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老师当场就把他介绍给了店长。店长是个留着胡子、面色黝黑的男人,像是和梅村老师是同学,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
“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就告诉我好了,不过,不算把工资加倍的话。”留胡子的店长开着玩笑爽朗地笑了。看上去是个好人。
工作从第二周开始了。直贵原想大概是刷盘子那样的工作,但交代给他的工作是接待客人、点菜、通知厨房、再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桌上,有时还要收款。最初记住菜名很辛苦,因为是外国的地方特色菜,以前根本不知道。好几次客人问菜的事儿,他答不出来感到羞愧。
不过,想到现在自己可做的工作只有这个,他拼命地干,店长也称赞他记东西记得快。最高兴的还是吃饭问题解决了。工作间隙提供饭食,关门后剩余的饭菜还可以带回去。也许正是想到这一点,梅村老师才介绍给他这个工作。
可是,缺少生活费的状况并没有改变多少,工资预先付给了他一些,可根本不够交房租。房地产公司说,到三月底为限,过了的话将采取法律措施。直贵不清楚法律措施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自己没理。
挣的钱几乎都用在水电煤气等费用上,电话就不要了,也没有要打电话的人。
到了年底店里热闹了起来。学生和公司职员开始搞联谊会。直贵头上缠着毛巾,虽说是冬天就穿着一件衬衫在店内四处跑着。喝醉酒的客人摔碎了餐具,把饭菜洒到地板上,或是将卫生间弄脏的事儿经常发生,这些杂事都是直贵的工作。衬衫总是被汗水浸透。
接近圣诞节,店里换了装饰,竖起了圣诞树,树上点缀了不少小玩意儿,在照明上也下了功夫,制作了圣诞专用的菜单,店里播放着《圣诞颂》的乐曲。直贵戴上圣诞老人的红帽子,来回送着饭菜。虽然只是一时,还是感觉到了很久没有过的愉快气氛。
圣诞夜店长给了大家圣诞礼物,好像是惯例。“别对里面的东西期待太高!”胡子店长笑着说。
那天晚上乘电车回家的路上,看着窗外闪闪发光的装饰,像是哪个大厦举办圣诞活动用的彩灯。其他的乘客看到欢呼起来,看上去一副幸福的样子。
回到公寓后打开礼物的盒子,里面是做成圣诞老人形状的闹钟。还附有卡片,上面写着“圣诞快乐!不要丧气!相信自己!”看着闹钟和卡片,吃着店里给的蛋糕。房间里很冷,大概是干燥的关系,充满尘埃的气味。脑子里响着《圣诞颂》的曲子。
不知怎么眼泪流了出来。
饭店一直营业到除夕。这样反而更好,在公寓里也无事可做,而且没有东西吃。过了年到上班前的四天里很痛苦。每天就是看电视,以前觉得那么有趣的演出节目看上去让人觉得无聊得难以忍受,对原先喜欢的演员也失去了兴趣。年底前领了工资,所以吃饭还不成问题,但没想买年糕,甚至对恭贺新年的声音和文字都有反感,觉得没有新年更好些。看到电视里播放杀人事件的阴暗消息,倒有一点兴趣仔细观看。后来想,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小人呢。
哥哥在拘留所每天是怎样过的呢?直贵全然不知。这时候刚志还没有来信。直贵知道可以探视,但没有去探望的心思。要是去的话,用什么样的面孔,说什么话好呢?而且刚志那边也是,显现出什么样的姿态好呢,一定都很为难。
学校生活很没意思。表面上看,同班同学已经返回了过去的状态,但他们确实在回避与直贵有更深的联系。谁也不惹他,有什么事儿的时候谁也不找他。不管怎样,过不了多久就到了准备升学考试的阶段,对三年级学生来讲没有最后一个学期。大家都像是下决心忍耐到毕业。
进入二月以后基本没有课,因为每天都有考试。对于早得到录取通知的人来说,没有课的教室像是天堂。
那些浮躁的学生来到直贵打工的饭店,是二月底的事情。
(6)
一共有六个人。和直贵一个班的只有二人,其余的四个只是看着面熟,没有说过话。
后来知道他们来这家店并非偶然,像是梅村老师说过“什么时候想吃辣的就去那家店看看”。但那是在直贵干活之前的事。所以,六个人看见他的时候好像大吃一惊。
吃惊是吃惊,可没有返回。他们在靠近窗边最大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点菜之前就聊了起来。六人都考完试,只是等着毕业了,从他们的会话中听出了这个意思。
“那些家伙,以前来过吗?”直贵一边往托盘上放水杯,一边低声问店长。
“不,好像没有,有啥事吗?”
