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2)
三九
记忆里,我从来没有上楼同父母睡过觉。我陪爷爷睡觉,睡在一楼厢房里,东厢房,一向如此。东厢房对面当然是西厢房,是我们家吃饭的地方,中间有一个小天井。天井外面直通大门,里面连着前堂,前堂后面是退堂。退堂是烧饭和上楼以及去后院的地方,开有后门后窗;后门出去是猪圈、柴屋,我的兔子就养在那里;后窗下是一只大土灶,对着一架木楼梯;楼梯贴着前堂板壁,有人上下楼时吱嘎吱嘎响,像部风车。前堂是祭祖的地方,板壁正中以前挂的是我爷爷父母的画像(我叫他们阿太),现在挂的是毛主席像,下面横着一张长条阁几,阁几上以前摆着祭祀用的东西,现在有的被母亲收起藏好,有的被红卫兵缴走,不知去向,也许是烧掉了。
我很少上楼,但也总是上过。我知道,退堂楼上没住人,住的是老鼠,因为谷仓就在那里。当然老鼠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父亲在那儿埋着两副捕鼠夹,夹子里撒着比谷米更香的黄豆,黄豆说:老鼠,你来吧,来了就夹死你。东厢房楼上——即我和爷爷楼上——以前住着大姐,现在住着大哥;父母住在西厢房楼上。前堂楼上一半是过道,一半是房间,以前住着大哥和二哥,现在基本空着,因为大哥搬走,而二哥很少回家。如果要看后山只要去退堂楼上,打开窗户,后山几乎伸手摸得到。爷爷讲,他小时光住在西厢房楼上,爬上窗台,找一个角度,可以远远看到前山和溪坎。现在什么也看不到,都是墙角屋檐,挡着堵着,前山的风都吹不过来。
前山我是不大去的,太远,溪坎我是天天要见到的,去上学也好,放学去田地里割兔草也好,绕不开的。夏天,我有时整天泡在溪坎里,游水,摸鱼,拔水草。溪坎有名字,叫大源溪,顾名思义水源是充足的,因为前山像海一样大嘛。山水山水,山水是连着的,海大的前山连的必定是“大源”,不会是“小源”。冬天,溪流瘦弱得病恹恹的,但一开春,溪水便一夜夜涨,到夏天甚至经常发洪水,湍急的溪流裹挟着连根拔起的树木、毛竹、各种庄稼,浩浩荡荡奔腾着;奔走不了几公里,汇入富春江。如果富春江发洪水,江水倒灌,溪水就会越过溪坎,顺着弄堂,挨家挨户乱串门。
爷爷讲,富春江里有大鱼,民国一十二年,富春江爆发百年不遇的洪水,村子里水深一米多,可以撑船;洪水退走时,他在我家楼梯下逮到一条七十八斤重的大白条鱼,那鱼立起来比我奶奶还高,躺在地上一身白亮,把整个灶屋都照亮。但这是一个阴谋,不等家里人把鱼吃完,我奶奶的寿命已经走完。爷爷讲,这鱼是阴府派出的考官,专门来考他的!他考败了,吃了鱼,丢了奶奶。从那以后,他在前堂摆设香炉、烛台、关公像,祭祖拜神,消灾辟邪,直到红卫兵把这些法器抄走。后来我家的日子越过越晦气,惹出一堆事,可能跟这个有一定关系吧。
因为祭祀要用,前堂固定有一套桌凳,桌子是一张八仙桌,凳子是三条长板凳,两张太师椅,正中摆放。平时,我经常在八仙桌上做作业,爷爷在厢房里睡午觉,爷爷打呼噜我听得一清二楚,我读课文也会吵到他,不许的。所以,每次爷爷睡午觉前,只要看我在那儿做作业,总交代我只准写字,不准读课文。晚上也是这样,睡觉前爷爷总会去前堂看看,如果有人他要赶:走了,走了,我要睡觉了。除非你是一个人,除非你们保证不出声,讲悄悄话。
爷爷讲,我睡觉像死猪,雷都劈不醒,他睡觉像松鼠,掉一片树叶都会醒。
但这天夜里,“死猪”却“活”了。我是说,这天夜里,我半夜三更醒了。
四十
不知是身上痒的缘故,还是月光太亮,照到我眼睛,总之我一下醒来。先是朦胧听到有人在嘀咕,后来听到有人在哽咽,呜呜咽咽的,时有时无。听见这呜咽声,我像着了火,一下坐起身,本能地。我这才发现,床上只有我一人,爷爷已经不知去向。门稀开一条缝,切进来一路月光,仿佛爷爷乘着月光走了;同时那个呜咽声也一同被月光照亮,满当当地挤拥在我心里:恐惧、好奇、刺激、紧张、混乱的感觉,在黑暗和呜咽声中左冲右突,起伏跌宕。
是谁在哭?
