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情人节(1/2)
世之介把小猫放进大衣口袋里,踩着自行车前往加藤的住处。可能是被关在家里好几天的缘故,小猫从浅浅的口袋里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流逝的风景。这几天,小猫都是世之介在照顾,又碰巧遇到世之介休假不用上班,这一人一猫便成天黏在一块儿。小猫很安静,不吵也不叫,让他一度产生何不继续养下去的念头。只是,如果养在这里,小猫就会被关在六张榻榻米不到的狭窄房间里,从此与世隔绝了。
世之介前思后想,决定不替小猫取名字。理由之一,是怕取了名字以后会舍不得放手,另一个理由则是好名字难求。他曾试着用自己去过的一家迪斯科舞厅的名字——“特利普”去叫它,结果,小猫毫无反应。他又试着喊它“小花”“球球”,小猫竟伸长脖子喵喵叫,实在是一只对时尚流行完全迟钝的猫。假如取小花、球球这类名字,恐怕很难找到愿意收养的主人。
到了加藤的公寓,世之介替小猫擦掉眼屎,又替它把乱翘的毛抚平,设法使它看起来可爱讨喜。加藤在电话里头说:“我不会养,不过,房东太太或许会收。”原来有一次他去缴房租的时候,房东向他透露之前常跑来的小猫现在都看不到了,好寂寞。
世之介抱着猫走向加藤的房间,正好碰见加藤在走廊上使用洗衣机。他虽然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不过,一看见猫,马上把它抱在怀里,看起来似乎不讨厌。
“你在哪里捡到的?”加藤一边抚摸小猫一边问道。
“赤坂的公园。”
“赤坂那种地方会有流浪猫?”
眼前最迫切的问题莫过于房东的意愿。对世之介来讲,他恨不得马上确认是否有人愿意收养这只猫。加藤抱起小猫下了楼。
“你还在跟那个傻乎乎的女生交往啊?”加藤说。
他是指祥子吗?所谓今非昔比,祥子现在可是他的女朋友,世之介佯装糊涂地反问:“傻乎乎的女生是谁?”
“她叫祥子,不是吗?”
“哪有说人家的女朋友傻乎乎的啊!”
“我只是觉得你们不合适。”
“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既然没有,就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两个人聊着聊着,已经走到了房东家门口。
“有人在吗?”
加藤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直接走进屋里。
“你怎么好像回自己家一样?”世之介惊讶地问道。
“房东家以前也提供寄宿,住户们都习惯了随意进出。”
加藤拉开房间的拉门,朝着里面喊:“房东太太好!”世之介伸长了脖子趁机往屋里瞧了一眼。简单地说,房间十分肃穆,屋里有佛坛,有被炉,桌上当然有橘子,还有一个像画里画的典型老太太,正拿着烟管吸烟草。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个画面的确唯独还差一只猫。
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加藤来之前已经跟老太太说明过,世之介把小猫抱到连站起来都嫌麻烦的老太太面前。“哎呀,真是个小美人啊。”她说完就把小猫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小猫也不认生,趴到一半便蜷起了身体,仿佛要在膝上待一辈子似的。
“小猫就麻烦您了。”世之介向房东太太鞠了一躬,过河拆桥的小猫看也不看他一眼。世之介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不过,与其见不得人地养在小小的套房里,不如让它待在老太太的膝上,看起来幸福多了。
“它叫什么名字啊?”房东太太问。
“还没有取名字。”世之介回答。
“那就叫小花好了。”房东太太说道。
小猫一听到这个名字,马上喵了一声。
房东太太收下小猫后,世之介跟着加藤回到他的住处。因为加藤没有主动邀他来,也就对他不理不睬。加藤自顾自地在窗边晾脱完水的衣服,晾完后拿出读了一半的书开始看,还是本英文书。
“你这样对客人不会太狠心吗?”
“啊,抱歉抱歉。”
语气里一点儿诚意也没有。
“哎,你在看什么?”
“《紫禁城的黄昏》。”
加藤一面翻书一面回答。
“紫禁城?中国的紫禁城?”
“是啊。”
世之介若是稍微有点知识,还可以切入这个话题跟加藤聊一聊,可惜除了“中国的紫禁城”之外,其他毫无所悉。
“你为什么要看这本书?”
“因为我看了《末代皇帝》这部电影,觉得很有趣。”
“啊,那部电影啊,我听我们桑巴舞社的学长说很好看。”
“我今天想再去看一次。”
“去哪里看?”