“是同年级的同学,一个班的只有二人。”
“嗯。”店长看了一眼那几个人,然后跟直贵说,“要是不想跟他们说话,我去接待也行。”
“不!没关系,我来吧。”直贵慌忙说道。不愿去他们桌前,可更不愿意他们跟店长说话,万一说漏嘴把事件说出来可不妙。
拿着倒好了水的茶杯和菜单,直贵去了六个人跟前。他们正在谈笑着,一瞬间像是不快似的沉默了下来。
“不知道你在这儿打工,”一个同班生说,“是梅村介绍的?”
直贵嗯了一声。那人点了点头。
会话只是这些。他们看着菜单,自己人之间商量起饭菜的事。直贵和平常一样,说了一句,要点的菜定好了招呼一声,就退了下来。感觉他们在背后嘀咕着什么,听不清内容,但能想象出来。
过了一会,一个同学举起手来,直贵过去。他们点的都是些便宜而且量大的菜。有一个人问了一下蘑菇类里是否有香菇,像是不喜欢香菇。直贵告诉他没有,顺便又说明了一下有哪种蘑菇,但他们好像只关心香菇,并没认真地听。
点完菜,其中一人说道:“再要六扎啤酒。”
“啤酒?”直贵回过头看了对方一眼。
“嗯,生啤酒,六扎。先来啤酒好吧?”他向其他五人问道。谁也没有反对。
直贵重复了一下菜名,去通知了厨房。店长瞥了一眼点的东西,像是有些为难,又点了一下头,当时没说什么。
大概是晚饭时间的关系,客人陆续进来,店里比平常混杂了起来。也许是天气冷的缘故大家都想吃辣的东西,也可能是刚发了工资的缘故。客人中很多是常客,直贵跟其中的几个也曾说过话。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对方主动打招呼过来,对于直贵来说也是工作中的一种乐趣。
那六个人还是在大声地说着话,其他的客人大都是两人一起,只有那个桌子显得异常。由于这几个人的存在,店里的气氛显得跟平常有些不一样。
他们喝了几扎啤酒之后,又叫直贵过去,说想喝红酒。请他推荐一下哪种红酒好。
“我不清楚,”他答道,“因为我从没有喝过。”
“怎么搞的!连红酒都没有喝过?”一人像是笑话他一样说道,调子相当怪。直贵没吭声。
“啊,好啦,就拿最便宜的吧。”像是头儿似的一人说道,不是他们班的。是六人中进入竞争率最高的私立大学的,直贵在他们刚才的会话中听到。
直贵到了后边,在拿酒瓶和酒杯的时候,店长走了过来。
“怎么?他们还要喝红酒?”
直贵沉默着点了点头。觉得像是在责怪自己。
店长像是考虑了一下,叹了口气,摇摇头返回了厨房。
六个人还根本没有回去的意思,喝了红酒,说话声音更大了,像是都喝多了。直贵感觉到,其他客人明显流露出不满。
“今天可够热闹的呀!”有客人结账时这样说道。“对不起!”直贵道歉道。没好意思说是自己的同学。
又听到六人发出刺耳的大笑,终于,直贵走到他们桌子跟前。
“对不起!”
