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的片段(2/2)
亨利坐直身子,这样头就可以倚在床头板上,“也许吧。”他在床头柜抽屉里翻了一阵,可是止痛药在卫生间里。
“为什么?”
“因为我像个废物,好吗?”
爱尔芭下了床,从亨利身边缩回来。“好的!”她说完便推门而出,几乎撞在我身上,她吓了一跳,然后静静地搂住我的腰。我把她抱起,她在我怀里可真沉。我把她抱进她自己的房间,我们坐在摇椅上,一起摇来摇去。爱尔芭滚烫的脸贴着我的脖子,我该对你说些什么,爱尔芭?我该说些什么呢?
二〇〇六年十月十八日、十九日,星期三和星期四;
十月二十六日,星期四(克莱尔三十五岁,亨利四十三岁)
克莱尔:我站在工作室里,捧着一卷做雕塑骨架用的金属丝和一捆素描。我把大工作台整理干净,把素描整齐地钉在墙上。现在,我要让那一整件雕塑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我试图把它想象成立体的形状,原样大小。我一刀剪下去,长长的一段金属丝摇晃了几下,从那一大卷里弹了出来。我开始构造一副躯体,把金属丝扎成肩骨、胸骨、胸廓,然后是骨盆。我停下来,手臂和大腿应该有关节吗?要不要再扎两只脚呢?我逐步明白过来,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于是我把它们都放到桌子底下,又拿起一些金属丝。
像个天使。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怖的。然而,呜呼,我却歌颂你们,几乎致命的灵魂之鸟们…… 323 我想给他的只是翅膀。我把细细的金属丝绕圈折弯,在空中挥舞,我测量了自己的臂长,然后制作翅翼。我重复着,宛如镜子里的倒影,扎成第二只翅膀。我用眼睛测量,用手感受重量和形状,检验它们的对称性,就像给爱尔芭理发那样。我把翅膀扣在一起,爬上梯子,把它们挂在天花板上。它们浮在空中,空气悬在周围,它在我的胸前,优美、华丽,只是,无用。
开始我想象是白色的,现在我意识到根本不是。我打开颜料橱:深海蓝、黄赭、生褐、鲜绿、深茜红。都不是。终于找到了:铁锈红。干血的颜色。可怕的天使不是洁白的,也不会比我所能调出的所有白色更白。我把染料罐放在台子上,放在骨炭灰旁边。我走近一捆纤维,它们在工作室最里面的角落里,散发着芳香,槠树和亚麻,它们透明而柔韧,其中一种抖动起来像紧合的牙齿,而另一种又像嘴唇般柔软。我称了一公斤坚韧而柔软的槠树皮,这些树皮事先需要经过煮熟、捶打、破裂、敲击等多道工艺。架在两个炉子上的大锅正烧着热水,沸腾后,我才开始放槠树皮,观察它们变色,缓缓地吸收水分。我按着剂量放苏打粉,盖上锅子,打开排风罩,再把一斤白亚麻切成小段,往搅拌器里注满水,最后把那些小段揉碎成白色的亚麻浆。至此,我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坐下,隔着院子眺望对面的房间。
与此同时:
亨利:妈妈坐在我的床脚。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脚,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亨利?”她说,“我知道你醒了。快点,老弟,起来晒晒太阳。”
我睁开眼睛,原来是金太。“嗯,早呀。”
“已经下午两点半了,你该起床了。”
“我没法起床,金太。我现在没脚了。”
“你有轮椅,”她说,“快点,你要洗个澡,刮刮胡子,哎呀,你身上还有股老年人的味道。”金太站起来,一脸严肃,她掀开我的被子,我躺着,就像一只脱壳的小虾仁,在午后的阳光里又冷又软。金太把我威吓进轮椅,然后把我推到浴室门前,门太窄了,轮椅进不去。
“好吧,”金太站在我面前,双手撑着她的屁股说,“我们该怎么办?嗯?”
“我不知道,金太。我是个死瘫子,这里我不行的。”
“你这是什么话,死瘫子?”
