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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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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突然笑起来,好像脖颈里被塞进一把雪,彻底惊醒,也被逗乐了,嬉笑着讲:“这不就对了,我早跟你讲过,山里太冷,没吃的,猫病了,我就下山想找人给它们看病,顺便给它们找点吃的,结果当天夜里就死了。死了我就找地方埋了,我总不可能带回去给他们吃吧,我舍不得的。”

爷爷似乎被说服气,软了口气问:“真是这样?”

父亲变得理直气壮,讲怪话,带脏字,口气坚定又放肆:“还能怎样?就这样,那些&14238;都以为是我一个人吃了独食,所以才乱嚼舌头。你也不想想,我怎么忍心吃它们?这是人家的孩子,心头肉,我饿死也不会吃的。这个你总可以理解吧,但他们理解不了就胡说八道,这帮子&14238;!”

爷爷进一步被说服,口吻里透出一丝关心和担心,问父亲:“你晓得他们在讲什么吗?”

父亲脱口而出:“晓得,就讲我晓得上校在哪儿,我去找他了,给他送猫去了。”

爷爷讲:“这话要传远去,公安听到笃定要来找你麻烦。”

父亲讲:“那我有什么办法,他们要乱嚼舌我能怎样?”

爷爷讲:“你负责管好自己的嘴,我负责去管他们的嘴。”略作停顿,叹了口气讲:“今后你要学学做人,不要动不动跟人发火,这世道越来越乱了,不要老得罪人,多得罪一个人就多一条死路。”

父亲默不作声,摸出两根烟,递给爷爷一根。爷爷掏出火柴,先点了父亲的,再点自己的,然后两人边抽边走,回屋里去,黑暗中显得越发亲密,像一对难兄难弟。没想到一场来势汹汹的干架最后是这么友好收场,我看着他们愈来愈黑远的背影,心里甜滋滋的。天依旧黑乎乎的,我心里却暖洋洋的亮堂,像爷爷划亮的火柴旺在我心头。

我不知道爷爷后来有没有去找人做过工作,我只知道后来村里确实有些关于上校和父亲的风声在暗地里吹,什么上校没有死,还活着;什么父亲知道他躲在哪里,还去看过他,等等。照理,上校作为公安通缉的逃犯,这些风声极容易散开,浮出水面,兴风作浪。但这次有些反常,风声只限在小范围转,私底下走,没有探出风头,形成风浪,最后公安确实也没来找父亲调查。

四六

爷爷讲过,村子的一年四季,像人的一辈子,春天像少小孩子,看上去五颜六色,生龙活虎,朝气蓬勃,实际上好看不中用,开花不结果,馋死人(春天经常饿死人);夏天像大小伙子,热度高,精气旺,力(热)气日日长,蛇虫夜夜生,农忙双抢(结婚生子),手忙脚乱,累死人;秋天像精壮汉子,人到中年,成熟了,沉淀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天高云淡,不冷不热,爽死人;冬天像死老头子,寒气一团团冒,衣服一件件添,出门缩脖子,回家守床板,闷死人。

这里有些是双关语,明的一层意思,暗底一层含义。有些含义好理解,比如“夏天热度高”,既是指天气的热度,也是指人的热情,热火朝天的生活,狗都闲不住;有些含义却不大好理解,比如“夏天蛇虫夜夜生”,既是指大自然里的毒蛇害虫,也是指人口舌上的是是非非。夏天日长夜短,暑热难当,人都不爱待在家里,要出门,成群,四六抱团,散在弄堂里,聚在祠堂门口,吃饭、纳凉、打牌、下棋、看戏、闲聊天、拉家常,是制谣传谣、传播小道消息的好时节。

去年夏天,上校失踪后,整个村子都在谈论他,真真假假,犄角旮旯都在浅吟低唱,蘑菇一样的,见风就长。他在“蛇虫夜夜生”的盛夏出事,注定是要被人大张旗鼓地嚼舌,嚼得遍体鳞伤。然后到秋天,盛况逐渐收敛,一路下滑,到冬天滑入谷底。翻过年,只是零星有人提起,提了就提了,气泡一样,风一吹就破了:因为终归是老故事,陈芝麻烂谷子,不可能出现风声四起的老行情。要出现老行情,必须冒出新东西,比如上校被捕了,审出案情真相了;或者小瞎子开口讲话了,揭开一堆秘密真相,等等。新东西迟迟不涌现,上校自然而然在离我们远去,这是大势所趋。

