像非常有钱,绝不像一大清早会从人后门里溜进溜出的样子。”

邢总问:“最近这两个多月来,你还有没有看见像他那样子的中年人,从那个后门里出入?”

老人说:“没有。”

邢总好像很失望地叹了口气,可是老人很快地又接着说。

老人说:“就算有,我也不知道。”

邢总问:“为什么?”

老人说:“因为前两个月我一直在生病,店也没有开门,那天才第一天做生意。”

邢总苦笑。

老人说:“那一天那个有钱人走的时候,是别人用轿子来接他的,他一出门,轿子就来了,不但时间算得准,双方配合得也极好,就好像演过很多次的戏一样。”

邢总问:“由此可见,那个有钱人的行动,决不愿让别人看见,而且不能让人看见,所以才事先排练过?”

老人说:“好像是这样子的。”

邢总问:“轿子一走,那个年轻人是不是也跟着走了?”

老人说:“是的,轿子一走,那个年轻人就立刻放下筷子跟去,一人一轿,很快就转出巷子,轿夫和那年轻人走得好像比平常人快得多。”

邢总问:“然后呢?”

老人说:“然后我就听见一声呼声。”

邢总问:“呼声?什么样的呼声?”

老人说:“是很凄惨的呼声,就好像有人用力在割他的肉一样,可是呼声很短,好像只割了两刀,就被割死了。”

邢总冷笑。

邢总说:“要割两刀才把人割死,那也不能算太快。”

凌玉峰忽然插嘴,淡淡地说:“如果他用的不是刀,而是锯子,呼声一起,人就气绝,那就很快了。”

邢总长长吸了一口气,要用锯子锯死一个人,被锯的人是什么滋味?锯人的人又是什么滋味?

“不管怎么样,只要检查过尸体,就知道凶手用的是刀还是锯子。”

目前第一优先做的事,就是去看尸体,这一点大家大概全无异议。

可是凌玉峰刚走出门,又转回来,很缓慢、很谨慎地问这个老人。

“你刚才说,你看见那个很体面的年轻人临出门之前做了一件事?”

“嗯。”

“做了一件什么事?”

“他付了一碗热汤面和两个菜合子的钱,还付了小账,一共是一钱银子,他的出手很大方。”

“还有呢?”凌玉峰问,“他还做了什么事?”

老人听不懂他问的是什么,也答不出来,幸好凌玉峰又追问。

“他是不是还先要把筷子放下来?”

“他当然先要把筷子放下来。”

“他把筷子放在什么地方?”

“当然是面碗旁边。”

“是碗的哪一边?”

老人又答不出话来了,这种本来就很少有人会注意到的。

凌玉峰又显得很失望,慢慢地走出门,老人忽然说:“他那筷子放到哪一边,我是忘记了,可是我记得,他吃面的时候,筷子曾经把辣椒罐碰倒过,辣椒罐是靠墙放着的,他面对着门坐,墙在他左边,辣椒罐当然也在他左边。”

“由此可见,他是用左手吃面的?”

“不错。”

“按常理说,他平常用的当然也是左手?”

“是的。”

“那少年也是职业刺客?”

“大概是的。”

凌玉峰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针般的光芒,接着又说:“如果我猜得不错,现在我就可以把他的样子大概说出来。”

邢总相信。

凌玉峰近年崛起于六扇门,被天下所有的名捕大盗公认为不世出的奇才,对于这一类的职业杀手,他当然搜集了一份极详细的资料。

“在我的资料中,用左手的刺客并不多,能够在一瞬间取宋天令性命的,最多不会超过三个,年纪在二十到三十之间的,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

“是个出身很优裕的世家子,平时很讲究衣着,喜欢穿藏青色的衣服,身材大概跟我差不多,所学的武功很杂,所以才能用很多种不同的方法杀人。”

“这么样一个人,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找得到。”

这一点凌玉峰也相信。

邢总能够成为江南名捕,决非侥幸,他在城里布下的眼线一定极多,如果有一个这么样的陌生人来到城里,他应该在十二个时辰内就能找到。

“还有,”凌玉峰说,“我还要你去查一查那幢大宅子的主人是谁,最近是不是换了主人?有关这个人所有一切的资料,我都想知道。”

他很快就知道其中一点。

一个卖冰糖糯米甜藕的老婆婆,刚走过他们,到高墙后的窄巷中去叫卖。

后门忽然开了。

一个穿着红衣裳,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拿着一个青花瓷的大碗出来买糖藕,一双好亮好亮的眼睛,一对好深好深的酒窝。