“怎么啦?”他们抬起头来,有的因为酒的缘故眼睛发直。
“能稍微安静一些吗?还有其他客人在。”
“什么!不是没多少人吗。”
“大家觉得吵就回去了,这里不是小酒馆。”
“你啰嗦什么,我们不是客人吗?”
“这我知道。”
觉得身后好像有人,回头一看是店长。
“你们进了大学想庆祝一下,心情我们知道。今天能不能就到这儿,有的人好像已经相当醉了。”
被大胡子店长这样一说,他们一瞬间老实了一些,但马上觉得在说他们,“啰嗦什么!”其中一人叫唤起来。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喝醉了是我们自己的事!”像是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向一边说道。
“实际上不可以,你们还没有成年。如果被警察看到,我们要受到警告的。不过,今天为了祝贺,又听说是武岛的同学,我特意没说什么。但你们也闹过头了,这样的话,对武岛也是失礼的。”
“有什么对这家伙失礼的呀?”
“他因为家里的情况上不了大学嘛,还得看你们这个样子,你们想想看。”
直贵刚想到,不妙,话题朝着不好的方向在转。像是头儿的家伙说道:
“谁叫他哥是杀人犯呢,没办法呀!”
“什么?”店长朝那人转过头去。直贵想闭上眼睛。
“抢劫杀人犯,把哪儿的老太太扎死了呀!这样人的弟弟要是跟没事人一样照样进大学反倒奇怪了。”
店长用没有料到的表情看着直贵,他低下了头。
“好啦!好啦!”同班生的一人抬起身来,“回去吧,差不多了。”像是头儿的那人也觉得大概说过了,什么也不说站了起来。
店内充满了沉重的气氛。客人们也不再说话,他们肯定听见了刚才的会话。而且,从直贵的样子看,知道了那些高中生的话可能不是谎话。
店长什么也不说,开始收拾那些人用过的桌子。
“我来干吧。”直贵说。
“不要紧,你到里面休息吧!”店长没看直贵说道。
结果直贵在里屋一直待到关门。在厨房里想帮人家洗洗盘子,其他的人也显出困惑的样子,他就没有帮忙。
关门后,直贵正在做回去的准备,店长招呼他,两人面对面地坐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前。
“刚才说的是真的?”店长问。直贵也看得出他很不愿问这些。
他点点头,小声说:“对不起!”店长低声哼了一下,把两手抱在胸前。
“是梅村……梅村老师告诉你这么做的?”
“嗯。说世上有些事还是隐藏着不说为好……”直贵低着头说道。
“是吗?有些事隐藏着不说为好……”店长用手捻着胡子。“不过,有些事大概能一直隐藏下去,有些不行吧?也许是觉得短期的工作吧?”
这些话是对梅村老师说的呢,还是对自己说的?直贵也不清楚。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究竟是怎么回事,能详细说一下吗?”
直贵把事件的大概和那之后的情况说了一遍。店长听着,脸上更加阴沉了起来。听完了以后,又低声哼了起来。
“如果一开始就告诉我的话,还能想点办法。也许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了。”店长责怪着,还和刚才一样,不知是朝着谁在说。
“那个……”直贵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是要解雇我吧?”
店长脸色变得难看了,“谁也没说那样的话呀!”
“那么,明天我还来这儿行吗?”
当然了。直贵这样期待着。但店长当时没有回答。
“先让我考虑一下。武岛君在这里干得不错,对工作也负责任。撒谎的事儿怎么说呢?我觉得干这样的工作需要相互信赖,你不这么看吗?”