然后到了夏天,不知是谁起的头,也不知是哪一天,一轮嚼上校的新行情平地拔起,势如破竹,风风火火,迅速席卷全村。此轮行情可谓骇人听闻——原来上校是个大骗子,他根本不是什么可笑的太监,而是可恶的鸡奸犯!晴天霹雳,风云突变,一时间全村人顿时兴奋起来,嘈嘈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干柴遇烈火一样的,台风吹沙尘一样的,转眼间家喻户晓。

我同矮脚虎是小兄弟,经常在七阿太的小店玩,几乎是最先听到这风声的人之一。小店祠堂一样的,也是公共场所,人来人往,七嘴八舌,许多小道消息会第一时间在这里集合又发散开去,像集市。一天我正同矮脚虎在小店门口修弹弓,老保长来买烟,一进小店,七阿太就报喜似的对他讲上校的最新行情。老保长听了哈哈笑,提着大嗓门嚷个响亮:

“这不鬼扯淡嘛,谁不知道他是太监,村里一只狗都知道。”

“是啊,”七阿太配合他,“我也觉得古怪,但这事好像是真的。”

“真个屁。”老保长照旧笑,“你是真老糊涂了。”

“你才糊涂,整天酒醉糊涂。”七阿太有些生气,也放开喉咙,“这事八九假不了,因为是小瞎子自己讲的。”

“小瞎子讲的?”老保长刹住笑,正式问,“他开口了?”

“口是没开,”七阿太讲,“是用脚讲的。”

老保长像被掏了腋窝又大笑起来,笑得立不住,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一边咳嗽一边嘲笑七阿太:“跷脚佬,看来你他妈的真是老糊涂了,脚怎么会讲话?”

是啊,脚怎么能讲话?

是的,脚可以讲话的,我和爷爷后来都亲眼见过,小瞎子用脚在泥地上骂过人:我操你妈!不过现在还没到那一天,那天是古历七月半,现在才六月底,还隔半个多月呢。现在七阿太用跷的那只脚的大趾头在他家泥地上对老保长写字,写了一个“大”字,一边数落老保长:

“你一生世就是女人,就是酒醉糊涂。看见了没有,脚指头照样可以讲话。”

“哈哈哈,”老保长照旧笑,一边照着七阿太的话顶他嘴,“你一生世就是跷脚,就是这爿小店,村子大门都没出过,天下事屁都不懂。你讲太监是强奸犯我信,讲他是鸡奸犯打死我也不信的。”

老保长和七阿太,一个是祠堂常客,一个死守小店,都是传播小道消息的一把好手。他们以互相配合居多,村里一点屁事总被他们你来我往,嚼得烂熟,无人不晓。有时意见不统一,两人互相拆台,打擂台,一般是老保长得胜。老保长有点赤脚佬的意思,吃过酒,什么话都敢讲,谁家的门都敢进,不忌惮,不保守,敢冲敢拼,豁得出去。而七阿太跷个脚,行动不便,只能守株待兔,加上辈分高,毕竟要端庄的,有些话得守着,不能信口胡诌,有失体面。所以,但凡老保长和七阿太开仗——打嘴仗——一般总是老保长赢。

怪的是,这一次,在上校是鸡奸犯的问题上,老保长一路失败,形势一边倒,都向着七阿太,像大家串通好,像老保长真的酒醉糊涂,犯了大错,失了民心。在我印象中,唯一公开坚定支持老保长的只有一人,就是爷爷。这也是怪的,一般爷爷不大尊重老保长的,这回却尊重到底,情愿为他做恶人,当枪使,是两肋插刀的仗义和英勇,豁出去的样子。结果惹得小瞎子发疯,咬人,咬爷爷,疯狗一样的。

这是古历七月半的事,爷爷和小瞎子大闹一场。

四七

七月半是节日,俗称鬼节。

爷爷讲,七月半,鬼一半:一半是活人的,一半是死人的。

按习俗,这一天活人要祭祀死人,做好发糕和桂花饼去祠堂的荫堂敬拜祖宗阴人。荫堂是阴曹地府和阳世人间接头的地方,接口,通道,平时不大有人去的,瘆人,但这天你又是必须去的,不去就是不敬祖宗,搞不好要被恶鬼缠住,更瘆人。一般人家都要派人去,去的多为老人、孩子、妇女。中午去的人最多,最热闹,繁碌时荫堂里都是人,像筷筒里的筷子一样插满,济济一堂,嗡嗡嘤嘤的,就有一种危险似的,像祖宗马上要破壁而出,房子马上会塌掉。

