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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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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讲:“我的猫呢。”

父亲讲:“猫好着,放心,我会给你管好的。”

上校讲:“我要带走。”

爷爷讲:“这个不行。”

父亲讲:“你带走猫就指明你来过我们家。”

爷爷讲:“是啊,别为了你的猫让我们去蹲牢房。”

父亲讲:“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管好你的猫,以后有机会再给你送去。”

爷爷催促道:“别磨蹭了,快走!”

我听到上校又悲悲泣泣起来,好像还想在门槛上坐下来。但父亲和爷爷的态度坚决而强硬,像训小孩子一样,不准他出声,不准他磨蹭啰唆,果断地又拉又推,然后我听到父亲和他的脚步声响起来,渐渐走远。

爷爷没有马上回来,逗在门口抽了一支烟,大概是观察一下的意思,也是安一下心的意思。等他回来,看到并知道我刚才一直在偷听偷看,他安下去的心瞬间又腾沸起来。长这么大我没见过爷爷对我发这么大火,他一直很宠我,不像父亲,会打我骂我。在我挨打受骂的屈辱史上,爷爷扮的一向不是凶手,凶手总是父亲,母亲有时是帮凶,爷爷总是保护我,安抚我,是罩着我的大佬的角色。

但这回,爷爷干脆利落地出手了,狠狠扇我一巴掌,压着嗓门对我怒吼:

“听着!你给我记牢,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做梦了!”

我没明白爷爷的意思,傻乎乎地强调我确实看见了。我的愚蠢激怒了爷爷,他一把揪住我耳朵,穷凶极恶地警告我:

“把它全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知道吗!”

爷爷死死揪住我的耳朵不放,越揪越紧,想要把它撕下来一样。我大声叫痛,他依然不松手,骂我:

“痛算什么,如果你不把它忘掉是要死人的,我们全家人都得死!”

我知道出了大事,可我对它一无所知,已知的——看到的、听到的——也都要忘掉,忘不掉要死人,全家人都要死!我吓坏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怎样才能忘掉这些事。我为自己的鲁莽和无知感到羞愧,恨不得死掉。

四二

天蒙蒙亮,我被噩梦惊醒,发现爷爷又不在屋里,他坐在天井里,一根接一根抽烟,烟屁股散落一地,数不清。我知道他在等父亲回来,父亲却迟迟没有回来,直到一家人吃早饭时,总算回来,身上湿漉漉的,手上居然拎着两只灰毛野兔。父亲似乎很高兴,脸上难得地堆满笑容,立在门前,对我们大声嚷嚷:

“你们看,夜里我在后山放了两副枷,都有收成呢。”

这个位置,这么大声,用心是要让邻居听到。

我看出,两只野兔身上没有一处伤,它们可能是父亲在送上校不知去哪儿的回来途中从不知哪个猎人的手上买的。父亲这么刻意掩盖事实,让我更加确信爷爷对我的警告绝非危言耸听,我必须忘掉夜里所看到听到的一切,如果有人问我父亲昨晚去了哪里,我只能说他去山上狩猎了,什么上校的伤心啊,什么父亲送他走啊,什么爷爷的警告啊,我都没看见没听见没经历,那是我做的噩梦——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爷爷都再三这么警告我,叮嘱我,恨不得用烙铁烙在我心头。

可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这一夜,像一道黑色的屏障,把我和过去彻底隔开,现在的我满脑子是疑问,是恐惧,是孤独,是无助,是冤屈,是被黑暗的谜团重重包围的样子,是天塌地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像我养的兔子,被拔光了毛,一种大祸临头的兆头包抄着我,撕裂着我,随时可能爆掉,四分五裂。

谜底在两个小时后揭开,那时几乎全村人都蜂拥到学校,看小瞎子。干吗?他出了大事了,被人动了刀子,浑身是血,全身是伤。伤成什么样?舌头被割了,讲不成话了,成哑巴了;手筋也被挑断了,两只手僵掉,伸不直,十个手指头像鸡爪子一样合不拢,弯不起,报废了,完蛋了。

是老保长最先发现小瞎子被害的,他老光棍一个,一向不做早饭,早饭常常去凤凰杨花摆在祠堂门口的小吃铺买油条和煎包吃。当他经过学校大门时,发现门口不像前几天那样有红卫兵把守,就溜进去,想去看看上校,结果看到的是血淋淋的小瞎子,要死不活的样子,把他吓成一个话痨。

