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奔向自由(2/2)
……一成不变的日子太无聊,我受不了……我要到另一个地方,寻找跟我一样的孩子……
“这首歌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一直追问。我感觉得到整个停车场已经陷入一种狂乱痴迷中。
“电台一直在播这首歌,已经很久了。叫做——”
这时候,全停车场的孩子都开始跟着唱起来,有人甚至开动车子忽前忽后地移动,仿佛车子在前后摇晃。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手上端着一杯花生奶油奶昔,太阳照在我脸上,消毒水的味道从马路对面的游泳池飘过来。
“——海滩男孩唱的。”戴维·雷说。
“什么?”
“海滩男孩。就是他们唱的。”
“上帝!”我赞叹了一声,“那听起来……听起来……”
那种感觉简直不知该怎么形容。那首歌道尽了年轻人的希望、自由、热血,道尽了他们渴望流浪的心,道尽了他们对朋友的热情。当你沉浸在那灿烂奔放的歌声中,你会感觉自己已经和他们融合为一体,感觉自己已经成为那无拘无束、热情狂放的年轻生命的一部分。
“太酷了。”戴维·雷说。
没话说的酷。
坏蛋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不敢来找我们麻烦……奔向自由……
我惊讶得不知该怎么形容。我完全被迷住了。我仿佛随着那飞扬的歌声飞向天空,随着他们飞向那不知名的远方。我从来没去过海边,从来没亲眼看过海洋,只在杂志、电视和电影里看过海洋的景象。海滩男孩。他们的和声如此完美,如此浑然天成,震撼了我的灵魂,有那么一刹那,我忽然感觉自己仿佛也穿着一件印着字母的夹克,开着一辆红色跑车,路上的金发美女拼命对我招手。而我,奔向了自由。
后来,那首歌结束了,仿佛歌声又回到了喇叭里。而我,忽然又变回了原来的科里·麦克森,一个奇风镇的孩子。然而,在刚刚那短暂的片刻,我仿佛感受到了另一个世界,感受到了另一个太阳的热力。
“我忽然很想求我爸妈让我去学吉他。”戴维·雷说。我们走到马路对面。
我忽然想到,等一下回到家之后,我一定要拿出二号笔记本,在上面写一个故事。我要描写飞扬的音乐会飘到什么地方。我知道,有些音乐飘进了戴维·雷的脑海,因为我们走回游泳池的时候,他一直在哼那首歌。
没多久,7月4日到了,公园里举办了一场大规模的烤肉餐会,而旁边的棒球场正在进行一场比赛。结果,我们镇上的成人棒球队鹌鹑队输给了联合镇的火球队,三比七。我注意到尼莫也在场边看那场比赛。他两边坐着一男一女。那个女人穿着红花图案的洋装,而那男人瘦瘦高高的,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身上的白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尼莫的爸爸并没有一直陪着太太和孩子。球赛第二局结束之后,他就走开了。后来,我看到他在现场的人群中穿梭,手上拿着一本衬衫的样品册,一脸沮丧的表情。
另外,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帽子上有绿色羽毛的男人。我和爸妈坐在树荫下的一张野餐桌旁边,津津有味地啃着烤排骨。旁边有几位老先生在玩丢马蹄铁套柱子的游戏,而年轻小伙子则是大玩橄榄球。我扫视着现场的人群,看看有没有谁帽子上有绿色的羽毛。结果我发现,大家戴帽子都不一样了。冬天那种厚帽子已经没人戴了,大家头上戴的都是凉快的草帽。斯沃普镇长戴着一顶软草帽。他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在人群中穿梭,两手沾满了烤肉酱。另外,消防队长马凯特和多拉尔先生也都戴着草帽。而乐善德医生那光秃秃的头顶上也戴着一顶平顶硬草帽,绑着红色的帽带。他朝我们这桌走过来,走到我旁边看看我嘴唇上那白色的伤疤。他凝视着我,露出一种严峻的眼神。“要是那两个小子敢再找你麻烦,”他的荷兰口音很明显,“你就来告诉我,我就用阉割剪来伺候他们。”