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2)
一名面带微笑的仆人开门,引我进入房间,示意我不要出声,其实是多此一举。房间里音乐开得震天价响,我即使大叫,都不可能有人听到。他将双手窝成茶碟状,做出举杯喝茶的动作,示意我要不要喝茶。我点头。他轻轻带上门,留下我和埃杜尔·迎尼在房间。肥胖的他站在呈大弧形往墙外突出的挑高窗前,看着外面开阔的景致:屋顶花园、晾晒绿、黄色纱丽而绚丽耀眼的阳台、锈红色的鲜骨状屋顶。
房间很大。三座精致的枝形吊灯,靠金色粗悬链拉着,从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悬链四周的天花板上满布华丽的圆花饰。靠近主门的房间一头,有张长餐桌和十二张高背袖木椅。一座红木大餐具柜与餐桌平行,靠墙摆放,两端与餐桌切齐,餐具柜顶上有面巨大的玫瑰红镜子。餐具柜旁边有高及天花板的落地大书柜,占据了整面墙。与书柜相对的长墙壁上开了四个高窗,窗外可见下方行道树悬铃木的最上层树枝,以及带来凉荫的树叶。房间中央,书柜墙和高窗之间,设为办公区。一张袖木、皮革船长椅,面朝正门摆放,搭配一张巴洛克式的大书桌。房间另一头布置为休闲区,有几张坐卧两用皮革长沙发和深扶手椅。长沙发后方的墙上,开了两个弧形大凸窗,亮丽的阳光从窗外射入,使这两个凸窗成了房间里最抢眼的地方。两个凸窗各安了落地窗,可通到外面的宽阳台,阳台上可看到科拉巴龙蛇混杂区的屋顶花园、万国旗般的晒衣情景、平常不会注意到的兽形滴水嘴。
埃杜尔·迩尼站在那里,聆听从嵌入书墙的昂贵音响高声放出的音乐,一边跟着哼唱。那嗓音和音乐很熟悉,我专心回想了一会儿,想起演唱者是盲人歌手,也就是我应邀受哈德拜款待,和他初结识的那个晚上,在舞台上表演的歌手。眼前放的歌,不是我脑海里浮现的那首,但歌曲中的激情和力量立即感动了我。那激动、令人揪心的合唱结束时,我们静静站着,心中情感澎湃,一时之间,屋中人的声响和下方街道上的嘈杂声,似乎都听而不闻。
“你知道他们?”他问,没有转过身来。
“对,他们是盲人歌手,我想。”
“没错。”他说,混合了印度式悦耳的抑扬顿挫和bbc 新闻播报员的腔调。我开始喜欢他的混合腔调。“我喜欢他们的音乐,林,比我所听过来自任何文化的任何歌都还喜欢。但我得说,在这份喜爱的深处,我感到害怕。我每天在家时都会放他们的歌,每次听,我都觉得是在听自己的挽歌。”
他还是没有转过来面对我,我仍站在那长房间的中央附近。
“那……肯定让人很不安。”
“不安……”他轻声说,“没错,让人不安。告诉我,林,你觉得一个高明而伟大的行动,是否就可以让我们原谅催生出该行动的上百个错误和失败?”“这……很难说。我不是很清楚你的意思,但我想那取决于那造福了多少人、伤害了多少人。”他转身面对我,我看到他在哭。泪水从他的大眼睛中不断迅速滑落,流过圆滚的脸颊,流到他丝质长衬衫的肚子上。但他的声音平静而从容。“我们的马基德昨天遇害,你可知道?”“不知道。”我皱起眉头,相当震惊。“遇害?”“对,遭人杀害。在他自己的家里,像畜生一样被人分尸。身体被砍成好几块,弃置在屋子的许多房间里。有人用他的血,在几面墙上写上萨普娜这名字。警察认为是追随萨普娜的狂热分子干的。对不起,林,请原谅我在你面前落泪,我担心这个不法生意已经危害到我。”
“没,没关系,我……我改天再来。”
