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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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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我知道强奸犯,但不知道鸡奸犯。我曾问爷爷,什么是鸡奸犯,爷爷剜我一眼,责备我不该关心它。这可是个最下流的污脏东西,爷爷讲,别挂在嘴上,丢人的。看样子,听口吻,比强奸犯更下流,比太监更丢人。

就算很下流丢人吧,可爷爷为什么要在上校是鸡奸犯的问题上那么认真?我觉得奇怪。我觉得小瞎子讲上校什么让他去讲好了,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反正上校已逃走,讲什么他也听不到,等于白讲。更让我不理解的是,爷爷口口声声讲,要我们以后不提上校,禁止提,他自己居然在大庭广众面前提,而且显明是在帮他讲好话。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自找麻烦吗?我对爷爷的做法充满疑问。

事实上,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我都不大理解得了,事情变得越来越古怪。

首先,从七月半那天起,爷爷时常去小店、祠堂、理发店、裁缝铺这些人多的地方讲,四面八方讲,小瞎子是鸡奸犯,鸡奸了上校。从爷爷挑的时间、选的地点、讲的话等众方面看,他不是随便这样讲的;他是有计划的,有预备的,有目标的,目标就是要给小瞎子贴一个罪名:他是鸡奸犯,鸡奸了上校。爷爷一向口才好,脑筋也灵,一事一例,讲明道理,立下证据。比如那天晚上,小瞎子为什么要支走其他红卫兵,只留他独个人审问上校?以前胡司令审人不这样,平时公安审人也不这样,他为什么要这样?就是心里有鬼,想做见不得人的事。又比如,以前只听说男人偷看女人上厕所,小瞎子却偷看上校解溲——这个矮脚虎和我都可以作证,我们在场。又比如,小瞎子为什么会得这种怪病——欢喜男人——跟他倒霉的命有关,他生来没被女人疼过爱过养过,一天都没有,所以骨子里头恨女人!又比如,小瞎子从小吃羊奶长大,照吃什么补什么的道理,他补的是畜生那一套,血液里是畜生,不是人。讲完小瞎子又讲上校,讲他年轻时如何乱搞女人,如何把自己搞成太监,等等,种种旧事,沉渣泛起。

爷爷讲的这个那个,总归是一个方向,一个效果:要帮上校洗清鸡奸犯的恶名,把恶名戴到小瞎子头上,戴牢,扣紧。在我看来爷爷讲的那些十分有道理,像孙悟空头上戴的紧箍儿,每讲一遍紧箍儿就紧一轮,牢牢箍在小瞎子头上。我后来完全相信小瞎子是鸡奸犯,虽然我对鸡奸犯的意思照旧是不太理解,对爷爷的做法也照旧是不理解——越来越不理解。真的,每次听爷爷讲那些,我心里总冒出个声音:爷爷,谁是鸡奸犯跟你有什么关系,犯得着你这么认真吗?费尽心机的,干吗?

其次,尽管爷爷为这事费尽心机,但效果总不见好。爷爷像遇到了强大的敌人,但你又不知道敌人是谁,在哪里。敌人神出鬼没的,赶不尽,杀不绝;敌人像风一样的,在弄堂里穿来穿去,去了又来,一波一波的,一阵一阵的。到八月初,这股风突然变得强劲,台风一样的,灾难一样的,来势汹汹,连风带雨,连爷爷带老保长,都被浇成一只落汤鸡,洋相出尽。

这一天小瞎子演戏一样,领着他爹瞎佬和瞎佬弟弟,带着道具,一起来到祠堂门口,扎出场面。瞎佬是主持人的角色,上来就吆喝,敲锣,吸引人来看。道具是一只圆匾、一袋细沙子、一根竹扁担。瞎佬弟弟先上场,把沙子倒在匾内,用扁担抹匀、刮平,然后等着做记录,是配角。主角是小瞎子,由瞎佬撑着,赤一只脚,金鸡独立的样子,专心用赤脚的大指头在抹平的沙子面上写字。沙子松松的,在上面写字比在泥地上容易得多,也好认得多。看样子,他们一定在家里练过,驾轻就熟的,小瞎子写一个,瞎佬弟弟用毛笔抄一个。字写得难看死,大小不匀,歪歪斜斜,但总归是那个字,认得出。瞎佬使劲吆喝,加上事情有看头,很快吸引人一拨拨围上来。中午的阳光烈,小瞎子写得满头大汗,大家看得兴致勃勃,真像看戏一样。