说着他用手肘轻轻顶了我一下,咧开嘴对我笑笑,露出那两颗银色的门牙。这时乐善德太太忽然走过来把他拉走了。乐善德太太跟他一样也是荷兰人。她下巴很长,每次看到她的脸,我总是忍不住会想到马脸。乐善德太太有点冷漠孤僻,平常很少跟别的太太打交道。妈妈说,她大哥在荷兰和纳粹德军对抗,结果全家都被杀了。我想,那样的遭遇确实很可能会损害到一个人对人的信任。乐善德夫妇在荷兰沦陷之前及时逃出了祖国,而且,乐善德医生自己就亲手开枪打死了一名德军士兵,因为那名士兵破门闯进他家里。我对这件事很好奇,因为,戴维·雷、本、约翰尼和我常常在森林里玩打仗的游戏,所以我很想当面问问乐善德医生,真实的战场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爸爸不准我跟乐善德医生提这件事,因为那会很像刻意去撕裂人家内心的伤痛。
而弗农·撒克斯特也没缺席那天的烤肉餐会。他一出现,在场的太太们立刻红了脸,而男人忽然都开始埋头猛吃盘里的烤肉,假装没看到他。面对他,大多数人都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仿佛当他是隐形人。弗农手上也端着一盘烤肉走到棒球场边那棵树下。那里有一张桌子。严格说来,那天他并非一丝不挂,因为他头上戴着一顶软草帽,那模样看起来很像哈克贝里·费恩。我相信,科理斯先生一定没把他那本衬衫样品册拿给弗农看,没找他推销。他应该是在场唯一幸免的人。
整个下午,我一直听到手提收音机在播放海滩男孩的那首歌,听了好几次。每次听,感觉都比前一次更棒。爸爸一听到那首歌,立刻皱起鼻头,那表情仿佛闻到了馊掉的牛奶。而妈妈呢,她一副耳膜快破掉的模样。不过我倒是觉得很棒。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定会疯狂爱上那首歌。后来,当那首歌播放到第五次的时候,我们忽然听到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吵闹声。就在玩橄榄球那几个男孩子那边。我和爸爸立刻从那群看热闹的人中间挤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看到了。那个人身高大概有一米九,满头拳曲的红发随风飘扬。他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那张马脸般的长脸显得更狰狞。他穿着一套淡蓝色西装,领口别了一枚美国国旗的胸针,还有一个小十字架。我们注意到他脚上那双黑皮鞋擦得亮亮的,而此刻,那双黑皮鞋正踩在一台红色的收音机上,把它踩得稀烂。“够了!我忍不下去了!”他一边踹那台收音机,嘴里一边大吼。那几个男孩子忽然都不打球了,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安格思·布莱萨牧师。旁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忽然开始哭起来。那台被踩烂的收音机就是她的。海滩男孩的歌声仿佛被牧师的脚踩得无影无踪。“这根本就是撒旦的呼唤,一定要制止他!”这位自由浸礼会的布莱萨牧师对全场的人大喊。“这种垃圾音乐从早轰炸到晚,没完没了,所以上帝叫我来消灭他!”说着他又用力踹了收音机最后一下,结果里头的线圈和电池都被他踩得飞出来。布莱萨牧师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他转头看看那个哭得很伤心的女孩,然后伸出双手想过去抱她。“我爱你!”他大喊着说,“上帝爱你!”
她立刻转身跑掉了。这能怪她吗?要是我眼看着一台那么时髦的收音机在我面前被人踹烂,我也绝不会想让任何人碰我。
布莱萨牧师去年就曾经发起一个活动,要求政府勒令停止女王的复活节仪式,不准她在石像桥上供奉老摩西,闹得很凶。接着,他转过来面向围观的人群。“大家看到了吗?那可怜的孩子已经迷失了,她甚至分不清谁是圣人谁是罪人!大家知道原因是什么吗?因为她听那种垃圾音乐,听撒旦的呐喊!”他指向那台被踹烂的收音机,“今年夏天,你们的孩子听的是什么样的音乐,大家都注意到了吗?”