“不要介意。你人已经在这儿了,哈德也急着找你,要开始行动。让我们喝点茶,我会重新打起精神,然后我们,你和我,去考察护照生意。”
他走到音响那里,抽出盲人歌手的录音带,放进金色的塑料卡匣里,走过来,塞进我手里。
“我要你收下,当作我送你的礼物。”他说,眼眶和脸颊的泪水仍未干。“我不该再听他们的歌了,我觉得你会喜欢听。”
“谢谢。”我低声说。这礼物叫我一头雾水,几乎就和马基德的死讯差不多。“别客气,林。来,一起坐下。我想,你去了果亚?你认识我们的年轻打手安德鲁·费雷拉?认识?那你应该知道他是果亚人。我为萨尔曼和桑杰工作时,他常跟他们一起去那里。你们应该找个时间一起去那里,他们会带你去看些特殊风光,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说说看,去果亚这一趟如何?”我回答他,努力想把全副注意力放在交谈上,但脑海里一直想着马基德,死去的马基德。我说不上喜欢他,甚至不能说信任他。但他的死,他的遇害,令我震惊,让我感到某种奇怪、兴奋的不安。他被人杀了,如埃杜尔所说,被人分尸,死在他位于朱胡区的房子,也就是我们一起研讨、他教我认识黄金和黄金犯罪活动的那栋房子。我想起那栋房子,想到它的海景、铺着紫色瓷砖的游泳池和淡绿色礼拜室。马基德每天在礼拜室跪下他老朽的膝盖,以浓密的灰白眉毛碰触地板。我记得他暂停授课、前去礼拜时,我坐在礼拜堂外面,也就是游泳池附近等他。我记得我凝望紫色的池水,喃喃的祈祷声沉沉飘过我身边,飘进泳池边垂向池子、迎风摇摆的棕搁树叶中。我再度觉得自己步入陷阱,觉得有个非我行为和意志所能左右的命运在牵引,仿佛星象本身只是一个超大牢笼的外观,那牢笼谜一般地自行旋转,自行重新调整,直到命运为我保留的那一刻到来为止。有太多事是我不懂的,有太多事是我不愿去问的。在这个相互关联而有所隐瞒的网络中,我感到兴奋,危险与恐惧的气味充塞我的感官。那叫人心跳陡升、精神为之一振的兴奋异常强烈,直到一小时后,我进入埃杜尔·迎尼的护照工作室,我才有办法将全副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和我们共处的时光上头。
“这位是克里须纳,这位是维鲁。”迎尼说,介绍我认识这两位矮瘦的黑皮肤男子。他们俩长得真像,让我觉得他们可能是兄弟。“这一行有许多专家,有许多男女行家有侦探般明察秋毫的眼力,还有外科医生自信平稳的指上功夫。但以我在伪造业待了十年的经验,斯里兰卡人,例如我们的克里须纳和维鲁,伪造功夫世界首屈一指。”听了这番赞美,那两人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洁白无瑕的牙齿。他们长得很俊俏,五官标致,近乎秀气,柔和的轮廓和曲线搭配和谐。我们在那大房间随意走看时,他们继续忙手边的工作。
“这是灯箱。”埃杜尔·迎尼解释,挥动他肥胖的手,指向长桌。灯箱顶上有数个白色不透光玻璃,强光从灯箱里射出。“克里须纳是我们最厉害的灯箱师。他一页页检视真护照,寻找水印和隐藏的图纹,藉此,他便能在我们需要的地方复制出那些效果。”克里须纳在研究一本英国护照的资料页,我弯下腰,越过他的肩膀,看他工作。一组复杂的波浪状线条从那一页顶端往下延伸,越过照片,直到那一页底部。克里须纳正在旁边的另一本护照上,用细字笔在换过的照片边缘画出一模一样的波浪状线条纹。他利用灯箱,将两个图纹上下叠放,查看不符之处。