眼看着,一个个歪七扭八的字黑在一张洋白纸上,我看到时已经贴在祠堂墙上,每一个字我都认得——错别字也认得——是这样写的:

我讲太监是鸡奸犯,是因为他小肚皮上刺着一行字:这混蛋是鸡奸犯。我亲眼看见,长颈鹿和肉钳子可以作证。

其中好几个字是错别字,比如“监”写成“盐”,“刺”写成“剌”,“鹿”写成“乐”,“眼”的“目”字旁写成“日”,“钳”的“甘”字写成“廿”。这里所谓的“长颈鹿”,就是我表哥。

四九

好久没见到表哥了,他参加工作了,平时不住家里,住镇上。因为参加革命积极,公社成立革委会后,胡司令推荐他去我们公社革委会工作。我们公社小,排不出岗位,派他去公社中学当门卫,一个月工资十三块。开始表哥不想去,不是嫌工资低,是嫌门卫工作不气派。但最终还是去了,因为没其他工作,否则只有留在村里当基干民兵。基干民兵照样做农活,拿工分,工资是一分也没有的,比一比还是当门卫好,就去了。

当天晚上表哥被紧急叫回来,关在厢房里,接受爷爷和父亲的盘问。没有人规定我不准听,我就在门外专心听,没有漏掉一句。爷爷开头就对表哥凶,发警告,要求他必须有什么讲什么,不能瞒一个字。表哥感到事态严重,肯配合,虽然不那么爽快,有些吞吞吐吐,但总归是一五一十地讲出了那天晚上的经历。

表哥讲,那天晚上他和肉钳子、野路子三人开始都在食堂厨房弄夜宵,小瞎子独个人在胡司令办公室审问上校,审问情况他们一无所知——这我可以作证。夜宵弄好后他去叫小瞎子,并和他一起把上校押回来。因为同意上校换衣服,他们没有绑他,准备等他回到柴屋换好衣服后再绑。进柴屋前上校提出来,身上很脏——一身都是煤灰和猫爪子——要求去食堂洗个澡。开始小瞎子根本不同意,骂他:“你想得美!”把他推进屋,命令他马上换衣服。小瞎子手上拿着绳子,准备把他绑好,然后安心去吃夜宵。

但不一会儿,他又同意了。

表哥原话:“当时我觉得奇怪,干吗要对他这么好。后来我才明白,也是他小瞎子亲口讲的,这样我们可以偷看他洗澡,看看他下面那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本来想反对的,但我又想这是不可能的,天那么黑,他不可能开灯洗澡,我们要看也看不到什么的,所以就没有反对。”

我觉得表哥说的后半句是假话,他不可能反对,他一定也是想看的。谁不想?我也想呢。他要真不想后来完全可以不参与,做野路子的角色。野路子没参与,也不是他不想,而是受小瞎子奚落,轮不上。总之,对上校裤裆里的好奇,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谁都不可能反对。

问题是天那么黑,不开灯,你怎么能看到?

小瞎子就是鬼主意多,他知道上校会防范他们偷看,所以事先做好几个布置:一是把厨房的水缸移到一边,这样上校洗澡必定是在窗洞的视线内;二是把厨房电灯的开关线接长,拉到窗洞外——上校进去后保准会关门,但绝对不会开灯,所以一定发现不了;再一个是上校进去洗澡时,他们故意装给他看,四个人一起在隔壁饭堂里喝大酒,估算他已经脱光衣服开始洗澡时才溜出来,躲在窗外偷看。野路子的角色是负责掩护,当受气包,一个人发神经似的在饭堂不停嚷嚷:

“喝!快喝!我已经喝完了。”

“你别耍花招,喝掉!喝完!”