“我也是这么想。”直贵只能这样说。不过回答时还是觉得稍微有些区别,持有这样的疑问。店长的话是对的,但觉得性质上有偏差。不过这样的话说不出口。
暂时先这样吧。那天的话就说到这儿,直贵并没有消除不安。
大概店长心里在动摇,在作为经营者的真心和作为一个人的正义感之间。那些人闹腾的时候,店里还有几个熟客,直贵的秘密早晚会被大家知道,而且会对饭店的形象造成不良影响,这是可以预料到的。但是,虽然这样,店长还不是那种冷酷的人,不愿简单地舍弃不管,甚至还有些同情。
在没有结论的状态下直贵继续着店里的工作。原来约定干到三月底,就是好好干剩下的时间也不足一个月了。直贵想也许就这样干到期满。
然而情况还是有了变化。熟客还是照常来,可他们在店里说的话明显少了,没有了和店里的员工打招呼、谈笑的情景。
而且还有这样的事儿。一天,两个熟客在这里吃饭。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话比较多。最初聊的是政治和棒球,说着说着就聊起当天社会上发生的事情了,是一个吸毒的男人在公园里拿刀扎死小孩子的事件。
“这社会真是没办法了,根本没有招惹他们的孩子,就被这些家伙给杀了。对这些家伙就应该执行死刑!”一个客人说道。
于是另一个客人马上压低声音,慌忙说道:
“喂,少说这个,在这儿。”
被说的那人一瞬间没明白什么意思,但看对方眼神,很快就理解了他说的意思。他马上打住这个话题。然后两人间的会话就再也没有热闹起来。
直贵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给店里带来很大麻烦。当然客人们并无恶意。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努力不给任何人带来不快。别在这家店里谈什么杀人事件,也别讲家庭亲属的事儿,什么审判啦推理小说的话也少说,跟店员们说话也尽量回避,因为只是不跟“他”说话会让人觉得奇怪。大概还制订了其他各种各样的禁忌,根本不是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享受外国风味饭菜。
直贵想,这样的店谁还愿意去呢?客人们逐渐离开这家饭店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三月的第一个星期五,他告诉店长辞职的打算。并没有说明理由,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他原想也许会被挽留,但店长也没说那样的话。
“结果还是给你带来了不好的印象,非常遗憾!”
“不好的印象……谢谢您雇用我在这里干活儿!”
“今后怎么办呢?找到工作了吗?”
“找找看吧,问题不大。”
“是吗,要是那样就好!”店长像是放心般地点了点头。肯定在多种意义上放心了。
虽然说找工作问题不大,实际上根本没有目标。直贵看着捡来报纸上的招工广告,一个一个地去应聘,只要能拿到工资什么样的工作都行。
最后找到的工作,是在一个公司的职工食堂收拾剩饭的临时工。工资不多,就是剩饭的腐败气味像是渗透到身体里去让人受不了。
梅村老师好像在帮忙找毕业后的就业单位,直贵的高中同学几乎所有的人都继续升学,老师找可就业的单位应当不太困难。可是每天跟几个公司询问后,总是露出为难的神情。也有动手晚了的关系,但主要还是直贵的情况成了阻碍。
收到刚志的来信,是在这样艰难度日的时候。两天以后要举行毕业典礼。没有想到从拘留所还可以来信,直贵稍微有点吃惊。信纸和信封的角上,按有一个蓝色的小小的樱花图章,那是表示内容已经经过了检查,当时直贵还不知道。
直贵:
身体好吗?
马上就要判决了。据律师讲,大概要在监狱里住十五年,没办法。
有很多话想跟你讲,但不能说,抱歉!有没有来探望一次的打算?想拜托你一些事情,也有很多话想说,还有事情想问你。比如高中毕业的事儿怎么样?我总惦记着,拜托了。
刚志
(7)
发动机的拆解比想象的要费事,干完已经是下午六点以后了。幸好天越来越长了,再过三十分钟就会黑得看不见自己的手了。
“真费事啊!怎么样,直贵,一起吃饭去?”
立野一边用手捶着腰一边说道。直贵摇摇头。
“我在宿舍食堂吃。”
“是吗,那,明天见!”