“维鲁是我们最出色的刻印师。”埃杜尔·迎尼说,引我到另一张长桌。桌子后面的某个架子上,有更多排成数排的橡胶印章。
“维鲁能制作任何印章,不管图案多精细。签证印、出入境印、特殊许可印,我们需要的,他都能办到。他有三台新的廓形切割机,用来复刻印章。这三台机器花了我好多钱,我得从德国进口,一路运来,为了让这些机器通过海关,进到我的工作室,不受到任何刁难,我又花了将近两倍的钱。但我们的维鲁技艺高超,他经常不用我那些漂亮的机器,偏爱用手刻出新印章。”
我看着维鲁在一只空白的橡胶模板上刻新印。他按照原件(雅典机场的出境印)的放大照片,描摹在模板上,用解剖刀和珠宝商的锉刀刻出新印章。蘸上印泥试印,发现几处小瑕疵。瑕疵都修掉后,维鲁用干湿两用砂纸磨掉印章的一角。这刻意磨出的瑕疵,使印出来的印子在纸页上显得真实而自然。刻好的印章放进已摆了数十个印的印章架上,等着新变造的护照出炉时派上用场。
埃杜尔·迎尼带我参观了整间工作室,向我介绍了计算机、复印机、印刷机、廓形切割机、库存的特殊羊皮纸和印墨。看完第一次来该看的东西后,他主动表示可顺道载我回科拉巴。我婉拒,问他可否让我留下,跟那两位斯里兰卡伪造师傅多相处一段时间。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学习热诚,也或许只是惊喜。他离开时,我听到他沉重的叹息,痛失友人的悲痛再度占据他心头。
克里须纳、维鲁和我喝茶、聊天,一连三个小时没停。他们虽不是兄弟,但都是泰米尔族斯里兰卡人,来自贾夫纳半岛的同一个村子。泰米尔之虎游击队(泰米尔民族解放之虎)和斯里兰卡政府军之间的战争,将他们的村子夷为平地。两人的家人几乎都死了。这两个年轻人,和维鲁的一个姐妹、一个堂兄弟、克里须纳的祖父母和他两个不到五岁的小侄女,一起逃了出来。他们搭乘渔船,循着贾夫纳和科罗曼德尔海岸之间的偷渡路线,来到印度。流浪到孟买之后,他们住在人行道上,以一块塑料布遮风蔽雨,成为人行道居民。
他们靠着打零工赚取微薄工资,靠着各种偷鸡摸狗的小小不法勾当,涯过了第一年。然后,有一天,有个同住人行道的邻居得知他们的英语读写能力不错,请他们变造一份证书。变造得几可乱真,从此之后,上门求助的人愈来愈多。埃杜尔·迎尼听说他们的本事后,向哈德拜推荐,给他们机会试试身手。两年后,我碰到他们时,克里须纳和维鲁各自带着幸存的家人,合住一间舒适的大公寓,靠着优厚的薪水存钱,堪称是印度伪造之都孟买最有成就的伪造师傅。
我想学会所有东西,想学会他们伪造护照的本事,藉此安全无虞地四处行走。他们的英语说得很溜。我的学习热诚激发他们和善的本性,第一次交谈气氛愉快。新友谊顺利展开。
那次见面之后,我每天都去找克里须纳和维鲁,前后七天。那两位年轻人的工作时间很长,有几天,我待在他们旁边连续十个小时,看他们工作,问他们数百个问题。他们处理的护照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从他处得来、用过的真护照,一种是空白未使用过的护照。用过的护照或是由扒手偷来,或是游客所遗失,或是向欧洲、非洲、美洲、大洋洲急需用钱的毒虫买来的。空白护照很稀有,是跟从法国、土耳其到中国的多国领事馆、大使馆、移民局的不肖官员买来的。流入哈德拜势力范围的空白护照不管价钱多高,都会被立即买下,然后送到克里须纳跟维鲁手上。他们拿了一本未用过的正版加拿大空白护照给我看,那护照摆在防火保险箱里,里面还有来自英国、德国、葡萄牙、委内瑞拉的空白护照。
