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2)
午夜时分的地平线上,巨大的乳白色星轮湿流谁地自波涛中巍颇升起;凸月的银黄色清辉洒在海上,波光粼粼如镶了金箔般闪闪发亮。那是个热而无风的夜晚,天空万里无云。虽然果亚渡轮的甲板上挤满了人,我还是在一大群年轻游客中找到了空隙。他们大部分都因吸食大麻干花叶、大麻胶、迷幻药而陷入恍惚状态。一台手提式音响轰轰播放嘶吼的黑人摇滚乐。他们坐在背包之间,跟着节奏摇摆、拍手,不时呼喊对方、大笑,连音乐都被盖过。他们很开心,在前往果亚的路上。这些第一次造访印度的游客,正前往他们憧憬的梦想之国。而去过梦想之国的人,正要返回他们觉得这世上真正自由的地方。
我在驶向卡拉的船上,看着星斗,听着那些坐在甲板上的年轻人笑闹,我理解他们为何能那么乐观、天真地兴奋着,我甚至隐隐且淡淡地感染到那股兴奋。但我的脸部僵硬,眼神冷峻。那种冷峻让我的心情和他们的心情径渭分明,就像甲板上那一米宽的空间,把我和吵闹、亢奋的他们区隔成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坐在左右摇晃、微微前后颠簸的渡轮上,我想着乌拉,想起她在出租车后座跟我讲话时,她宝石蓝眼睛里闪现的恐惧。
那晚,乌拉需要钱,一千美金,我给了她。她要我陪她去饭店房间,取回她留在那里的衣物和个人物品。我们一起去那里,她害怕得发抖,但我们收拾了东西,付了住房费,平安无事走出饭店。因为某个交易,她惹上麻烦,那交易和莫德纳、毛里齐欧有关。一如毛里齐欧的无数个快速诈财伎俩,那笔交易已经走不下去。那些赔了钱的人,并不像先前的受骗者那样摸摸鼻子自认倒霉,走人了事。他们想要回钱,想砍人,而且未必在要回钱之后才砍。
她没告诉我对方是谁,没告诉我那些人为何把矛头指向她,没说那些人如果抓到她打算怎么处置她。我没问。当然,当初我该问。如果问了,大概会省去我不少麻烦。长远来看,或许还能少死一、两个人。但我那时对乌拉没兴趣。我只想了解卡拉。“她人在果亚。”我们办完退房手续时,乌拉说。
“在果亚哪里?”
“我不知道,某处海滩。”
“乌拉,果亚有好几处海滩。”
“我知道,我知道。”她呜咽道,我恼火的口气让她瑟缩了一下。
“你说你知道她在哪里。”
“我知道,她在果亚,我知道她在果亚。她从马普萨写信给我,我昨天才又收到她的信。她在马普萨附近某处。”
我稍稍宽心。把她的东西放进等候的出租车,我要司机载我们到布里奇肯迪区阿布杜拉的住所。我仔细查看了附近的街道,确认没有人在监视。出租车开动时,我往后靠坐,沉默片刻,看着车窗外黑暗的街道往后飞逝。
“她为什么要离开?”
“我不知道。”
“她一定跟你说了什么,她话很多。”
乌拉大笑。
“离开的事,她什么都没跟我讲。你如果要知道我怎么想,我想她是因为你才离开。”这话使我对她的爱陡然退缩,但话中肯定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又使我洋洋得意。我以更严厉的口吻掩饰这矛盾。
“一定不只因为这样,她在怕什么?”乌拉再度大笑。
“卡拉什么都不怕。”
“每个人都有怕的东西。”
“你怕什么,林?”