直贵把手套塞到口袋里,朝着和立野相反的方向走去。和立野一起吃饭的事儿以前有过一次,也是他邀请的。车站前面的套餐店,绝对算不上什么像样的饭店,可烤鱼和炸鸡的味道真不错,再加上松软的米饭,好久没吃得那样饱了。当时和立野还不太熟悉,觉得他真体贴人。可是,到结账的时候,立野不多不少地把自己吃的那份儿的钱放在桌子上,这下直贵慌了,原以为是他请客呢。看了一下自己的钱包,里面连二百日元都没有。没办法跟立野说了。于是,“那好,算借给你的,”他把一个一百日元和两个五十日元的硬币放到直贵手上。
那二百日元第二天就还了。原以为他也许会说一句“那点钱,算了吧。”可立野什么都没讲收了下来。
从那以后,即便立野再邀他一起吃饭他也不去了。回到宿舍,可以少花些钱吃饱肚子,虽然算不上是好吃的东西。和立野出去吃花钱还是心疼,有那些钱,能买不少方便面或是小点心之类的东西。
车站上有不少汽车公司的职工排着队等车,直贵也排到他们后面。已经脱掉工作服,别人看到肯定以为他也是这里的职工。想到这,自己反而觉得凄凉。
决定到这个废品回收公司工作是三月底的事儿,还是梅村老师帮他找的。工资绝对不算高的,但是能提供宿舍。虽说也不是这家公司所有的,只是借用汽车制造公司为季节性临时工准备的宿舍。宿舍里可以吃饭和洗澡。对于必须从公寓里搬出来的直贵来讲,能确保住的地方是最有利的条件。
直贵只问了梅村老师一个问题:“公司知道刚志的事件吗?”老师点点头。
“没有哪家公司不打听雇员家属情况的。”
“那,也答应雇用?”
“说要看面试情况定。”
说是面试,只不过是和梅村老师一起,在咖啡店里和老板见了一面。是个叫福本的中年男性。穿着西服没打领带。福本毫不客气地问了刚志的事件,好像仅仅是感兴趣一样。
当场就决定了录用。福本说只要不给对方汽车公司添什么麻烦就行,而且明确说,要是跟人家公司的职工打架什么的立即解雇。
直贵在乘车的时候,尽量低着头,生怕不小心跟谁目光对到一起会招来纠纷。
起初很挤的交通车,每到一站就会下去一部分人,到有了空位的时候,直贵也没打算坐。
在要下车时,他注意到有人在看他。那是坐在从后面数第二排座位上的一个年轻女孩儿,不时地在看着他。直贵开始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但又觉得不是那样。
下车的时候,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后看了一眼,目光正好和她的碰到一起。女孩年龄跟他差不多,脸上没化妆,头发也剪得很短。她马上把目光转到一边。
从车站往宿舍走的路上,直贵无意中想起她的事儿,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如果见过的话也应该在工厂里。她为什么看着自己呢?