靠着足够的耐心、专业本事与资源,这两位伪造师傅几乎能变造护照上的所有东西,以符合新使用者的条件。他们替护照换照片,用钩针如此不起眼的工具,仿造厚重戳印痕隆起的线条或锯齿痕迹;有时将护照的缝线小心拆下,换上另一本护照的干净纸页。日期、细部和戳记,全用化学溶剂予以改造或抹除。填入新数据时,从包罗万象的印刷墨水目录里挑出色度正确的墨水使用。有些变造骗过专家的法眼,而从没有一次改造,在例行检查时露底。
研究护照的头一个礼拜期间,我替乌拉找到一间安全舒适的新住所,位于附近的塔德欧区,距哈吉阿里清真寺不远。莉萨·卡特几乎每天都到阿布杜拉家看乌拉,或者不如说是去和阿布杜拉闲聊。莉萨同意和乌拉同住。我们叫了几辆出租车,把她们和她们的东西搬过去。她们很合得来,相处愉快。两人喝着伏特加,在拼字游戏和金罗美双人牌戏里耍诈,喜欢看同类型的电影录像带,互换衣服穿。在阿布杜拉那食材超齐全的厨房待了几星期后,她们还发现彼此都很喜欢对方的手艺。对她们而言,这个新住所是人生的新开始,尽管乌拉仍时时担心毛里齐欧和他那骗财的勾当,她和莉萨依旧开心而乐观。
我继续和阿布杜拉、萨尔曼、桑杰练举重和空手道。我们体格健壮,毫无赘肉,身手矫捷。如此锻炼数星期后,阿布杜拉和我感情变得更好,成为朋友兼兄弟,一如萨尔曼和桑杰的关系。那是不需言语就能维持的真挚友谊:我们碰面后,常一起到健身房做重量训练,打几回合拳击,练半小时空手道,交谈不超过十个字。有时,只因为我的一个眼神或是他脸上一个特殊的表情,我们就开始大笑,大笑不止,直到我们的对打伙伴被我们的笑声给瘫痪在练习垫上。我以不通过言语的方式,慢慢向阿布杜拉敞开心胸,我渐渐喜欢上他这个人。
我刚从果亚回来时,去找过贫民窟的头头卡西姆·阿里·胡赛因,还有包括强尼·雪茄在内的其他人,我每隔几天就看到开着出租车的普拉巴克。但是在迎尼的护照工作室里有太多的新挑战和新收获,使我一直处于忙碌和兴奋的状态。因此,即使我偶尔回去曾作为我栖身之所的那间小屋,回到我创立的小诊所,我也不再替人看病。几星期后,我再度回到贫民窟,惊讶地见到普拉巴克扭动身子,抽搐般地跳舞,贫民窟乐师则在彩排他们最受欢迎的歌曲之一。这个矮小的导游,穿着他的出租车司机服、卡其衬衫和白长裤,脖子上围着紫色围巾,脚穿黄色塑料凉鞋。我悄悄走近,他浑然未觉,我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他的舞蹈显得做作,以臀部做出挑逗、狠褒的顶刺动作,又摆出童稚天真的表情和转手动作。他一下把张开的双手放在微笑的脸旁边,摆出小丑的姿态,一下又来回抽动下半身,做了个神态坚定的鬼脸。他终于转身看到我,脸上猛然绽放出那开怀的微笑,那张大嘴、流露真性情的独特微笑。他冲过来和我打招呼。
“哇,林!”他大叫,把头钻进我胸口,热切拥抱。“告诉你个大消息!我有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我四处找你,去了每个有脱衣女郎的饭店,每个有黑市贩子的酒吧,每个肮脏的贫民窟,每个——”“我知道了,普拉布。什么消息,说来听听?”“我要结婚了!我要娶帕瓦蒂了!你相信吗?”“当然,恭喜你了。我想你刚刚是在为结婚典礼练习。