伴着拉凳子、摔缸子的声响,感觉几个人仍在那儿吃大酒。

窗洞是没窗帘的,随便看,但不开灯,什么都看不到。那天天很黑,厨房窗前又有棵皂荚树,更黑。上校看屋子里黑得死沉,即使有人偷看也不怕,加上隔壁还在嚷嚷,所以没有防备,脱个精光,呼啦呼啦洗个痛快。

当小瞎子突然拉亮电灯时,他吓坏了!

兴许是吓坏的缘故,他没做出明智选择:蹲下身,而是下意识地往门前冲,想去关灯。这样等于是朝他们迎面冲上来,面对面的,他们三人——表哥、小瞎子、肉钳子——因此都看个清楚:一是他那地方并不短缺,那东西活脱脱地挂在那儿;二是小肚皮上确实写着字,并画着一个醒目的红色箭头。

表哥原话:“字有不少个,横的竖的都有,大的有螃蟹那么大,小的也小不了多少,几乎爬满整个小肚皮。但时间太短,我们都没认出那是什么字,只是看到有字,到底是几个字都没看清。小瞎子讲这是什么字笃定是后来看到的,当时绝对没看到,因为后来上校穿好衣裳出来,他还当面质问他是什么字,要看到就不会问了。”

小瞎子那么问他,上校便知道他们没看清楚字,于是开心得哈哈笑,逗小瞎子:“你们不是在吃酒嘛,你给我一碗酒吃我就告诉你。”小瞎子上当了,带他去饭堂,请他坐下,倒一碗酒给他。他吃酒又吃肉,完了告诉小瞎子,那几个字是:你妈是个大婊子。气得小瞎子要打他。

表哥原话:“是我把他拦住的,因为我知道我们打不过他。”

当时上校其实可以逃走,他要逃谁都追不上。但他不要逃,因为两只猫已经得救,他自己澡也洗了,衣服也换了,酒也吃了,又有烟抽,他不怕被关押。毕竟逃是犯法的,他不想犯法,主动去到柴屋,也同意他们绑他。绑好后他们回去继续吃夜宵,一边议论上校,以前讲他没“那东西”,现在看肯定不对,那东西明明在那儿,六只眼同时看到,样子也不像假的。

表哥原话:“但我们都没有看清一个字,我们只看清一个红箭头,从上面往下指的,箭头上面是一排字,两边也有字,至于什么字绝对没人看清,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按规定前半夜由表哥和肉钳子负责看守,后半夜轮到小瞎子和野路子。但野路子起先独自一个人吃,可能吃撑了,回家就肚皮痛,一夜都没去接岗。所以后半夜只有小瞎子独个人看守上校,那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只有上校和小瞎子知道。

最后表哥讲:“如果他(小瞎子)讲的(其实是写的)那些话是真的,一定是他在后半夜看到的。”

“放屁!”话音未落父亲就发火,骂表哥,“怎么可能真的?全是瞎话!”

“那你知不知道真的是什么?”爷爷问父亲,听口吻父亲好似知道一些。

“我怎么知道?”父亲恶声恶气地回复,“鬼也不知道。”他叫爷爷少管这些屁事,一边气愤地开门出来,一边臭骂表哥,“当初就叫你别跟这畜生往来你就是不听,非要当他跟屁虫,整天跟他混,闹出一堆屁事。你看着好了,哪天我非把他的嘴撕烂不可!”指的当然是小瞎子。

父亲骂骂咧咧地闯出大门,好像真要去撕小瞎子的嘴。我想,撕他嘴没必要的,他已是断舌哑巴,除非剁掉他脚,才能叫他彻底闭嘴。但总体讲我仍是搞不大懂,他们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不停地纠来缠去,搞得人心慌乱的,难过死。说到底,我当时仍是不知道什么是鸡奸犯,因此对这件事我一直找不到判断力,也失去想象力和分析力。我在黑暗中觉得孤独无助,举目无亲的感觉,孤儿一样。