“吉祥寺。”
说到世之介爱看的电影,不是《夺宝奇兵》就是《尼罗河之宝》之类的动作片。不过,跟加藤一块儿到吉祥寺走走也不是一件坏事。
“那我也要去。”世之介说。
“你别跟来。”
遭到断然拒绝的世之介委实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一直认为妥协的人是自己。
“为什么?”
“我喜欢一个人看电影。”
“电影院里怎么可能只有你一个人?”
“在电影院里,有熟人坐在我旁边,我很介意。而且,电影演到一半,你一定会问东问西。”
加藤还是跟以前一样难伺候。
“那我们分开坐,隔远一点。”
世之介并不是很想看电影,也没半点当真的意思,可是,不知不觉中就脱口说出这句话。
“所以,你们后来分开坐看了同一场电影?”
听瞠目结舌的祥子这样问道,世之介点了点头。今天是祥子拆石膏的日子,世之介陪她到医院复诊。
和祥子约在医院见面,今天是第三次。两人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聊天,度过等待看诊的时间,诊察结束后又回到长椅上再待上一个小时左右。
对世之介来说,虽然祥子拄着拐杖,但他一点儿也不介意跟她到附近装潢时尚、风格不凡的咖啡厅去小憩一番。然而,想带连住院时都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她穿睡衣的祥子到外面去,可是千难万难。所以每次到最后,总是世之介到便利店买咖啡回来,和她一起坐在候诊室硬邦邦的椅子上喝。
“祥子,石膏拆了以后,你想去哪里吗?关在家里这么久,要不要出去散一下心?”
祥子想了一下说:“除了滑雪场以外,哪里都行。”
“那我们就去一个跟雪完全相反的地方,你看海边怎么样?”
“海边……”
世之介认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提议,但祥子的表情为什么瞬间沉了下来呢?
“……好是好,不过,最近只要看到海,就会想起那件事。”
“那件事?”
“就是去年夏天,在你老家发生的事。”
“哦,原来是那件事。”
“嗯,是的。”
“你是怕到海边以后,又遇见难民吗?”
世之介自己都觉得这是一个蠢问题,但还是问出了口。
“不是这个原因……该怎么说呢?我一看到海,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海的那一边,到底有多少困苦无助的人……”
祥子的想法,说单纯的确很单纯,但对世之介而言,多少有点感同身受。
“不过,我们也无能为力。”
“你说的没错,可是……”
祥子越说表情越忧郁。这时候,护士出来叫祥子的名字。
祥子进入诊室后,世之介百般无聊地在候诊室东张西望。由于看诊时间已近尾声,所以,刚刚还坐在椅子上大排长龙的患者身影少了许多。
世之介没生过什么病,能想到的病痛顶多就是上次参加桑巴嘉年华会时,因睡眠不足引起的贫血晕倒。说实在的,他连伤风感冒都没得过,身体好到让他不觉得身体健康硬朗有什么可喜可贺或值得感激的地方。
世之介在走道的墙壁上看到一张生理解剖室的海报,那是一张人体解剖图,画了心脏、胃部、肝脏等各种脏器,并以不同的颜色加以区分。世之介果真无聊透顶,开始用手抵在胸口,像医生触诊一样边摸边对照着看:“这里是心脏,这边是胃,肝脏在这附近……”
他闭上眼睛感受心脏的存在,心脏的鼓动清清楚楚地传抵掌心。他忽然想到:“这里如果停止了,人就死了。”
世之介初到东京时,曾有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与死神擦肩而过。因为觉得说出来很丢脸,也就不曾向任何人提起。那是他生平头一遭置身于新宿站的站台,他沿着站台的白线走,耳畔蓦地响起列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前方随即出现疾驶而来的电车。电车咻地通过他的身边,和他的距离仅几十公分,电车卷起强大的风压,将他完全笼罩其中。
“我如果不是站在这里,而是站在那边,就被撞死了。”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但世之介却想得入神。他第一次体认到“生”与“死”原来只有一线之隔。
世之介津津有味地数着心跳,而且百数不厌,不知道数了多久,诊室的门打开了,祥子走了出来。虽然还拄着拐杖,但拆掉跟了她好几个星期的石膏,整个人看起来轻盈了不少。
“石膏总算拆掉了。”世之介说道。
“感觉光溜溜的,好奇怪哦。”祥子涨红了脸,仿佛是赤裸的胴体被窥见一般。
“祥子,今天晚上我想跟你在一起。”
听起来像心血来潮的随口一问,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好啊,到我家来吧。”
祥子熟练地用拐杖支撑着身体,爽快地应允。
“我是说只有我们两个人。”世之介补充说明。
这个提议来得太唐突,祥子不是不懂世之介的心意,原本涨红的脸更红了,而且几乎红得发紫。
“怎、怎么了?太……太突然了,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一向顺着祥子的意思,从来对她言听计从的世之介,说也奇怪,今天就是坚持到底,寸步不让。
“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们可以去这附近或是哪边的旅馆……”
“旅、旅馆?!”