现在大家总算知道这幢巨宅的主人,有一个很漂亮的小丫头。

死&8195;者

死的五个人,果然是被五种不同的方法杀死,有的用刀斧,有的用绞索,有的一拳毙命,有的被抛入河里淹死,杀人的手法干净利落,唯一的线索是,杀死钱月轩的那一刀,刺的不是左边心脏,而是右边的肝脏。

肝脏破裂,必死无救,也和心脏一样,是绝对致命的要害。

可是大多数有经验的刺客,刺的都是心,而不是肝。致命的一刀由对面刺来,刺肝而不刺心,使刀人用的必是左手。

可是就凭这一点,也还不能确定他用的绝对是左手,用反手刀,一样可以从左边刺入肝脏,一样快捷。

所以正如凌玉峰所料,这一次验尸,等于完全没有收获。

“有的。”凌玉峰忽然说,“这一次我们还是有一点收获。”

“请教。”

“我们至少证明了,凶手是一个极有经验的刺客,出手迅速准确而有效,但却绝对不轻易出手。”

死的五个人,身份、行业都绝不相同,钱月轩是古董商,据说是因为发掘到一批秦汉时的古物而致富,对于古董字样的鉴别力特高。

其他的四个人,有世家子,有大商人,有大地主,还有一位姓宋名梅山的退休京官,谣传中,并不是京官,而是巨盗,昔年曾经劫过二十三家镖局的太行群盗首领宋天令就是他,一身外门硬功和一柄九环刀威震中原,是一等一的高手。

这一次他也同样死在那左手刺客的手下,是被一根绳索给勒死的,死得也很快。

这五个人只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都是非常有钱的人,而且已经过了一段非常高尚优裕的生活。

“但是他们临死前并没有大量的钱支出,可见凶手并不是为了钱而杀他们。”邢总说。

“他们已经拿了应得的钱,而且已经拿得够多。”凌玉峰说,“已经有人付给他杀人的代价,他就不会再拿别人一文,这是他们的职业道德。”

神秘的女主人

凌玉峰果然不愧是公门里办案的第一高手,不但观察力和判断力都超人一等,而且好像还有一种野兽般的神秘预感。

这一次又不例外。

他对那一幢巨宅本来一无所知,却总认为那里最近一定换过主人。

邢总的调查很快就送来,凌玉峰又没有错,又对了。

巨宅本来的主人姓汪,是位名士,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只可惜不事生产,所以新近才把这幢祖传的巨宅卖掉,带着家人远走,不知所终。

所以要从他那里追查新主人的来历,是不可能的。巨宅的买主名义上立卷的是一个叫令狐不行的人,据说是一位虬髯深目的大汉,看来无疑有胡人的血统,听说力气很大,好像是天生的神力,曾经力挽过奔马。

但他却不是真正的主人。

立卷购屋、装饰粉刷、修整庭园、招请奴仆的都是他,可是真正到了新居入住的那一天,却有一位青衫少妇乘轿而来。

谁也没有看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长得什么样子,可是每个人都看得出令狐不行对她十分尊敬。

她身边有个圆脸圆眼的丫头,是她的贴身女伴,无疑也就是出来买冰糖甜藕的那一个。

她的名字叫圆圆。

女主人呢?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的?哪里来的巨款买这一幢巨宅?定居在这里之后,准备以何为生?

不知道。

现在大家只知道她喜欢吃甜食,喜欢吃糖藕,而且不喜欢家里做的,街头叫卖的小贩们所卖的零食,总有它独特的风味。

这种风味是大家闺秀很难尝到的,这位神秘的女主人是不是出身在小户人家?

有关那个年轻人的消息,是第二天上午才得到的,那时凌玉峰正在享受他一天中最丰盛的一餐,其中包括了山鸡、鸽子、活鱼、蹄筋、小牛腰肉、新鲜的蔬菜和水果。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会想法子好好吃这么样一顿,他每天都好像需要极大量的食物,来补充他损耗的体力。

他吃东西的时候很仔细也很认真,这些终年生活在冒险与行动中的江湖人,好像都有一种共同的特性。

——狼一样的特性。

他们吃每顿饭的时候,都好像在吃这一生中的最后一顿。

那个用左手的年轻人,在迎宾客栈登记时,用的名字叫程小青,昨天晚上,他就住在迎宾客栈里。

邢总的报告简单而扼要:“客栈的王掌柜说,他在迎宾已经住了二十天。也就是说,他是在上个月十七日那天住进去的。”

“你们第一次发现紫烟,是在哪一天?”凌玉峰问。

“上个月十九。”

凌玉峰冷笑。

“居然敢用真实姓名,居然敢一直住在同一家客栈,程小青,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一点。”

“公子已经有把握确定他就是凶手?”邢总忍不住问凌玉峰。

“有。”

“这一次是谁雇他来杀人?”