“没错!”他同意,对着我做了几下臀部顶刺的动作。“我要在婚礼上跳非常性感的舞给大家看,这很性感吧?”“这……性感……当然。这里一切都好吧?”“很好,没事。啊,林!忘了告诉你!强尼,他也要结婚了。他要娶席塔,我美丽的帕瓦蒂的妹妹。
“他在哪里?我想跟他打个招呼。”
“他在下面的海边,你知道的,坐在那里的岩石上,说是为了独处,就是你也喜欢好好享受孤独的同一个地方。去那里就会找到他。
我走开,回头瞥了一眼,看见普拉巴克正像活塞般僵硬地前后抽动他的窄臀,替乐队助兴。在贫民窟边缘,黑色大石林立的海边,我找到强尼·雪茄。他穿白背心和格纹绿缠腰布,身子后仰,靠双臂支撑,凝望大海。好几个月前,霍乱爆发的那晚,几乎就在同一个地方,他告诉我有关海水、汗与眼泪的事。
“恭喜啊。”我说,在他旁边坐下,递上一根线扎手卷小烟卷。
“谢了,林。”他微笑,摇摇头。我收起烟盒。我们俩望着海浪一径拍打岩岸,片刻无语。
“你知道吗,我就在是那里,在纳逛尔海军区,被带到这世上——我是说受孕,不是出生。”他说,朝印度海军军区点头。一道弧形海岸线把我们和纳迎尔区隔开,但朝着小海湾对面直直望过去,可清楚看到房子、小屋和营房。
“我母亲是德里人,她的家人全是基督徒。他们替英国人做事,赚了不少钱,但独立之后,他们失去了地位和特权。我母亲十五岁时,他们一家搬到孟买。我外公在海军区找到工作,当办事员。他们住在这附近的一个贫民窟。我母亲爱上一个水手,他是个高大的年轻人,来自阿姆利则,拥有全纳迎尔区最漂亮的胡子。她怀了我之后,被赶出家门。她想找那个水手,也就是我的父亲求助,但他离开纳迎尔,我母亲再也没再见到他或听到他的消息。”
他停了下来,用鼻子呼吸,双唇紧闭。迎着粼粼海面的闪光和不断吹来的清新海风,他眯起眼睛。我们身后传来贫民窟的嘈杂声:小贩叫卖声、洗衣区中在石头上捶打衣服的声音、小孩嬉戏声、争吵声、替普拉巴克前后抽动的臀部伴奏的刺耳乐声。“她度过一段艰辛岁月,林。被赶出家门时,她已大腹便便。她搬到人行道居民的聚居区,位于对面的克劳福市场区,穿上寡妇的白纱丽,假装她曾有丈夫而丈夫已死。她不得不如此——不得不连婚都没结,就当一辈子的寡妇。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都没结婚。我现在三十八岁了,读写都很强,因为我母亲要我一定要受教育。我替贫民窟所有的商行做文书工作,替每个纳税人报税。我在这里生活优裕,受人尊敬,我早该在十五或二十年前就结婚。但她为了我守寡一辈子,我不能那样做,教我结婚,我就是心不安。我一直盼望能见到他,那个有着漂亮胡子的水手。我母亲有张褪色的!日合照,照片中他们两人神情认真且严肃。所以我才住在这里,我一直希望见到他,一直未婚。然后,上个礼拜,她死了。我母亲上个礼拜死了。”
他转身面对我,眼眶里泛着他忍住不落下的泪水。
“她上个礼拜死了,现在,我要结婚了。”
“强尼,你妈妈的事很让人难过,但我认为她一定希望你结婚,我想你会是个好父亲。事实上,我知道你会是。我很确定。”
他望着我,他的眼神在用一种我能感受到、但无法理解的语言在对我说话。我离开时,他凝望永不止息的大海,风扰动海面,扬起断断续续的白色反激浪。我穿过贫民窟,走回诊所。与阿尤布和悉达多(我培养来接手诊所的两名年轻人)一番交谈后,得知诊所营运顺利,教我放心。我给他们钱,充当紧急备用金,也留了些钱给普拉巴克,供他筹备婚礼。我礼貌性地拜访了卡西姆·阿里·胡赛因,他硬是要我留下来喝杯茶,盛情难却,我只好答应。