我慢慢转过头去,盯着她,在黯淡的光线中寻找恶意的迹象,寻找这问话中隐藏的意义或影射。
“约好在利奥波德跟我碰面的那晚,你在干什么?”我问她。
“那晚我没办法到,有人不让我去。莫德纳和毛里齐欧,他们在最后一刻改变计划,他们不让我去。”
“我记得没错的话,是你要我去那里,因为你不信任他们。”
“是没错。你知道,我信赖莫德纳,相当信任,但他碰到毛里齐欧就软了。毛里齐欧要他做什么,他不敢有异议。”
“那仍无法解释你的爽约。”我抱怨道。
“我知道,”她叹口气,明显沮丧,“我正努力解释给你听。毛里齐欧,他安排了一桩交易——哎,其实是设计了一场骗局,而我是那交易的中间人。毛里齐欧利用我,因为他打算骗钱的那些人喜欢我,相当信任我,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对,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呢,拜托,林,那晚爽约不是我的错。他们要我一个人去见那些客户。我怕那些人,因为我知道毛里齐欧打的算盘,所以我才请你以朋友的身份陪我去。然后,他们改变计划,把会面地点改到别的地方,我无法脱身通知你。隔天我有去找你,想跟你解释、道歉,但……你消失不见了。我到处找,我发誓真的到处找。我很抱歉那晚没有照约定到利奥波德跟你碰面。”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人在狱中?”“你出狱后。我见到狄迪耶,他告诉我你情况很糟。那是我第一件,等一下,你……是不是认为我和你入狱的事有关?你是不是这样认为?”我定定盯着她好几秒才答话。
“你有没有?”
“哇靠!天啊!”她呜咽,可爱的脸皱成一团,极度悲伤。头左右急晃,仿佛想阻止某个念头或感觉深植脑海。“停车!司机!band karo ! bi , abi ! band karo ! ”立刻,立刻!停车!
司机把车靠到人行道边停下,旁边是成排拉下铁门的商店。街上空无一人。他熄火,从后照镜里看着我们。乌拉使劲想开门。她在哭。因为激动,门把被她弄得卡住了,打不开。
“慢慢来。”我说,轻轻把她的双手从门把扳开,握在我手里。“没事,别急。”“什么没事,”她吸泣,“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卷入这趟浑水。莫德纳不搜长做生意,他和毛里齐欧搞砸了一切。你知道吗,他们骗了不少人,而且一直以来平安无事,但碰上那些人就不是这样了。他们不一样。我很害怕,不知道怎么办。他们会杀了我们,我们全部。而你认为我和警察串通好陷害你?因为什么理由,林?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我有这么坏,让你觉得我会干这种事?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 我伸手过去开门。她跨出车门,靠着车边。我下车,站在她旁边。她在颤抖、吸泣。我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哭个够。
“没事,乌拉。我不认为你和那件事有关,我从来不认为你有关联,真的没有——就连那晚你没依约出现在利奥波德时,我都没这么认为。问你……只是想把这事做个了结,那只是我不得不问的问题,你懂吗?”她抬头看我的脸。街灯呈弧形映在她的蓝色大眼睛里。她的嘴因疲累和恐惧而松垂,但眼睛里泛起一抹遥远而固执的希望。
“你真的爱她,对不对?”
“对。”
“那很好。”她失神地说,别过头去,一脸愁容。“爱是件好事。而卡拉,她需要爱,非常需要。莫德纳也爱我,你知道吗?他真的真的爱我……”