“没有人。”凌玉峰说,“这一次是他自己要来的。”

“据说像他们这种高价的职业杀手,是绝不免费杀人的。”

“每个人都有破例的时候。”

“这一次他杀人免费,是为了谁?”

“为了他自己。”

“公子的意思是说,这一次是他自己要杀钱月轩他们五个人?”

“是的。”

“他有理由要杀他们?”

“有。”

“什么理由?”

“一个很好的理由。”凌玉峰淡淡地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这个理由都是个很好的理由,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了。”

钱月轩他们的死,居然不是为了钱财,那么剩下来的理由只有一个。

“这个理由是不是女人?”

“是的。”凌玉峰微笑,“这个理由就是一个叫红红的女人。”

红红穿一身白,静静地坐在一片白里。

白、雪白,除了白之外,绝没有其他的颜色,连白银香炉中冒出来的烟,都是雪白的。

窗外却是彩色缤纷的世界,青的山、蓝的天、红的花、绿的树、黑色的笑颜。

她静静地坐在窗口,已经坐了一个上午,才回头吩咐一直静候在她身边的女孩。

“去告诉幺叔,请他在明天晚上安排一局,再替我准备一坛莲花白。”

她虽然尽力在控制自己,说话的声音还是因为激动而颤抖。

那个圆脸的女孩却撅起了嘴:“又要莲花白,又要请客,又要喝酒,这样怎么得了?”

红红假装没有听见她的话,眼波又流向远方,遥远的记忆已褪色,看来就像是一片烟雾。

一片带着血丝的紫色烟雾。

凌玉峰已经吃完了,正在前庭不停地走动,他看起来总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很少有停下来的时候。

现在他正向邢总发出虽然简单,但却一定要彻底执行的命令。

“我知道你在最近十年里训练出五个杀人的高手,是从三百六十个杀手中,选出来的。”

邢总眼中露出吃惊的表情,这是他的“极机密”,他不懂这秘密怎么会泄漏出去,更不懂凌玉峰怎么会知道。

凌玉峰正在问他。

“这五个人此刻有几个人在城里?”

“都在。”

“你能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把他们全部都召集到迎宾客栈去?”

“可以。”

“好,那么我们一个时辰后在那里见。”

魔&8195;刀

令狐不行身高八尺三寸,重两百零三斤,一身铜筋铁骨,绝对没有一丝多余的肥肉,胸膛挺起来比院子里的砖墙还厚。

在当今天下把江湖名人资料收集最全的赌局档案中,有关他的资料最重要的是:

姓名:令狐远。

别号:令狐不行。

特征:虬髯、鬈发、碧眼,右臂长三尺四寸七,几乎比普通人臂长多出一尺,比他自己的左臂,也长出十寸。

武功:善用刀,可使十六种刀、八十二种刀法,杀人于五招内,最爱用一把奇形弯刀。

很可能就是昔年魔教教主随身佩带的宝刀——“小楼一夜听春雨”,据说可以凌空盘旋飞舞,取人首级于百步之外。

行踪:三十年前就已行踪不明,据说有人曾经在江南见过他,和昔年江南的名侠姑苏三友醉后把臂高歌,但那也是二十余年前的往事了。

令狐精赤着上身,用一根粗铁链绑着右臂,把自己吊在大梁上,五根手指却在不停地伸屈运动,关节噼啪作响,声如爆竹。

这样子他已经不知吊了多少时候,额角上青筋突起,好像有一条条青色的小蛇在皮肤下蠕动,看起来诡秘而恐怖。

圆圆却已见怪不怪了,一走进来,就顺手拿起条白棉布巾,替他擦干了额角上和身上的汗珠。

“小姐又要请客了,又要你晚上替她准备一局,难道她不怕这次又有人要送终?”

令狐沉着脸,不开口,手指关节里的响声,却越来越快。

圆圆却还是在唠叨,只不过声音压低了些。

“到今天已经死了五个,难道真的是程大官……”

“嘭”的一声,铁链忽然断裂,令狐凌空翻身,接连翻了三个跟头,“轰”的一声响,屋顶突然多出了一个大洞,瓦砾石土纷飞,天光照入,令狐却破顶而出,天神般站在屋脊上,手里倒提着一个人,就好像小孩手里倒提着一个布娃娃。

这个人裤裆已经湿透。

圆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上了屋顶,看着这个人摇头叹气。

“小乌龟,叫你平常不要鬼鬼祟祟地到处跑,你偏不听,现在知道厉害了吧?行叔的手只要抖一抖,你全身上下就没有一根好骨头了。”

这个小乌龟年纪其实已经不小了,穿得也很体面,可是现在看起来,却真的像极了一只小乌龟。

圆圆又告诉他:“小姐明天又要摆一局,你还是请三位客人,戌时前把他们带过来。”

小乌龟拼命点头,令狐低叱一声:“去吧!”