祥子失声大叫,恰巧经过走廊的护士们无不投以注目礼。
“不、不要那么大声嘛。”世之介连忙提醒她降低音量。
“世之介先生,您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祥子的反应实在太过激烈,世之介先扶她到椅子上坐下。
“你不要那么激动嘛!……又不是要去杀人放火。”
“可、可是……上旅馆……”
祥子激动到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愤怒。
“如果吓到了你,我向你道歉。但是,我们两个是男女朋友……”
“这、这个我知道,可是,我刚在诊室拆掉石膏。”
“这我也知道,但今天晚上我怎样都想和你在一起。”
世之介毫不退缩地着盯着祥子的眼睛看。
“我……我对这一天的事……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您这样是不是太急了一点?”
被祥子这么一问,世之介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毕竟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提议,如果非要给个理由,就归因给受到心脏跳动的鼓舞吧。
“……对不起。可是,我今天晚上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世之介罕见地打死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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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完妆,离开梳妆镜,窗外,出租车就到了。车顶的黄色信号灯一明一灭,照得古老的门柱亮晃晃的。
好久没回自己的房间了,总觉得房间变得异常寒冷。母亲说,房间的窗户每天都会打开,去年岁暮年终还做了大扫除,不过,少了体温的房间似乎连各种感觉也跟着消失了。房间冷得出奇,除了自己长期不在家,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几天前,人还在白天气温超过三十度的坦桑尼亚,一下子回到二月的东京,难怪什么都觉得冷飕飕。
穿上之前就拿出来放在床上的外套,走到一楼。母亲听到脚步声,走出起居室。
“祥子,你真是的,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每天往外跑……”
“下次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想见面的朋友又那么多。”
“说的也是……今天晚上要赴谁的约呢?”
“睦美。”
“哎呀,好久没见到睦美了,她好吗?人家一定跟你不一样,我想她应该已经结婚了,也有小孩了吧?”
自从父亲离开后,偌大的宅院便只剩母亲和帮佣两个人。一想到这些,就恨不得抛下还等在门口的出租车,留在家里陪母亲一直聊下去。可是,如果现在不走,母亲肯定会对我仍然单身的事实,还有现在做的工作念叨个不停。
“我明天一整天都在家,晚上我们两个一起做晚餐来吃,好吗?”
“好是好,不过……祥子,你要穿那种鞋子去吗?”
母亲的视线紧盯着我脚上的运动鞋不放。
“没关系啦,又不是要去什么高级餐厅。我走了。”
“回来的时候小心一点,最近这一带不太安宁。”
母亲一边叮咛一边送到玄关。难道她忘了自己的女儿在非洲的难民营工作吗?是真的忘了还是想遗忘呢?看到母亲因为世田谷住宅区不安宁而替自己担忧的面容,不禁怀疑我是在这个家长大的吗?
坐进出租车之前,回头望了一眼背后的家。这个家现在只剩下年迈的母亲和长期帮佣的女管家居住了。每隔一段时间回国,就觉得房子又老旧了一点,似乎整座屋宇就要随着岁月的流逝尽数凋敝。
父亲因脑溢血离开人世,一晃十五个年头过去了。当年得知这个晴天霹雳时,我已经完成了都内的公主养成教育,正在伦敦留学。一接到消息,连行李都没有收,便立刻赶最快的航班回到东京,可惜仍然晚了一步,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重要的亲人过世却未能见最后一面,或许是宿命吧。
父亲刚走不久,我就像和母亲比赛哭泣一样,日夜不停地哭,怎么哭都嫌不够,终日沉浸在悲伤的情绪当中。十五年了,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是在他人生中最灿烂辉煌的时刻谢幕的,不是吗?
