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2(2/2)
所以她留了下来,专注报道那些会让读者感觉良好的故事,比如工程建设的进展、新的垃圾回收计划、图书馆的重修进度、新建筑物落成的剪彩仪式……她还报道过新市长的就职宣誓典礼,“庄严隆重”;万圣节游行,“活泼有趣”;还有范-阿肯中心的半价书店开业仪式,“填补了西克尔高地商业区的重要空白”;是否需要喷药防治吉卜赛蛾的辩论,“白热化的唇枪舌剑”。她还给一神论教会和西克尔高中表演的音乐剧《油脂》和《红男绿女》写评论,认为前者的气氛“快活热闹”,在给后者的评论中,她写道:“坐好,他们要划船了!”她的稿件以严谨可靠著称,誊写得一丝不苟,当然也有过于一本正经、平淡无奇之嫌(虽然并没有人公开指出来),甚至有些沉闷无聊,但西克尔高地这种世外桃源,自然不会发生诸如火山爆发、政府倒台、劫持人质、火箭爆炸、高墙倒塌之类耸人听闻的事件,加之地处偏远,外界的骚乱、战争和地震也被距离淡化成模糊不清的细响,几近微不可闻。而且现在的她住着大房子,子女安全快乐、受过良好教育,她认为这是自己多年来的努力所见到的成效。
无论如何,伊奇的要求引发了她的兴趣,至少让她觉得这是一件值得调查的事情。
理查德森太太履行了她对伊奇的承诺,完成了当天的报道之后,她立刻开始着手调查那张神秘的照片。第二天午休时,她亲自去博物馆看了照片,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伊奇的揣测是无中生有,但亲眼见到照片之后,她意识到女儿说得没错:照片上的人绝对是米娅。米娅出现在波琳·霍桑的照片里!理查德森太太当然听说过波琳·霍桑,这张照片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故事呢?把一张折起来的五美元钞票投进博物馆的捐赠箱时,理查德森太太好奇地想,这实在是太有趣了。
她首先给出借照片参展的那家艺术画廊打了电话。没错,画廊老板告诉她,照片是1982年他们从纽约的一个经销商那里买来的,那时波琳·霍桑刚刚去世不久,所以,这张此前不为人知的照片的出现在艺术界中引起了一定的轰动。经过竞争激烈的拍卖,画廊以五万美元抢购得手,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因为照片的确出自波琳·霍桑之手,而且是绝无仅有的孤品,只冲印过这一张,背面还有波琳的亲笔签名。但照片的前主人是匿名出售的,画廊老板并不知道此人是谁,但他们愿意告诉理查德森太太那个纽约经销商的名字。
理查德森太太记下了经销商的名字——安妮塔·利斯——然后致电纽约市公共信息资料库,查询到安妮塔·利斯在曼哈顿的画廊的电话号码,电话那头的安妮塔·利斯听起来是个典型的纽约人:开朗坦率,语速很快,从容不迫。
“波琳·霍桑的作品?没错,是我经手的。她的作品我代理了很多年。”理查德森太太听到电话那边传来模糊的警笛声,这符合她一直以来对纽约的印象:嘈杂喧嚷,到处都是车流和警笛的声音。她只去过一次纽约,那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当时纽约的治安十分差劲,走在路上,你必须紧紧抓住自己的包,乘坐地铁时不能碰车厢里的任何东西,连铁杆都不行,多年前的纽约之行已然给她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
“但是这张照片,”理查德森太太说,“是波琳去世后出售的,卖主不知是谁。照片上有个抱孩子的女人,作品的名字叫‘圣母子1号’。”
听筒中突然变得一片死寂,理查德森太太甚至觉得一定是断线了,但过了一会儿,安妮塔·利斯的声音再次传来:“是的,我记得那一张。”
“我只想知道——”理查德森太太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那个卖主的名字?”
安妮塔的语气似乎和刚才不太一样了,掺杂了怀疑的意味:“你刚才说你是哪里的?”
“我叫埃琳娜·理查德森,”理查德森太太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是俄亥俄州克利夫兰《阳光日报》社的记者,我需要为我的报道收集一些相关信息。”
“明白了,”安妮塔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抱歉,出于私人原因,照片的原主人不希望透露姓名,我不能告诉你卖主的名字。”
理查德森太太烦躁地揉搓着笔记本的边角。“我理解,其实我是对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感兴趣,你知不知道她是谁呢?”
这一次听筒里彻底安静下来,很长时间之后,安妮塔·利斯才再次开腔,语气中的疑问已经被冷淡取代:“对不起,实在无可奉告。关于你的报道,我只能祝你好运。”听筒中传来轻柔的“啪嗒”声,对方先把电话挂了。
理查德森太太放下电话。作为记者,她经常遇到采访电话被陌生人挂断的情况,但这一次她的心情却格外焦躁,因为她非常想要解开照片背后的秘密。她看了一眼电脑显示器,上面的那个打了一半的报道标题正等着她去完成:“戈尔是否应该参选总统?本地——”
大部分艺术收藏家都喜欢隐姓埋名,理查德森太太想,尤其在涉及金钱的时候。这个安妮塔·利斯可能只是帮人代售,也许真的对委托人的信息一无所知,而她现在真正需要重新考虑的是伊奇——她那个过分敏感、急躁冲动、喜欢大惊小怪的女儿——的提议,究竟要不要把这段毫无头绪的调查继续下去。
就算继续查下去,也很有可能一无所获,想到这里,她翻开关于总统竞选的采访记录,开始在电脑上打起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