她失神了好一会儿之后,猛然转过头盯着我。我扶着她,她双手抓紧我的双臂。“你会找到她的。先去马普萨,然后你会找到她。她还会在果亚待一阵子,她在信中这么告诉我。她就在那处海滩的某个地方。她在信中告诉我,她从前门就能看到海。去吧,林,去找她。找她,找到她。你知道,这整个世界,就只有爱,只有爱……”乌拉的泪水泛着灯光,一直留在我的脑际,直至消融于渡轮外月光粼粼的海水里为止。在乐声和大笑轰然作响于我身边的时刻,她的那句“只有爱”像捻着念珠的祈愿,带给我一丝希望。
那个漫漫长夜的灯光转为黎明之际,渡轮在果亚首府潘吉姆靠岸,我是第一个坐上开往马普萨的巴士的人。从潘吉姆到马普萨(当地人念成穆普萨)的十五公里路程,会穿过菇郁的树林,经过一座座豪宅,反映了葡萄牙人殖民统治四百年间的多样风格与品位。马普萨是果亚北部地区的运输暨交通重镇。我抵达的那天是周五市集日,早上聚集的人群已忙着做买卖、讲价。我直奔出租车与摩托车招呼站。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有个店家同意以合理的价格租给我恩菲尔德子弹款的摩托车。讲价过程中,我们召唤了至少三种宗教多位庄严的神抵(即骂脏话),也以淫偎的语汇激动地问候了各自的朋友与熟人的姐妹。我付了押金,预付一星期的租金,发动摩托车,穿过拥挤喧闹的市场,朝海滩驶去。
恩菲尔德牌印度350 子弹款是单汽缸、四冲程的摩托车,按照英国皇家恩菲尔德摩托车50 年代原始款的设计图制造。子弹款以独特的操控性和可靠、耐用著称,是款很有脾气的摩托车,需要骑士以包容、耐性、体谅之心和它建立良好关系。然后,它会回报以风驰电掣、乘虚御风、人间少有的快感,间或不时给你濒临死亡的体那绝对是鸟儿才能懂得的快感。
那一天,我从卡兰古特到查波拉,跑遍各处海滩,查过每个饭店和宾馆,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撒下一阵金额虽不多、但足以让人心动的贿金。在每处海滩,我找了当地的外币兑换商、毒品贩子、导游、小偷与舞男,儿乎大部分人都见过符合我描述的外国女子,但没有人能确定见过卡拉。我在各海滩的主要饭店停留,喝茶、果汁或吃点心,询问侍者和经理。他们都很热心帮忙,或者说,有心想帮忙,因为我用马拉地语或印地语跟他们说话。但他们没一个见过她,我得到的少数线索,最终都没有结果。我寻人的第一天,在失望中结束。
安朱纳的海岸餐厅老板名叫达什兰特,是个体格粗壮的年轻马哈拉什特拉人。他是那一天最后一个和我交谈的当地人,当时太阳已快要落下。他为我准备了丰盛的一餐,有包了马铃薯的甘蓝菜卷、姜末拌菜豆、印度绿色酸辣酱茄子与煎得脆爽的秋葵。饭菜都上桌后,他端着自己的盘子过来,坐下跟我一起吃。他坚持要我喝完一大杯当地酿制的椰子芬妮酒才可以一卜桌,然后又递上同样一大杯腰果芬妮酒要我喝完。难得碰上一个会讲他家乡话的白人,达什兰特坚持不肯收我的饭钱,然后锁上餐厅门,坐上我的摩托车后座当起导游,跟我一起离开。他认为我寻找卡拉的行为很浪漫,或者照他所说,很印度。他希望我在附近住下,接受他的招待。
“这地区有一些漂亮的外国妞,”他告诉我,“如果老天作美,其中一个可能就是你苦寻的爱人。你先睡个觉,明天再找——带着清净无垢的心,是不是?” 我跟达什兰特骑在摩托车上,两脚往外伸,像划船般划过一条满地细沙的大道,两侧林立着高大的棕搁树。我尾随他来到一间方形小屋,那屋子是用竹子、椰子树干和棕搁树叶搭成,从海岸餐厅里就可以望见,往外则可看到一片黑黝黝的大海。我走进屋内,里头开了灯,点着蜡烛——只有一间房间。地板是沙子,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张床和一个挂衣服的铁架,床上铺了光秃秃的橡胶垫,还有一只大水罐,里面装满干净的水。他骄傲地说,那是他当天从当地水井里打来的。桌上有一瓶椰子芬妮酒和两个杯子。他要我放心,摩托车和我在这里都很安全,因为当地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他的房子,然后他递给我门上链条与挂锁的钥匙,要我待到找到那女孩为止。