当时正值泡沫经济时期,父亲却大幅扩张事业版图,以致进退失据。如果全部放手,退回年轻时白手起家的废土处理业务也未尝不可,然而,膨胀了的不仅是事业蓝图,还有父亲的虚荣心。但时不我予,新事业陷入胶着,进退两难。
父亲离开后,扩张的事业几乎被清算、裁撤殆尽,幸好最后仍保住了本业。不过,公司的经营无法托付给哥哥胜彦,也不能交给连家计簿都看不懂的母亲,最后直接让渡给曾与父亲同甘共苦、一起打拼的常务董事。这样一来,一向养尊处优的母亲依然可以不愁吃穿地安享余年,父亲也算是让他心爱的女人得到了幸福吧。
而我每每想到自己后来变成联合国的职员,转战各个难民营工作,便会为这人生变化感到不可思议。在日本接受完整的公主养成教育,一路直升到大学,毕业后就待在家里,也不用上班工作。倒不是特意要到所谓的新娘学校学做贤妻良母,只是时间太多了,为了打发时间便去上插花课和烹饪课。不过,无论学什么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提不起劲来,所幸身边还有个每天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母亲,也是出生至今连一天班都没上过的人。
我每天过着悠哉的生活,一旁的母亲可是成天打算,一见时机成熟,便要求我去相亲。宜嗣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一表人才,彬彬有礼,脚踏实地,脾气又好,说他是“名门子弟”一点也不为过。而事实上,他的家族拥有庞大的纺织事业,宜嗣正是衔着金钥匙出生的接班人。
“他是个好人,可是,我就是不喜欢。”
相完亲以后,我老老实实地向母亲表达毫无意愿。母亲也直截了当地说:“结婚的对象就是要好人,只要对方人好,很快就会喜欢了。”
事情进展得很快,来年六月,我与宜嗣举行婚礼,当时我只有二十三岁。婚后的生活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只是真的连一点火花都没有。
在平淡无味的新婚生活中我察觉到一件事,那就是宜嗣一直以来所追求的是“婚姻体系”,即便结婚对象不是我也可以。婚后大约一年,我向宜嗣提出想到海外留学。
当时正好宜嗣任职的商社派他到纽约工作,听说公司替他安排的宿舍站在阳台就可以俯瞰中央公园。坦白说,我有点动心,但最后还是摇着头告诉自己:“不,这不会是我要的留学生活。”
宜嗣绝不是个差劲的人。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与我促膝商量、讨论,纵使他不明白妻子为什么有“我想重新遇见你”这种荒诞的愿望,最后还是顺着我。
我和宜嗣从此一个在伦敦念书,一个在纽约上班,形成暂时分居的局面。无论是纽约或伦敦,两地的距离都比任一地到东京近,但我们两人几乎没有联络。
我在伦敦一心扑进政治学的课业,而宜嗣在异国遇到了他的真命天女。收到信时,我忍不住替他高兴:“宜嗣先生总算碰到命中注定的人了,太好了、太好了。”
父亲过世时,讲得难听一点,我们趁机把婚离了。不过,对母亲来说,女儿离婚和选哪张照片做遗照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
就这样,自二十四岁开始,我在伦敦的大学念了四年的政治学,后来又接受指导教授的建议,读了研究生。蓦然回首,自己竟成了联合国的职员。
和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睦美,约在市谷一家小小的法式餐厅。由于开在住宅区,出租车在窄窄的巷子里绕来绕去,司机没把握地说:“不是这里吧?”又一次右转,继续前进。走到底,总算找到了约定的餐厅。
走进餐厅,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睦美。将近两年不见,睦美愈来愈有女主人的架式,洁净的白色桌巾,桌上的餐前香槟,和她相得益彰。
“抱歉,我迟到了。”
我一走近,睦美就睁大眼睛把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不可置信地笑着说道:“祥子,你怎么愈来愈像野人了?”
“你是说我晒黑了吗?没办法,每天都在非洲的草原上跑来跑去。”
“原来如此……对了,有一个很有名的女演员,现在是冒险家,你知道吧?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不过,你给我的感觉就像她那样……”
服务生趋前推荐餐前酒,我还是要了库存酒目录,因为想喝冰得沁凉又香醇够味的白葡萄酒。说也奇怪,自己几天前还津津有味地喝着井水,盛赞它的甘甜可口呢。
“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两人举起白葡萄酒干杯后,睦美问道。
“还不错,可是,最近很容易累。”
“当然啰,都已经四十岁了。”
“回国前,还在为分配蚊帐的事忙得团团转……”
“哎?什么?”
“蚊帐啊!”
看到睦美一副吃惊的样子,我也不想对难民营因为蚊帐问题发生暴动的始末多做解释。蚊帐的数量本来就不够,难民们平日累积下来的不满,终于被这条导火线引爆。难民们不再听从指示,最后是通过和难民的领袖卢班加对话,才解决掉这个烫手山芋。
“对了,小爱好不好?”
话题一改变,睦美的话随即变多。
“那孩子真叫人伤脑筋。原本以为只要在幼儿园让她考个好学校,以后就可以放心了,谁知道……”
“应该念初中了吧?”