我以前的两个邻居吉滕德拉和阿南德·拉奥,还有其他几个我熟识的男子,也过来一起喝。卡西姆·阿里起头讲话,提到他在波斯湾工作的儿子萨迪克。我们陆续谈到孟买市的宗教冲突和种族冲突、至少仍要两年才能完工的双塔大楼、普拉巴克与强尼·雪茄的婚礼。
那是场令人快慰的聚会,让我对人生充满希望。我起身告辞时,内。自满怀着活力与自信,那是与那些率直、单纯而正派的人为伍时,始终会感受到的东西。但我才走出几步,那个年轻的锡克教徒阿南德·拉奥就追上来,与我齐步前行。
“林巴巴,有件麻烦事。”他轻声说。他是那种再怎么快意都出奇严肃的人,而眼前他的表情十足的忧心忡忡。“那个拉希德,那个过去和我住在一块的人,你还记得吗?” “记得,拉希德,我记得他。”我答,想起那个瘦脸、留着胡子,眼神不安、带着愧疚的男子。他和阿南德住在我附近,住了一年多。
“他碰上麻烦了,”阿南德·拉奥直截了当地说,“他太太和小姨子从家乡过来。她们来了以后,我离开那间小屋。他跟她们一起住已经有一段时间。”
“然后……怎样?”我们一起走出贫民窟来到马路上时,我问。我不知道阿南德·拉奥想干嘛,我没有耐心这样磨。我住在贫民窟时,这种含糊其辞、拐弯抹角的抱怨,我几乎每天都会碰上。大部分时候,这种抱怨说说就算了。大部分时候,我巴不得这种抱怨别找上我。
“嗯,”阿南德·拉奥吞吞吐吐,或许察觉到我的不耐烦,“这个……他……有件事很糟糕,我……一定有……”
他停住不讲,盯着自己穿着凉鞋的双脚。我伸出一只手搭在他宽而薄、高傲的肩膀上。他渐渐抬起头,眼神与我交接,发出无言的恳求。
“钱的问题?”我问,手伸进口袋,“你需要钱?”他往后缩,仿佛受到侮辱。他征住片刻,转身走回贫民窟。
我大步走过熟悉的街道,告诉自己不会有事。阿南德·拉奥和拉希德合住一间小屋两年多,如果因为拉希德妻子与小姨子搬来这城市,阿南德被迫搬出小屋,导致两人失和,也是大有可能的事。反正那不干我的事。我大笑,边走边摇头,搞不懂阿南德·拉奥看到我想拿钱给他时,为何反应那么激烈。对我而言,担负起这样的事或主动伸出援手,不算是什么过分的事。从贫民窟走到禾lj 奥波德的三十分钟路程,我又给另外五个人钱,包括那两位星座乔治。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他会握过去。反正那不干我的事。但我们对自己撒的谎,却是午夜梦回时缠扰不去的恶魔。我虽然不再去想阿南德和贫民窟的事,但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走在熙来攘往的长长科兹威路上,我却感觉那谎言恶魔朝我的脸吹气。
我走进利奥波德,还没开口讲话或坐下,狄迪耶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带我朝等在外面的出租车走去。
“我四处找你,”出租车驶离人行道边时,狄迪耶气喘吁吁地说,“我去过那些脏得最不像话的地方找你。”
“一直有人跟我这样说。”
“好,林,你真的应该多待在有像样的酒可喝的地方。那未必能让人比较容易找到你,但会让人找起你来舒服得多。”
“我们要去哪里,狄迪耶?”