他的手一挥,小乌龟就远远飞了出去,飞出五六丈之后,居然伸手抓住了一根树枝,“啪”的一响,树枝折断,他的身形去势一缓,突然倒翻一个“死人提”,身子轻飘飘地下坠,落入树木花丛里,看不见了,轻功居然是一等一的高手。

再看令狐早已回到屋里,躺在床上,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从一个大葫芦里倒出来的酒,一双刚刚还是精光四射的怒眼,现在却仿佛充满了江南多情小儿女的忧郁。

谁也没看见他的刀,那柄昔年曾经天下的名刀“小楼一夜听春雨”。

捕&8195;杀

这时候凌玉峰已经到了迎宾客栈。

程小青不在后面跨院中的房间里,他在吃饭,在前面一个大厅里吃饭。

跑堂的小二小无锡说:“他叫了一份八钱银子的合菜,四个大碗、四碟小菜,外加点心甜点。”小无锡说,“这位客人吃得真不少,每天中饭都要叫六个人都吃不完的合菜,他一个人就能吃得精光。”

凌玉峰微笑。

小无锡本来已经预备走了,忽然又说:“可是今天有一位客人,吃得居然比他还要多,已经吃了四大碗红烧大乌参,一烤一炖两只鸭子,现在还在吃个不停,吃得真吓人。”

凌玉峰的瞳孔已经在收缩:“这位客人是不是一条瘦得好像已剩下皮包骨头的大汉?”

“是的。”

凌玉峰冷笑:“好,该来的,果然来了。”

吃饭的大厅外,是个很简陋的庭园,凌玉峰撩起衣襟,全身上下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动作,就已经掠上了一棵大树。

他已经下达过命令给邢总。

“叫你的人,去杀了程小青,最好一击致命,立刻就退。”

“什么时候动手?”

“现在。”

凌玉峰又吩咐:“他们出手时,一定要记住,非但不能去碰那条病汉,连看都不能去看他一眼,最好就当作根本没有看见他这么样一个人一样。”

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

有的人非但不能碰、不能惹、不能缠,连看都不能去看。

关西关二就是这种人。

“斗智曲金发,斗力关玉门。”

现在凌玉峰唯一的希望,就是关玉门也当作没有看见他们。

吃饭的大厅里,每天差不多都有六七桌客人,可是今天只剩下两桌。

自从那瘦骨支离的病汉进来之后,大家就突然觉得不对了,再吃也吃不下去,再坐也坐不下去。

这病汉其实只顾自己吃喝还来不及,根本就没有去惹别人,除了吃相不太文雅之外,也没有什么粗鲁的言语和动作。

可是别人却硬是觉得不对劲,连风都好像变冷,吹得背脊梁凉飕飕的,一个个往外溜。

没有走的只剩下程小青。

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关二,关二也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他们两个人好像彼此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对方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看起来好像他们彼此不认得,关二正在用筷子去戳一条大乌参,一筷子戳下去,乌参蹦起来,就好像鲤鱼跃龙门一样,在半空中滑溜溜地直动,关二张开大嘴一吸,“呼噜”一声,乌参就进了他的嘴,不但吃得开心,连看着也高兴。

就在这时候,有人动了。

所有的动作几乎都在同一时间爆发,五个人、五件兵刃,分别在五个不同的方向爆发出行动,目标却只有一个——程小青的命。

五个人的配合当然是绝对密切的,精密得就好像西洋自鸣钟的机件一样,准确、精确,而且绝对正确。

他们和普通的一般杀手不同,他们毕竟是公门里的人,杀人不必有后顾之忧。

他们所捕杀的对象,通常都是些野狗一般的江湖人,罪犯、盗贼、凶手。

所以他们的出手更猛烈,何况他们也没有忘记凌玉峰的话。

“一击致命,全身而退。”

这一击挟风雨雷霆之势而来,程小青的精神却仿佛在一种很恍惚的情况中。

在这种情况中的人,走在马路上都会被车马撞死,何况在杀人高手的环击下。

——一个死定了的人。

刀锋距离他的心脏已经不及一尺,绞索几乎已经套上了他的咽喉。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霹雳般一声怒喝。

“五个打一个,不要脸!”

喝声中,病恹恹的关二已长身而起,一身支离的瘦骨仿佛在互相敲打,发出了一阵极怪的响声,五个杀人的高手,几乎在同一刹那间被他一把抓住后颈,扔了出去,只剩下一个人,还被他抓在手里,好像一下子就会被他撕成两半。

“生裂虎豹关玉门。”

这个久经训练的杀手,虽然并不是个怕死的人,可是现在,眼泪、鼻涕、口水、汗珠、大小便都已经被吓得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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