五十

表哥平时住学校,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只有周末才回家。

现在是夏天,学校放暑假,他回家待几日,老是被姑夫——他父亲——派去做农活,他讨厌,不欢喜,又回学校去住。这时同寝室的另外三张床都空的,他一个人住,很惬意,就更不想回家。有一天,我去学校看他,晚上就睡在他寝室里,反正有三张空床。就是这天晚上,我才真正明白鸡奸犯的意思,是表哥告诉我的。

表哥是在熄灯后跟我讲的,也许他觉得这东西太脏,不适宜开着灯讲。屋里一团黑,窗外更加黑,黑得发亮,有冲力的,洪水一样,排山倒海朝我扑来,把我吞没又抛起,抛起又摔下,摔下又托住,托住又跌落、吞没……什么叫骇人听闻?我那天就骇人听闻了。

我一边听表哥讲着,一边浑身不断起鸡皮疙瘩,发冷,恶心,想吐,想拉肚子,想捂住耳朵,想逃走……好像看见了世上最最下流肮脏的东西:比流氓下流,比强奸犯无耻,比太监流氓强奸犯都肮脏丑恶,脏得恶心,丑得可怕,恶得狰狞,把我吓坏了!不知怎么的,我已经拉亮电灯。

“干吗开灯?”表哥坐起身,看我。

“我怕。”我说,手上仍拽着开关拉线。

表哥直愣愣地看我,看好久,终于问我:“你是不是已经听到了?”

“听到什么?”我松掉开关线,看表哥看我。

“你爹。”表哥扭开头去说。

“我爹怎么了?”我纳闷,这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你没听到?”表哥躺下,侧过身去,用后背对我说,“算了,我也不想讲,丢死人了。”

话讲到这份上哪有不讲的道理?我非要他讲,求他讲,求一次不行求两次,一而再再而三。最后我去到他身边坐下,拉着他手,强迫他讲,不讲我不睡,赖在他床上。表哥这才开口,骂我:

“你怎么这么笨!鸡奸犯是两个人,两个男人,上校只是一个人,必须还有一人,都说是舅舅。”

“怎么可能?”他舅舅就是我父亲,怎么可能?不可能!

“村里人都在讲,”表哥教训我,“但你不能回家讲。”

表哥平时不住村里,风声已刮到他耳朵里,指明确实有很多人在讲,风声已经很大。但我确实没听到过,包括我家其他人,包括以后,我们都没有再听到过,仅此一回。后来我明白,像这种事我家里人是听不到的,人家都躲着我们讲,谁要敢当我们面讲就死定了。爷爷后来就是这么教育我,谁讲打谁,往死里打,不用怕,打死人他去坐牢,因为坐牢也要比被人家讲这个好。

这个晚上表哥把我彻底害苦!

尽管我可以找出一堆证据反对表哥,但表哥的话总像一条阴险的毒蛇盘在我心头,时不时蹿出来咬我,吓我,恶心我,叫我做噩梦。我经常在梦里骂人、打架、哭叫、逃跑……一天晚上我哭出声,惊叫,讲胡话,把爷爷吵醒。爷爷看我那么伤心,浑身抖,蜷成一团,像发羊癫疯。爷爷心疼我,叫醒我,问我梦见了什么。我要知道我已不在梦里,什么都不会讲的,打死我也不讲。我已经十五岁,快上初三了,虽然孤独无助,虽然青涩苦闷,但已知羞耻、识好歹,也有一定承受力、体谅心。我要一个人替全家人吃苦受难,受不了也要受,宁可死也要受。

但当时我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对爷爷讲了实话……

印象很深,爷爷当时反应很强烈,脸上骤然云遮雾绕的,有震惊,有慌张,有恼怒,有羞赧,总之是很复杂。事情实在太脏、太毒、太丢人了,他都不好意思听,同时又好像不满足只听到一些,想进一步探听更多情况,追问是谁在讲。我不讲,他逼我讲,几番回合下来,我退路断掉,只好如实交代,把表哥出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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