一个男的。
一个大人。
但不是我父亲,也不是爷爷,更不像大哥。
是谁?强大的好奇心战胜恐惧,我悄悄下了床,一步一步,猫一样轻悄。门缝够宽,我可以轻松侧身出去,然后如临深渊地循着声音去。声音来自我家退堂,灶屋里,最旮旯的角落,最避人耳目的地方。谁干吗半夜三更躲到那鬼地方去哭?四处没有开灯,我从月光里走过去,什么也看不到,一片乌黑,那呜咽声仿佛也变得乌黑,像鬼在哭。他的声音我似曾相识,又像被黑夜包裹着,使我无法辨识。只有一点很清晰,很奇怪,就是:他好似不会哭又好似不敢哭,不肯哭,哭得乱七八糟的,时而呜呜咽咽,泣不成声,时而哼哼哧哧,怒气冲冲。
他到底是谁?我有种要裂开来的痛快和痛苦。
门关得死死,我当然不敢闯进去看,但我知道阁几一头有个破洞(其实板壁上有多处缝隙和孔眼)可以看到退堂。借着月光,我蹑手蹑脚走近阁几,找到那个破洞。巧得很,我眼睛刚凑上去,只听里面嚓一声,一支火柴像闪电一样撕破黑幕,又比闪电持续更长时间。在火柴熄灭前,我已完全看清楚:点烟的是爷爷,正对着我,缩手蜷脚地坐在炉膛前的小板凳上,一脸肃穆、在行大事的样子;一个高大的人背着我,偻着腰,身子前倾,半个屁股坐在方凳上(母亲经常坐在上面一边守着饭菜一边纳鞋底),双肘撑在灶台上,两只手抱着耷拉的脑袋,肩膀一耸一耸的——就是这个人在呜呜,悲痛得不成样子了,散架了,上半身几乎瘫在灶台上。我也看到了父亲,他盲目地傻傻地站在那人身边,是一副累极的样子,也是丧魂落魄的样子。
那人是谁?
在火柴熄灭前的一刹那,我从衣服上一下认出:他是上校!他穿的是我晚上送去的那件白汗衫,背上印着一个大大的红号码:12。
我记得清楚,父亲交给我这件汗衫时,爷爷曾责备他,夜里蚊虫多,应该拿件长袖衬衫才对。父亲解释,这衣裳是上校母亲从普陀山寺院里请来的,或许有法力,可以保佑上校平安。我敢断定这就是我给上校送去的那件衣裳,如果不出意外穿它的人当然是上校。
可是……可是……上校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跟我心目中的上校完全不一样,颠倒不像!黑白不像!我心中只有一个上校,腰笔挺,大嗓门,风趣爽朗,胆大勇敢,天塌下来都不怕。即使给我一百个上校,我也想象不到这个样子的上校:这么伤心的样子!这么委屈的样子!这么狼狈的样子!
这真是上校吗?
是的,错不了,衣服是他的,声音是他的,背影也是他的。
四一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第一想到的是猫,猫出事了,跑了。不,是死了,跑了应该大家去找才对。不,死了猫也不至于这样子,这是天塌下来的样子!再说,死了猫小瞎子也不会放他出来。于是我想到他那个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会不会是她死了?老太婆病病歪歪的,还整天不着家,四方八远烧香拜佛,神神叨叨的,是快死怕死的样子。
想到这里,我心头反而松宽下来,因为这跟我家没关系。我愣着,想着,一红一黑的烟头,像鬼火,一呜一咽的声音,像鬼哭。如果真是那个叨老太婆子死了,村里倒是少了一个多嘴的人——她有些爱多管闲事,平常看见我们调皮捣蛋,不是横加指责就是念阿弥陀佛吓我们。我胡思乱想着,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只希望有人出来发话,尽快给出我一个答案。
爷爷像摸到我心思,咳嗽一声,发话,声音里没有一点感伤和迟疑。“不走笃定死路一条。”爷爷讲,是长辈老子的口气,带着见多识广的权威和坚决,“要走得尽快,必须在天亮前走,晚了就走不成了。”
接着是父亲的声音,低落、沉缓、落寞的,仿佛掺着上校的泪水。“是的,走吧,死在这小畜生身上值不得。”父亲想拉上校起身,上校却不配合,不动,赖着,像被灶沿吸住似的。
爷爷立起身,催促道:“赶紧走,还要收拾东西,不能耽误了。”一边也过来拉上校起身,“快起来,走了。”
上校似乎刚从梦中醒来,丢了魂似的站不稳,一边机械地呢喃着:“走?去哪里?”声音嘶哑、胆怯、茫然、孤苦。这哪像他,平时他总是给别人解决问题,排忧解难,教人这个那个,有时气定神闲,有时神气活现,现在却这般怯懦惶惶,无头苍蝇一样。
爷爷讲:“天下那么大,哪里不能走,非要走一条死路。”
父亲讲:“你外面朋友那么多,哪里不能去,去哪里都比在这儿等死好。”
爷爷对上校讲:“快走,没时光耽误了。”
爷爷对父亲讲:“拉他走,天亮就走不成了。”
我从爷爷红旺的烟头中依稀看到上校被父亲拉起身。我知道他们要出来,连忙回到厢房,闪在门后躲着,这样可以正面看到他们出来。不一会儿,他们果然开门出来,从黑暗里走出来,走进月光里。月光又冷又亮,我看到父亲拽着上校手臂,牵着,爷爷在后面押着,赶着,有时推着,不准他停下来。就这样,上校亦步亦趋跟着父亲,耷拉着脑袋,佝着腰,僵手僵脚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停停走走,向大门移去,挪去。出门时他双脚甚至连门槛都迈不过,差点被门槛绊倒。他像一下子变成比爷爷还要老迈的老头子,像发生的事情把他迅速报废了。
这是我在村里最后一次见到他,月光下,他面色是那么苍白凄冷,神情是那样惊慌迷离,步履是那么沉重拖沓,腰杆是那么佝偻,耷拉的头垂得似乎要掉下来,整个人像团奄奄一息的炭火,和我印象中的他完全不是同个人——像白天和黑夜的不同,像活人和死鬼的不同,像清泉和污水的不同。
走到门口,我已经看不见,却听见他们停下来,讲起来——
爷爷讲:“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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