“啊哟哟,那样子真吓死人啊!”我曾多次听老保长这样对人讲,“我一踏进柴屋,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屎臭味扑上头,像刚杀过猪。我想他妈的完蛋了,这样子,这个血腥糊臭的样子,太监八成是被打死了,不死也快死了,一定是七窍流血,屎尿失禁了。屋里乌漆麻黑的,我都害怕往里走,怕一脚踏在尸首上。好在我摸到开关线,开了灯,看到风车边蜷着一个人,背朝我,一动不动,没反应,我大呼小叫也没反应。这时我想他十成是死了。真他妈的倒霉,大清早撞见死人。你们知晓太监这人,他对我不仁,但我不能对他不义啊,死了要替他收尸。可走近一看,他妈的,我又吓一跳,原来不是他,是瞎佬那儿子,小瞎子。当时他那样子真像是死翘翘了,吓得我根本不敢碰他,连忙出来报信。你们想,我碰了他,万一真死了,红卫兵找我算账怎么办?讲不清爽的。我活一辈子,什么兵都见过,最怕的就是红卫兵,横的不讲理,竖的不讲人性,叫你彻底没话讲,没理论。”

当然,其实没死,只是昏死,后来红卫兵赶来,把他抬到屋外,凉风一吹,阳光一照,他醒过来了。醒过来就嗷嗷叫,哇哇哭,叫什么谁都听不懂,只见叫一声嘴里冒出一口血;他不停地叫,血不停地冒,同时两只手跟鸡爪子一样乱抓乱舞,活脱脱一个僵尸吸血鬼,吓死人!

必须送医院,越快越好。

要快只有叫拖拉机送,但开拖拉机的师傅已经出工,要去田畈里找。消息就这样传开,等拖拉机开来时学校里已经乌泱泱的都是人,比开批斗会人还多,我当然是其中一员。老实说,看到小瞎子那鬼样子时,我马上想到这是上校下的手。只要有点常识的人都想得到,好多事实和关系明摆着的,用后来胡司令的话讲:上校作案的证据比比皆是。

首先,上校不见了,跑了,失踪了——胡司令讲,这是畏罪潜逃。其次,上校有作案动机,他恨死小瞎子——胡司令讲,因为正是小瞎子用“捉猫计”把他骗回来的。再次,老保长发现小瞎子时他是被绑在风车脚上的,而绑他那根绳子原来是绑上校的。表哥告诉我,为防止上校逃跑,只要关进柴屋,他们总是用那根绳子捆住他,然后再绑在风车脚上——胡司令讲,现在同一根绳子绑在小瞎子身上,这说明什么?很显然是他作的案,他作了案,逃跑了,这是一个铁证。

证据越来越多。时近中午,医院传来消息,医生确诊小瞎子的舌头是人为割掉的,割掉小半截,割得整齐,并且专门缝了针,针脚也缝得整齐。手为什么僵掉?也是因为手筋被切断,切的位置很准,不上不下,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医生讲,人的舌头是血管最密集的地方,如果任伤口敞着,不缝针,病人可能因失血过多致死。总之,这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得有专业的工具、知识、技术。无疑,这是又一个铁证!村里只有杀猪杀鸡屠牛宰羊的那些刀具,谁有这专门的工具、知识、技术?只有上校,人家是金一刀,一等一的外科医生,前半辈子是专业干这行的。

至此,胡司令完全确定上校是案犯,便向公安局报案,一边组织红卫兵抓捕上校。

公安局派出两名民警,带着村里十多位基干民兵,在村里村外找,家家户户查,山上山下搜。我们家是首先来的,一名民警和两个民兵,坐在前堂八仙桌前,找父亲和爷爷问了一通话。父亲不慌不张,有问必答,答的都是编的瞎话,却是有证有据:捕兽枷子、野兔子(有了血迹)、泥泞的鞋子(走过山路)、隔壁邻居和路人的证词,人证物证都有。甚至连兽证都有,就是上校留下的两只猫。

父亲引出两只猫,对公安民警振振有词:“村里谁不晓得,这是他的心肝宝贝,他要是来过我家,这两只畜生早被领走了。”

爷爷接着父亲的话讲:“他宁愿留下自己性命也不会愿意留下它们。”然后排出一长串“所以”,“所以,依我看,他不是逃了,而是死了,至少是准备去死了,所以才不管它们了;所以,依我看,你们将来找到的只能是他的尸体了;所以,能不能找着他其实已无所谓了,因为反正死了。”

我躲在厢房里听爷爷和父亲讲,听得心惊肉跳,只怕民警发现破绽,也怕民警来找我盘问。好在民警和民兵都是大笨蛋,也是懒汉,他们喝着茶,抽着烟,楼上、猪圈、退堂这些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没有去查看,连身子都懒得动一下,问过,听过,就走了,好似十分信任我爷爷和父亲。

你无法想象,听到他们走后我激动得哭了。

这一天我哭了好几次,真是难忘的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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