也许是对方所谓的一见钟情吧?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因为一点儿也不觉得她有魅力,大概在公司里她也属于那种根本不显眼的,他想象着。
在宿舍食堂里吃完最便宜的套餐后,回到房间。房子是三室一厅的格局,但给直贵用的只是四块半榻榻米大小的一个房间。宿舍里有卫生间但没有浴室,有厨房只是个名,因为不许用火不能做饭。
另外两个房间住着季节性临时工。不过很少碰面。一个有四十岁,另一个像是三十岁左右,都是被晒的黝黑。没有正经说过话,所以直贵不知道他们本业是干什么的。
他进了自己的房间,立刻在没有叠的被子上躺了下来。从这会儿开始到睡着为止是最幸福的时光。只是这段时间不希望被任何人夺走。
突然,耳边响起检察官的声音,是宣判时候的事儿。
“……如上所述,受害者绪方敏江,用一辈子辛劳换取的本应安稳度过的晚年,也就是对绪方敏江来说,终于开始了轻松愉快的人生。然而,被告人武岛刚志,认为绪方女士是靠不正当方式获取的财富,认为从这样的人手中夺取一些金钱也是可以容许的。在这样的想法支配下,实施了入室抢劫。而且在被绪方女士发现后,怕她向警察报告,毁坏拉门强行进入屋内,用携带的螺丝刀将绪方女士刺死。被害人终于得到的幸福时光,被被告人武岛刚志一瞬间摧毁。”
只听检察官的这些话,就会觉得刚志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强盗杀人犯,旁听席上有人低声抽泣起来。
判处无期徒刑。直贵不大明白。好像抢劫杀人犯,基本都是无期徒刑或是死刑。
直贵自己有时也站到证人席上,被叫说明有关情况。
“母亲死了以后,是哥哥干活养活我。不掌握任何特殊技能的哥哥,能做的只有体力劳动。哥哥几乎不休息,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活。大家也知道,哥哥身体垮了,腰疼得连路也走不了。哥哥已经不能再从事体力劳动了。不过,就是这样,哥哥还在想无论如何也要让我上大学,因为那是死去母亲的遗愿,也是哥哥唯一的目标。可是,大家知道,上大学需要钱,哥哥为此烦恼。事件发生当时,我想哥哥脑子里装的全是这件事儿。我现在非常后悔,早一点打消那个梦想,和哥哥好好商量今后的人生就好了。让哥哥那样做的原因在于我,是我不好,把劳累都推给哥哥。从今以后,我要和哥哥一起去赎罪。因此,恳求对哥哥的刑期能够酌情减少。”
(8)
直贵第一次去东京拘留所探望哥哥的那天,虽说到了三月底,但早上就飘着雪花,非常寒冷。拘留所是在从东武伊势崎线的小营站步行几分钟的地方。路上朝这个方向走的人不少,这些人都阴沉着脸。
办理探视登记手续时,他对“探视目的”一栏稍有些迷惑。考虑再三,写了“商谈今后的生活”。但是提交了以后,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儿跟刚志商量又有什么用呢?
在探视室里等待的时候,说什么呢?直贵想道。墙上贴着探视注意事项。上面写着,探视时间为三十分钟。觉得这么短的时间什么事儿也说不了,但又觉得,如果心情不好沉默着的话也许又长了。
等候探视的房间里有个小卖部。可以买些送给里面的人的东西。一个女人用手指着玻璃柜里的东西,然后付钱。好像不能直接接触玻璃柜里的物品。
直贵走近,看了一眼玻璃柜里有什么东西。主要是水果和点心。使劲地想刚志喜欢什么,可是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母亲活着的时候,好像没听哥哥说过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凡是好吃的东西总是让给弟弟。
想起在法庭上听到的刚志犯罪内容,直贵感到胸口有些堵。他拿到现金以后,本来赶快跑掉就是了,偏偏想去拿糖炒栗子又返回了餐厅。如果不这样做,也许就不会被抓到了。
广播里在播放着探视者的号码,是直贵手里拿着的号码。
检查完携带物品后,进入探视的地方。细长的走廊上,排列着好几扇门,直贵按照要求进了一个房间,狭隘的房间里并排放着三把椅子,他坐到中间的椅子上。正面是用玻璃隔开的另一个房间,可以看见对面的门。
终于那扇门开了,刚志跟在看守后面走了进来。他看上去还是有些憔悴,不过脸色还好。他看到弟弟,面孔松弛了一些,生硬地笑了笑。
“哦!”哥哥说了一句。
“啊!”弟弟应了一声。像是两人都没想到,两人间还可以谈话。
“怎么样呀,你那儿?”刚志问道。
“嗯,还可以。哥哥怎么样?”
“唉,不管怎样干着吧。虽这么说,要是问起干些什么可不好说。”
“知道了。”
“哦,”刚志笑了一下,不过表情有些无力。
“好像身体还不错,我就放心了。”直贵试着说。
“是吗,大概吃饭还是很注意的缘故。”刚志摸着下颚说道,胡子有些长了。“高中毕业了?”