“我只是觉得那听起来像是一大群吵死人的蜜蜂。”有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大家都笑起来。我转头一看,发现原来是迪克·穆特里。他那张肥脸上全是汗,衬衫前面沾满了烤肉酱。
“笑啊!尽管笑没关系!不过我警告你们,上帝可不会觉得那很好笑。”布莱萨牧师越说越气。印象中,我好像没看过布莱萨牧师心平气和地讲过话。“你们仔细听过那首歌吗?我一听到那首歌,马上就全身汗毛直竖,难道你们都不会吗?”
“噢,算了吧,牧师!”爸爸忽然笑起来,“不过就是一首歌嘛!”
“不过就是一首歌?”布莱萨牧师脸涨得通红,立刻转过头来狠狠瞪着爸爸,那双灰色的眼珠子仿佛快要冒出火来,而他的眉毛也红得像着了火一样。“不过就是一首歌?汤姆·麦克森,你怎么敢说这种话?告诉你,那首歌会蛊惑我们的年轻人,会引诱他们堕落!告诉你,那首歌鼓励年轻人淫荡放浪,鼓励年轻人在街上飙车,鼓励年轻人追求纸醉金迷的万恶城市生活!汤姆·麦克森,难道你都听不出来吗?”
爸爸耸耸肩。“那我只能说,你的听力真是太惊人了,比猎狗还厉害,听一次就能听那么清楚!我半个字都听不懂。”
“啊哈!这就对了!你明白了吗,这就是撒旦的伎俩!”布莱萨牧师伸出食指在爸爸胸口上戳了一下。他指尖上沾着烤肉酱,把爸爸的衬衫弄脏了。“那首歌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渗透到我们年轻人的脑子里,而他们根本就搞不清楚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哦?是这样吗?”爸爸反问他。这时候妈妈忽然跑到爸爸旁边,一把抱住他的手臂。爸爸一向都不怎么吃布莱萨牧师那一套,妈妈大概是担心他一时按捺不住出手打人。
这时布莱萨牧师忽然往后退开,然后转头扫视围观的人群。看眼前这种情况,要是想拉拢在场的群众,说话一定要够大声,而且要抬出撒旦来恐吓众人。“我知道大家都是纯朴善良的人,所以,星期三晚上,欢迎大家到自由浸礼会教堂来,我会向大家说明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他逐一扫视着四周每个人的脸,“如果你爱上帝,如果你爱我们的小镇,如果你爱自己的孩子,那么,你们一定要把收音机都砸烂,因为收音机播放那种垃圾音乐,散播撒旦的诱惑!”而令我惊讶的是,真的有几个人露出茫然的表情,嘴里嚷嚷着说他们会去。“赞美主!各位亲爱的兄弟姐妹!赞美主!”布莱萨牧师一路挤过人群,看到人就拍拍人家肩膀,拍拍人家后背,到处跟人握手。
“你看他把烤肉酱弄到我衣服上了!”爸爸低头看着自己的衬衫。
“好啦,没关系的。”妈妈硬是把他拖走了,“走吧,我们到树下去,那边比较凉快。”
我也跟在他们后面走过去,边走边回头看看布莱萨牧师。他得意洋洋地渐渐走远,一群人簇拥着他,个个都涨红了脸。布莱萨牧师西装外套背后已经湿了一大片。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飞轮露天冰店的停车场上,但我实在听不出来,这首歌到底哪里邪恶。我不知道纸醉金迷的万恶城市到底长什么样,但我自己很清楚,我并没有受到魔鬼诱惑,我并没有堕落。那只不过是一首很酷的歌,而且他让我感觉到……感觉到……呃……感觉很酷。而且,除了开头自由……自由……奔向自由那几句,后面的歌词我半句也听不懂。而且,本、戴维·雷和约翰尼也都听不懂。约翰尼头上还缠着绷带。他身体还没复原,暂时还不能出门。我很好奇,布莱萨牧师到底在那首歌里听到了什么,因为我自己实在听不出来。
于是我决定,星期三晚上我一定要到他的教堂去听听他怎么说。
到了晚上,镇上还放了烟火。红色、白色、蓝色的烟火照亮了奇风镇的夜空。
而就在半夜十二点左右,有人在女王家门口插了一根十字架。十字架还被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