“这是对跛子最高级的轻蔑语。”
金太看着我,就像我八岁那年当她的面说他妈的那样。(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不能说。)“亨利,我觉得应该用残疾人这个词吧。”她俯身,从上往下解我的睡衣扣子。
“我有手,”我说道,自己解开了扣子。金太唐突又粗暴地转过身去,拧开龙头,调好水温,往下水口里塞好塞子。她在医药柜里翻了一阵,找出我的剃刀、润须肥皂还有海狸毛做的剃须刷。我想不出怎样下轮椅,我决定试着从上面滑下来:我把自己的屁股往前挪,弓起后背,滑向地面。结果下来时扭伤了左肩,还撞到了头,好在并不严重。在医院时,理疗师叫潘尼·菲泽怀特,一个年轻人,他非常会鼓励人,教了我不少上下轮椅的技巧,不过那也都是从轮椅到床、轮椅到椅子的阶段。此刻,我坐在地板上,浴缸像一座白色的多佛尔海峡 324 高不可攀。我抬头看金太,她已经八十二岁了,在这里我只能靠我自己。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怜悯。我想,他妈的,怎么样都得想个办法,我不能让金太这么看我。我身体一抖,甩落睡裤,开始解绑在我腿端的绷带。金太在镜子里照牙齿。我把手臂伸过浴缸边缘,试了试水温。
“要是你再加些香草,晚饭就是清炖死瘫子了。”
“太烫了?”金太问我。
“是呀。”
金太重新调了龙头,离开了浴室,顺手把轮椅从门前推开。我灵活地除去右腿上的包扎,绷带下面是苍白冰凉的皮肤。我把手放在它们合拢的地方,也就是皮肉包住骨头的地方。不久之前,我刚吃过维克丁 325 ,我想趁克莱尔不注意时再吃一颗,瓶子很可能还在上面的医药柜里。这时,金太从厨房里拿了一张椅子又回来了,她把椅子“扑通”一声放在我身边,我把另一条腿上的绷带也拆开了。
“她的水平还不错。”金太说。
“默莉医生么?是啊,比以前大有改观,更符合空气动力学了。”
金太笑了,我让她去厨房拿些电话黄页来,她把它们叠在椅子边,我抬高身体,坐了上去。接着我爬上椅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掉进了浴缸,瞬时激起一片水花,泼洒到地砖上。我在浴缸里了。哈利路亚!金太关上水龙头,拿了条毛巾擦干她的大腿。我沉了下去。
后来:
克莱尔:煮了数小时后,我把槠树纤维扎拢,统统放进打浆器里。打浆的时间越长,纤维末就越细,颜色也越接近牙白。又过了四小时,我加入稳定剂、黏土和染料,米白色的纤维浆突然呈现出深土红色。我在桶里滤去水分,把它们倒进事先准备好的大染缸中。我走进屋子,金太正在厨房里做金枪鱼砂锅,锅里全是削好的土豆片。
“情况怎么样?”我问她。
“相当不错,他在客厅里。”从浴室到客厅的地板上,有一道金太的脚印,亨利在沙发上睡着了,胸口摊着一本打开的博尔赫斯的《虚构集》 326 。他刚刮过胡子,我俯下身子闻了闻,气味清新,一头湿湿的灰发翘得乱七八糟的,爱尔芭在自己的房间里和她的泰迪熊聊天。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仿佛是我在时间旅行,仿佛又回到了以前某个游离的瞬间。可是,当我的目光顺着亨利的身体一直移到毯子平坦的底部时,我知道,我还身处此时此刻。
第二天早晨,下雨了,我打开工作室的门,那对翅膀的龙骨荡在清晨灰色的光线之中,正等着我。我打开收音机,里面放的是肖邦,起伏的练习曲如同海浪般涌向沙滩。我穿上橡胶靴、塑料围裙,还扎了块头巾,以防纸浆溅到头发上去。我最心爱的模子和定纸框都是柚木和黄铜做的,我把它们冲洗干净,揭开大染缸的盖子,铺好一块放纸的毡子。我伸手搅拌染缸里深红色的浆液,使它们与纤维和水充分融合,到处都是湿淋淋的。我把模子和定纸框放进染缸,再小心地取出它们,端平,水哗哗地往下淌。我把它们搁在染缸边,表面逐渐留下一层纤维。我移开定纸框,将模子压到毛毡上,轻柔地摇晃,我把模子移走后,毛毡上留下一层纸,精致,闪亮。我把另一张毛毡覆在上面,打湿,继续,再一次放下模子和定纸框,捞上来,滤干,摊平。就在如此重复中,我忘记了自己,钢琴曲漂浮在水面上,发出泼溅声、滴水声、下雨声。当弄完一叠纸和毛毡后,我把它们放进水力压纸机里。然后我回到屋子,吃了块火腿三明治。亨利正在看书,爱尔芭上学去了。
午饭后,我拿着那叠新做出来的纸,站在翅膀前。我要把纸膜蒙在那些骨架上,纸还有些潮,颜色也很深,很容易被撕破,可它们就要变成骨架的皮肤。我把纸扭成筋,拧成束,彼此缠绕、相联。此刻,这对翅膀成了蝙蝠的双翼,金属丝在纸面下露出明显的痕迹。我在钢片上烘干没用完的部分,把它们撕成小片,撕成羽毛。翅膀一干,我再把它们一片片地缝上去。我开始给那些纸片着色:黑色、灰色、红色,为那些可怖的天使,为那些致命的鸟,准备飞翔的羽毛。
一个星期后的夜晚:
亨利:克莱尔劝我穿上衣服,还动用高梅兹把我抬出后门,我们穿过院子,来到她的工作室。工作室里烛光通明:大约有一百根蜡烛,或者更多:桌上,地板上,窗台上。高梅兹把我放到工作室的沙发上,回屋去了。工作室正中,一张白色的床单挂在天花板上,我四处张望,看是否有投影仪什么的,可是没有。克莱尔穿了一件黑色的礼服,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脸和手白得几乎要让人产生幻觉。
“来点咖啡?”她问我。住院以后我还从没有喝过呢。“当然了。”我回答她。于是她倒了两杯,加了伴侣,端给我一杯。热腾腾的杯子在我手里,亲切又令人愉快。“我为你做了件东西。”克莱尔说。
“脚么?我可以装上试试。”
“翅膀。”她说着,把白色的床单拉了下来。
那对翅膀可真大,浮在空中,在烛光里摇曳。它们比黑暗还要深沉,威胁人心,却又让人联想到渴望、自由和直冲云霄的冲动;那种坚实地立在地面的感觉,全凭自己的双脚,尽情地奔跑,如同飞翔般地奔跑;那些在空中盘旋的梦想,仿佛地心引力消失了,让我安全地离开地面。在工作室的柔光里,这些梦都回到了心中。克莱尔坐在我身边,我感觉到她的注视。那对翅翼默默无声,它们的边缘参差不齐。我说不出话来。siehe, ich lebewora?weder kdheit noch zukunft werden wenir……uberz&228;hlis dase entsprgt ir i herzen看哪,我活着。什么做就?不论童年,还是未来,都没有变少……过量的存在,源于我的心脏。 327
“吻我。”克莱尔说,我转过身,她白色的面庞和深色的嘴唇在黑暗中漂浮,我沉浸其中,我飞翔起来。我解脱了:生命之泉涌入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