他眨眼对我一笑,告别。我听他一路唱着歌,穿过细长的棕搁树,回到餐厅。我把摩托车牵进小屋靠墙停放,找来一条绳子,一端系在摩托车上,另一端绑在床脚,再用沙盖住绳子,心想若有人想偷车,移动时会惊动我。疲惫又沮丧的我躺h 床,一下就睡着了。那是无梦的一觉,大大补充了我的元气,却只睡了四小时就醒来,因为太不放心、太不安,我无法再入睡。我套上靴子,带了一罐水,到小屋后面上厕所。就像果亚的许多马桶,那只是个蹲式的钥匙状孔,孔下方是平滑的陡坡,排泄物顺着陡坡滑落窄巷。毛茸茸的黑色野生果亚猪在小巷里四处晃荡,吃这些排泄物。我走回屋子洗手时,看到一群黑猪在巷子里小跑。如此处理排泄物,有效率又环保,但看到那些猪大快朵颐的样子,倒让人不由得想弃荤从素。
我往下走到海滩上,坐在沙丘上抽烟,海滩距达什兰特的小屋只有五十步。将近午夜,海滩上空无一人。几近满月的月亮,像钉在天空胸膛上的一枚奖章。为什么而颁的奖章?我心想。作战受伤,或许。紫心勋章。月光随着每道奔流的海浪滚滚涌至岸边,就好像是月光在推动海浪,又像是月亮撒下银辉大网,捞起整座海洋,透过海浪一波一波拖到岸上。
一名妇人走近,头上顶着篓子,臀部随着脚下的浪花左摇右摆。她转身背对海洋,朝我走来,在我脚边放下篓子,蹲下来盯着我的眼睛。她是个西瓜贩子,约三十五岁,显然很了解游客和他们的习性。她使劲嚼着满嘴的槟榔,指向大篓子里剩下的半个西瓜。这时还待在海滩上,对她来说已经很晚了。我猜她是临时去帮人照料小孩或亲戚,此时是在回家的路上,然后看到我一人坐着,心想或许走运,可以做成今晚最后一桩买卖。
我用马拉地语告诉她,我很乐意买一片西瓜。她既惊又喜,问我在哪里学会、又是如何学会马拉地语等例行问题。得到解答后,她切了大大一片西瓜给我。我吃了甜美多汁的卡林迪,把籽吐在沙地上。她看着我吃。我把一张纸钞而非一枚硬币硬塞进她的篓子,她几番推辞才接受。她起身,把篓子提上头顶时,我唱起一首悲伤的老歌,一首出自某印地语电影的脍炙歌曲。
ye doonia , ye hfil re ka , ki nahi ? 全世界,世上所有人对我毫无意义……她尖声叫好,利落地手舞足蹈一番,然后慢慢沿着海滩走去。
“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你知道吗?”卡拉说,突然在我旁边坐下,动作优雅。听到她的声音,见到她的脸,我肺里的空气瞬间被抽光,心坪坪直跳。自上一次见到她,自我们第一次做爱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激动炽热的情绪让我的眼睛一阵刺痛。我如果是别的男人,更好的男人,大概会哭出来。真那样的话,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结果。“我以为你不相信爱。”我回答,竭力压抑内心的感受,决定不让她知道她对我的冲击,她如何教我魂牵梦萦。
“什么是爱,你所谓的爱?”
“我……我想就是刚刚你说的。”
“不是,我说的是‘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她说,大笑,抬头看月亮。“但我相信爱。每个人都相信。”
“我倒没那么笃定。我想有些人已不再相信爱。”
“不是不再相信爱。他们仍然想陷入爱河,只是不再相信会有美满结局。他们仍然相信爱,陷入爱河,但他们知道……他们知道,几乎所有浪漫情爱结束时,都没开始的时候那么好。”
“我想你痛恨爱,你在天空之村不就是那么说的?”“我的确痛恨爱,一如我痛恨恨。但那不表示我不相信爱与恨。”“这世上没有人像你这样,卡拉。”我轻声说道,朝着她凝望黑夜与海洋的侧脸微笑。她没回答。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怎样?”