爷爷专挑中午去,带着我,去凑热闹。祠堂门口人来人往,空气里全是桂花和米酒的香气,浓厚得醉人。日头正中,直射下来,收起阴影,阳光铺满空地,放着光芒,刺眼,炽炽的热。进门前,我看到小瞎子坐落在祠堂侧门前,面前放一只筲箕,盛着十几块发糕和饼子,大大小小,形形色色,一看就是多家人送的。小瞎子以前是可恨,现在是可怜,废人一个,有爹没妈,爹又是瞎佬,肯定做不来发糕和饼子,所以有善心人送他。小瞎子这时节去,也是去要这份善心的。

爷爷讲:“形势造人人造孽,现在小瞎子被造成一个只要肚子不要面子的人了。”

敬完祖宗出来,爷爷没有直接回去,而是走到小瞎子面前,从自己的筲箕里取出两块发糕和一个饼子放入小瞎子的筲箕里,然后问他:你讲上校是鸡奸犯,怎么知道的?小瞎子呜里哇啦一通,当然是听不懂的。爷爷讲:这样吧我问你几个问题,很简单的,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好了。小瞎子点点头。爷爷问:你讲他是鸡奸犯,他是不是鸡奸你了?小瞎子摇头。爷爷又问:那你有没有看见他鸡奸谁了?小瞎子又摇头。

爷爷提高声音一通笑,吸引更多的人瞩目、围观。等人围上来后,爷爷开始正经八百地对小瞎子宣讲:

“这就怪了古了,鸡奸犯又不是瞎子瘸子驼子瘫子傻子癞子,是可以看出来的。大家晓得鸡奸犯像聋子婊子&14238;蛋子(阳痿病人)石女子,光看是看不出来的,它是一种暗病,看不见摸不着的毛病怪病,他既没有鸡奸你,你也没有看见他鸡奸谁,那你凭什么讲他是鸡奸犯?”

小瞎子想站起来,手忙脚乱的,一边又是呜里哇啦一通。

爷爷扶他坐下,劝他:“你就好生坐着吧,别讲了,讲了也是白讲,无人听得懂的。你还是听我讲,村里人是不是一向叫他太监?你也时常叫的,是不是?是,你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小瞎子急得满脸通红,更是呜里哇啦一大通。但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好像知道这是个陷阱,他要避开。

爷爷不给他避,直截了当指出:“这你就不对了,为什么不点头?村里人谁不晓得他是太监,从小孩子到老头子都知晓,老保长那次在批判会上也讲过,上上下下明里暗地,讲了几十年了都无人反对,他自己也拿不出证据反对。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无人反对得了,现在你非要反对,为什么?凭什么?再讲我们都晓得,他当时关在柴屋里是被五花大绑的,要是没人给他解开绳子,他是孙悟空也伤不了你。那是谁给他解的绳子?他为什么要这样伤害你,割你舌头又挑断你手筋?为什么?”

爷爷问他又不要他答——他也答不了——独自讲到底:“我分析只有一个原因,你是鸡奸犯,你为了鸡奸他,所以才给他解开绳子。因为你鸡奸了他,所以他才要这么整治你,割你舌头,废你手。他这既是为自己报仇,也是为别人着想,不让你去害人。大家晓得,太监最爱帮助人的,他这么废你就是要叫你永世不能再去作践别人。幸亏他把你废了,否则不知道以后你还要作践谁。”

爷爷像打了鸡血,越讲越来劲,吸引所有人围上来听。小瞎子早受不了,不断呜里哇啦叫着、嚷着。爷爷却不管,只管自己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气得小瞎子捶胸顿足,团团转,哇哇叫,口沫横飞,鼻涕直流。最后他冲出围观人群,跳下台阶,挑到一片泥土,甩掉拖鞋,用脚指头在泥土上写字。他太生气了,人在颤,脚在抖,横不平,竖不直,写出来的字不成形。

爷爷当好人,安慰他别急,慢慢写。

小瞎子写了又写,脚指头磨破了,流血了,终于写成几个字:我操你妈。

爷爷看了也不生气,反而笑,哈哈笑道:“我妈早死了,早烂成一团泥了,你连烂泥都要操,看来你真是鸡奸犯。”气得小瞎子发疯,穷凶极恶朝爷爷扑上来,要打。可他是一双僵尸手,使不上劲的,对不准方向的,爷爷随便一躲,他就扑了个空,扑倒在地上,一个狗啃泥——不是操泥,是吃泥呢。

爷爷不管他,继续奚落他:“你有没有良心,刚才我还送你发糕饼子,然后我只是对你和太监之间的冤仇进行一个分析,你就要操我先人,还要出手打人。我都七老八十了,有你这样对待老人的?就算我分析不对,讲错了,你也不能这样对一个老人,既打又骂,有话好好讲嘛,凭什么耍流氓?谁不晓得,鸡奸犯就是流氓犯,凭你今天这个流氓相,我认定你是个鸡奸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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