“前几天举行了典礼。”
“是吗,真想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啊!下次把照片带来吧。”
直贵摇摇头:“我没去。”
“嗯?”
“我没去毕业典礼。”
“是吗……”刚志垂下目光。没问为什么,却小声嘀咕了一声,“对不起!”
“没什么,那种形式的东西,又拘谨,也不是不参加毕业典礼就不能毕业了。”
“是那样吗?”
“当然。也有毕业典礼当天感冒的人啊。”
“是吗。”刚志点了下头。
看着两个人说话的看守在旁边做着记录。但是那手好像没怎么动。从这也可看出是比较乏味的会话。
“另外,今后的事怎么样,确定了吗?”刚志问道。
“工作的地方大体找到了,可能要住到那个单位的宿舍里。”
“是吗,有住的地方就放心了。”刚志脸上露出放松的神情,像是比起工作,住的地方更重要似的。
“搬家的话,我告诉你。”
“那好。现在可以通信了。”刚志说完这话又低下了头,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
“去扫墓,还是去绪方家,哪样都行,想拜托你。”
“啊……”直贵立刻就明白了。“是去表示哀悼吧?”
“嗯。本来应该是我自己去。可是不行啊!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模仿着做。”
模仿着点上香表示哀悼怎么做呢?直贵想着,可是没问。
“明白了,有空就去。”
“不好意思。也许会被人家赶出来……”
“没关系。我可以忍受那样的事儿。”说到这,他暗自里骂着自己,可以忍受?上次到了人家门口,一见到那家的人不是逃走了吗?
“还有,”刚志舔了舔嘴唇,“大学,还是不行吗……”
直贵叹了口气。
“好啦,哥哥就别想那些事儿啦。”
“可是,你成绩那么好……”
“人生不光是那些吧,我的事不用担心了,哥哥多想些自己的事吧。”
“你虽然这么说,可我怎么都不行了。只想着老老实实待到刑期满了。”刚志搔着头,长长了的头发略微有些纠缠在一起。
“可以送点东西,”直贵说,“有什么想要的吗?想吃的东西?”
“这些事还要你操心,不是没钱吗。”
“买点吃的东西的钱还是有的。你说吧。哥哥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
“真的没关系吗?”
“让你说嘛!”直贵口气有些硬。
刚志像是有些累,身体稍微向后仰着,“那,买点水果吧!”
“水果……苹果或是什么?”
“只要是水果,什么都行,什么都喜欢。妈过去总是说,你忘记了。到现在了,想偷人家的柿子吃的可能只有你了。”
像是有过那样的事,可没有清楚的记忆。
没有说的了。三十分钟对我们来说到底还是有些长,直贵觉得。
看守在看表。也许在想,规定的时间还剩下不少,但要是没有话说,是不是就到这儿吧。
“是不是差不多了?”看守问刚志。
怎么样?刚志的目光像是问直贵。直贵没有回答。怎么说呢?刚志朝着看守点了点头。
就在看守站起来,让刚志也站起来的时候,直贵叫:“哥哥!”
“你是怎么记住那件事的?”
“什么事?”
“栗子的事。糖炒栗子的事,怎么记的呀?”
“那事啊!”刚志站着苦笑着,用手擦着脖子后面,“你问怎么记的,我也不知道。不知怎样就记住了。那时候我看见那东西,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直贵最喜欢吃糖炒栗子。”
直贵摇着头:“错了,哥哥,你记错了。”
“啊?”
“喜欢糖炒栗子的是妈妈。从百货商店回来路上买的。我跟你两人剥了皮递给妈妈。想看到妈妈高兴时的脸。”
“你们两个呀,都剥了皮给我吃,妈妈吃不了啊!”——当时妈妈愉快地说道。
“是吗?”刚志的肩膀耷拉了下去,“是我搞错了,我,真是个糊涂蛋!”
“那样的事情……”直贵眼里的泪水涌了出来,“忘掉了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