我向不断唉声叹气的睦美问道。
“是啊,都念二年级了。”睦美的表情越发凝重。
“她不喜欢学校吗?”
“不是这个问题……认真说起来,祥子你也有责任。”
“我?”
“就是你啊!你在联合国那么活跃,上次我收到的联合国难民署杂志,上面还有你的照片。”
“啊,你是说那篇报道啊,那是我去视察新营地时拍的。那张照片怒发冲冠,很像面目狰狞的女魔鬼吧?”
“是吗?我觉得很有活力、很有生气啊。小爱从看到照片的那一天起,就把你当成偶像,现在还跟我说要去瑞士念住宿制高中。”
“这样很好,不是吗?”
“事情说说都很简单,但她都无法独自一人待在家里,像这样的孩子……”
看到睦美愁眉不展的表情,我不由得微笑说:“何必想这么多呢?既然本人想做,就让她去试试嘛。至于你担心的问题,你看我,当初比小爱还糟糕,更是什么都不会,不是吗?”
睦美闻言,凝视了我老半天,最后总算露出了笑容,似乎接受了我的说法。
睦美只有小爱这个女儿,我十分清楚小爱从小就被睦美捧在手掌心般照顾,包括择校在内,睦美拼了命也要给她最好、最珍贵的。这样的妈妈当然很了不起,不过,我自从进入社会工作以后,愈来愈深切地体认到真正捧在手掌心上的栽培,并不是给孩子“珍贵的东西”,而是要让孩子学会在失去“珍贵的东西”时,如何承担、如何渡过难关。大人必须教给孩子这样的韧性和坚强,不是吗?
“你还会在日本待一阵子吧?”
听到睦美询问归期,我点头说道:“嗯,下个星期还在。”
“那可以找个时间跟小爱聊聊吗?”睦美脸上仍然挂着愁容。
“当然可以啊,我也很久没看到小爱了。”我答道。似乎松了一口气的睦美去叉端上桌的一块鹿肉。
我们聊到九点多才离开餐厅。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先送住在代代木的睦美回去,再回自己家。车子经过新宿御苑时,往新宿方向看,可以看到一栋奇形怪状的大楼。
“那栋长得像茧的大楼是什么?”我向睦美问道。“最近才盖起来的,好像是学校。”睦美不确定地回道。“那一带是哪里?”我从车窗望出去问道,睦美随即说出一个令人怀念的医院名字,并且表示大厦就在医院附近。
出租车一会儿就到了六本木,司机按照睦美的指示开进窄巷,停在一栋石造的华厦前面。
“再联络,我随时都有空。”
我向走下出租车的睦美挥手再见。
出租车钻出小巷,再度回到干道。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蚕茧一般的摩天大楼不停地后退。大楼附近就是当年滑雪受伤,接受骨折治疗的医院。
我回过头来坐正身子,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事隔二十年,但此刻世之介在那家医院候诊室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却历历在目,言犹在耳,仿佛我不久前才拆掉石膏一般。世之介用少有的认真表情告诉我:“……今天晚上我想跟你在一起。”世之介的声音像刚刚听到一般新鲜复苏。一开始我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所以不加思索地回答:“好啊,那就来我家吧。”没想到世之介听到这个天真的答案脸色煞白。想起他那慌慌张张的表情,至今仍会哑然失笑。
接下来,事情如何发展呢?世之介以罕见的顽固,毫不退让地带着拄拐杖的我,到医院附近一家有钟点房的城市宾馆。当世之介说要去旅馆时,我还以为去的是京王大饭店或凯悦大饭店之类的豪华饭店。
“世、世之介先生……我已经做好了要去旅馆的心理准备,可是,我并没有心理准备要来这种地方,应该是要到那里吧……”
我站在只有十层楼高的小宾馆前面一边说,一边指着身后的京王大饭店。
“什、什么!京王大饭店?!”世之介瞪大了眼睛,表情无比夸张。
“不一定要京王,凯悦也可以……”
看到我一脸不安,世之介赶紧接口道:“你、你没说错,一提到这附近的饭店,当然会想到京王、凯悦啦。”
“我并没有非去那里不可的意思,只是在下定决心和你去旅馆的时候,我脑海里想到的就是京王饭店……”
“祥子你没有错,怪我,我对那些大饭店只有打工的印象。”
感受到别人的视线,我顿时自回忆中醒来,从后视镜望见司机满脸狐疑的表情,才发现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傻笑出声。
“司机先生,麻烦你过环八以后,第二个红绿灯右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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