“维克兰不是有个妙计,或者不妨说是我本人的一流妙计,要掳获莉蒂希亚那个铁石心肠的英国妞的心。现在,就在我们说话的同时,那妙计正在展开。”“那好,祝他马到成功,”我皱起眉头,“但是我很饿。我要去利奥波德点一盘肉饭狼吞虎咽一番,你可以让我在这里下车。”
“不行!不可能!”狄迪耶反驳,“莉蒂希亚,这个女人很顽固。如果有人硬要她收下金子和钻石,她会拒收。除非有人说服她,像你这样的人,老兄,否则她不会中这妙计。这得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完成。现在是三点过六分钟整。”
“你为什么认为莉蒂会听我的?”“我们之中,你是她现在唯一不恨的人,或者说过去某个时候她唯一不恨的人。在莉蒂眼中,我不恨你这句话是一首狂爱之诗。她会听你的,我很确定。没有你,这计划成不了。而维克兰那个宝贝蛋为了让这计划动起来,已经冒了几次生命危险——好像爱上莉蒂希亚这样的女人还不足以证明他精神错乱似的。你绝对想象不到,维克兰和我为了这一刻,已经做了多少准备。”
“哎,没人告诉我,我对那计划毫无所知啊!”我埋怨,仍想着利奥波德香喷喷的肉饭。
“但这正是我们跑遍科拉巴四处找你的原因!你没得选择,林。你一定得帮。我了解你。你和我一样,都对爱有种病态的执著,都对爱引发的疯狂着迷。”“我不会那样解读爱,狄迪耶。”
“你想怎么解读就怎么解读,”他答,首次大笑,“但你有那种爱病,林,你心里知道你得帮维克兰,就像我得帮你一样。”
“怎么会这样,”我软化,点起一根线扎手卷刁姻卷止饥,“我会尽力帮。计划是什么?” “呢,那很复杂——”“等一下,”我说,立即举手打断他的话,“这个计划危不危险?”“这个嘛……”
“是不是要犯法?”
“这个嘛……”
“我想是。那可别等我们到了才告诉我,我要操烦的事够多了。”” d&039;aord (好)。我就知道可以找你帮忙。a1ors (噢),说到操烦的事,我有个小小的消息,对你或许有帮助。”
“说来听听。”
“那个告发你的女人,就是害你入狱的那个女人,不是印度人。我打听到的,千真万确。她是住在孟买的外国人。”
“还有呢?”
“没有了。很遗憾,就只有这样。眼前只有这样。但我会全部都弄清楚才罢手。”“谢了,狄迪耶。”
“没什么。哦对了,你看来气色很好,或许甚至比你入狱前更好。”“谢了,我胖了些,也壮了点。”
“或许也……怪了些……?”
我大笑,避开他的视线,因为他说得没错。出租车在海线车站停车。从孟买市火车总站教堂门站搭车,第一个停靠站就是海线车站。我们走上人行坡道,看到维克兰和他几个朋友在车站月台等我们。
“哇靠!感谢老天,你来了,老哥!”他说,双手使劲握住我的手上下摇。“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莉蒂希亚人呢?”狄迪耶问。
“她在月台另一头,yaar ,去买冷饮。瞧,她在那里,就在茶铺过去一点?” “哦,的确。她完全不知这计划?”“一点都不知道,老哥。我很紧张,担心那不管用,yaar 。如果她丢了性命怎么办,狄迪耶?我的计划如果要了她的命,老哥,那我们可会倒大霉!”“要了她的命的话,绝对不是个好开始。”我若有所思地说。
“放心,没事的。”狄迪耶安抚道,但他往空荡荡的铁轨寻找火车进站的踪影时,用喷了香水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会成功的,你要有信心。”
“那是他们在琼斯镇所说的话,yaar 。”
“你要我做什么,维克兰?”我问,希望让他平静下来。
“好。”他答,喘着大气,好似刚跑上一段阶梯。“好,首先,莉蒂得站在这里,面向你,就像我现在站的这样。”
“嗯。”
“得在这里,不能有任何差错。我们已经对过他妈的数百次,老哥,就只能在这里,懂吗?”“我……想我懂。你是说她一定只能站在——”“这里!
“这里?”我捉弄他。
“干,老哥,这是正经事!
“行!放轻松。你要我让莉蒂站在这里。”
“对,这里。你的任务就是蒙住她的眼睛。”
“蒙住……眼睛?”
“对,她得蒙住眼睛,林,不然办不成。即使她很害怕,还是得蒙。”“害怕……”
“对,那是你的任务。我们给你信号时,麻烦你说服她戴着蒙眼布,然后说服她继续戴着,yaar ,即使她惊声尖叫。”
“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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