“你为什么喜欢我,你知道的,你刚刚这么说。”
“猩,那个啊。”她微笑,面对我。与我四目相接时,她扬起一边的眉毛。“因为我知道你会找到我,我知道我不必给你任何音讯,不必通知你我在哪里。我知道你会找到我。我知道你会来。我不晓得我怎么知道,但我就是知道。然后,我就看到你在海滩对着那女人唱歌。你是个很怪的怪人,林。我喜欢你这样。我想你的好就来自那里,来自你的怪。”
“我的好?”我问,发自内心地吃惊。
“没错,你人很好,林。那是很……很难抗拒的东西,硬汉身上不折不扣的好。在贫民窟一起工作时,我没告诉你,我以你为荣。那时候我知道你一定很害怕,很担心,但你从头到尾都以笑脸待我。每次我醒来,每次我睡觉,你都在身边。你在那里的所作所为让我佩服,就像这辈子所见过让我佩服的任何事物,而让我佩服的东西并不多。”“卡拉,你在果亚做什么?为什么要离开?”“问你为什么留在那里,还比较有道理。”
“我有我的理由。”
“正是,我也有我离开的理由。”
她转头看着海滩远处一抹孤单的人影。那似乎是个云游僧,带着一根长杖。她看着那云游僧,我看着她,想继续问她,想了解她为什么要离开孟买,但她脸上的表情那么紧绷,我决定待会再说。
“我在阿瑟路监狱的事,你知道多少?”我问。
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或许是海风吹来使她哆嗦了一下。她身穿宽松的黄色背心、绿色腰布,裸露的双脚埋在沙里,曲膝坐着。
“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离开你的住处去见乌拉那晚,警察把我抓到警察局。就在我离开你之后,他们逮捕我。我迟迟没回去时,你觉得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那个晚上,我猜不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是不是觉得我把你甩了?”她没有反应,懊丧地皱起眉头。
“最初我的确那样想,差不多是刀}琳想。我想我那时恨你。然后我四处去打听,发现你连贫民窟诊所都没回去,也没人见到你,以为你是去干……什么重要……的事。”“重要。”我大笑。那不是开怀的笑,而是苦笑,生气的笑。我试图抛开这些感受。“对不起,卡拉。我没办法放话出去,我无法通知你。我担心得精神错乱,担心你……你……因为我那样离开而恨我。”
“我得知那事,得知你人在狱中时,我的心简直碎了。那是一段教我难熬的日子。那个……生意,我在做的生意……开始出问题。那段日子真是事事不顺,真是难熬,我以为我绝对握不过去。然后,我听到你的消息。我好……嗯……一切改观,就像那样。一切。”
我不懂她说的话。我确信那很重要,想再追问,但那个孤单的人影距我们只有儿米,他以缓慢而庄严的步伐走近。时机消逝。
他的确是个云游僧。高而瘦,皮肤晒成土褐色,缠着腰布,身上戴了许多项链、护身物和装饰性手环。头发纠结成一条条长发绍,长及腰间。他把长杖安稳地靠在肩上,拍手打招呼兼赐福。我们回礼,邀他与我们同坐。
“你们有没有大麻胶?”他用印地语问道,“这美丽的夜晚,我想抽抽。”我从口袋拿出一块大麻胶,将它连同一根带滤嘴的香烟丢给他。
“愿神赐福你的好心。”他以吟诵的口气说道。
“也愿神赐福你,”卡拉以地道印地语回答,“在这月圆的晚上看到一位湿婆神的虔诚信徒,何其荣幸。”
他咧嘴而笑,露出齿间明显的缝隙,开始准备水烟筒。陶土烟管就定位时,他举起双掌要我们注意。
“现在,抽之前,我要回赠你们一件礼物,”他说,“懂吗?”“懂。”我说,微笑呼应他炯炯有神的眼睛。
“好,我要祝福你们两人。我的祝福会永远陪伴着你们,我用这种方式为你们祝福……”
他双手举过顶,弯身跪下,额头触到沙地,双臂前伸;接着再度跪起,挺直身子,双手高举,如此重复几次,嘴里同时念念有词地说着模糊不清的话。
最后,他坐回沙地,对我们微笑,露出那有着明显齿缝的牙齿,点头示意我点燃烟管。我们静静抽着。抽完那管烟,他把那块大麻胶还给我,但我拒收。云游僧郑重低头鞠躬,收下礼物,起身离去。我们抬头看他,他缓缓举起长杖,指向快要满月的月亮。他的意思,我们立即心领神会。月球表面的图案(某些文化称之为月兔)突然望着我们,像一个举起双手、跪地祈祷的人。云游僧咯咯笑了起来,沿着缓缓起伏的沙丘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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