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关牛窝之路(2/2)
“铁壳仔,把它拿过来,里头有向城隍爷求来的锦囊妙计。”刘金福提高音量,这是说给帕听的。
那个装蜜丝佛陀蜜粉的铁壳系在刘金福腰布里,向来是他北上时的皮夹,不见了,幸好在附近找到了,摔得歪七扭八。帕打开看,一条恩主公挂乾隆通宝的絭、一个佛银、一沓买不到什么的千元钞与几张折妥的纸。帕打开纸,那就是城隍爷的妙计了。第一张是死亡证明,上写着他的日本名,鹿野千拔。一九四四年六月初,战死于印度尼西亚的比亚克(biak)岛。另一张是同僚的证明,说明鹿野千拔隶属于日本海军101燃料厂,支持印度尼西亚的比亚克岛的机场扩建。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七日,米军用舰炮与轰炸机瘫炸三天,之后大规模登陆。日军伤亡惨重,粮食断绝,八十名台湾籍与四十余名日本残兵撤退,在海边发动了一辆重十吨的“大发”登陆艇,西渡到新几内亚岛避难。搭船的人太多了,体能好的泡在海里抓住船舷好增加乘载量。夜里还好,日间成了美国战机的攻击目标,船艇顿时大火燃烧。抓在舷外的鹿野千拔在美机第三轮扫射时,大腿中弹,虽用丁字裤当绷带止血,仍死在海上。历时两天,最后有八人横渡成功,见证者是其中之一,松冈富宏,汉名陈阿水,原籍台北市。
帕看完,放回盒内,费了巧劲才阖上歪掉的盖子。现在铁盒是他的,包括死亡证明书。他死了,只是死得不够圆满,日军字典里只有玉碎没有“撤退”,撤退就是逃兵。不过那又如何,苟活才能传述此事。显然这件死亡不是虚构的,是见证者陈阿水把帕套在他亲身经历的死亡路线中。最重要的是,帕现在懂了,刘金福这次来台北耗费钱财与牲畜的目的,不是旅游,是为了打通关节,伪造他的死亡证明。这城市什么都买得到。唯有死亡,帕才真正自由,不受任何政权与权势的左右。他可以回关牛窝深山,永永远远不再下山了。
帕把铁盒里的钱给了带路的年轻人,感谢他找到刘金福,也希望他请人处理那具尸体。年轻人停顿,把钱收下后,忽然说:“有件事告诉你,他是被推下桥头的。”说罢,撒腿就跑,钻入了草丛中。
帕改而向刘金福询问。刘金福沉默一会,摇头说:“自家掉下来的,骑铁马赴不急转弯,撞上桥掉下来。”说罢,他不再说话。
这沉默不是肯定,反而挑衅帕的感受。要等答案来,不如去找答案。他顶着床回到桥上,把那台铁马翻了翻,它那么破,伤痕多得秤斤算,看不出端倪。他走上桥面观察,从五公尺地方跌落,大概也要有本事才没毙命。但是桥头另一边聚集几位群众,帕走过去询问,或许有眉目。
“紧走,有大尾的来了。”桥下传来声响,是跑掉的带路青年喊的。他渡过河而一身湿淋淋,对桥上的人喊了数次,还抛石头通报。
那群人除了一个穿日本军服的坐在桥栏杆,其他的站桥上,盘查三轮车、牛车与巴士上的人士,凡有外省人即殴打。整个早上,那些警察不是困在派出所据点,忙着与另一群民众对峙,不然就是弃械而逃。街上的人对动乱似乎习惯了,焚烧房子、死亡与随之而起的零星械斗,那像热闹的庙会活动,而非死亡的挣扎。而桥头是交通的动脉,在此绝对可以找到仇家,即使你们不认识。
那群人即使没听到桥下的警告,也瞧到帕来了。他们看到桥那头有个人衫服脏破,步伐傲慢,头顶纸船。船上有两只牲畜,一只是纸糊的猪,一只是纸扎的公鸡。船上躺了个稻草人,头发却是真的。船舷边挂着竹管做的脚踏车,金属漆上得栩栩如生。他们只能这样想,那是拿给丧家烧的,不然怎么可能整套顶在头上。帕来到时语气平静,不带怒气,问是谁把他的祖父打伤后推下桥。他们不敢回答,眼睁睁看着那条船多么具体,多么可怕,像是刚从南崁溪捞上来的,滴着河水与血水。河水是刘金福的泪水,他哭着喊,泪水从脸上滑落,从床缝渗下来,大部分流泻在帕的头上。“遽遽走。”刘金福尽力嘶吼,叫那群人快逃,但声音如此不堪,再大声也只有帕听懂。
帕会杀人的。刘金福改而求帕,呼喊帕的小名开始:“‘尚风牯’,停下来。阿公拜托你莫动手。”
帕动摇了,好久没听刘金福这样叫。“尚风牯”意思是像风流动的小孩,这是贱称,意谓小男孩难养。这是他的小名,但没有彻底动摇他。帕一个前去,抓住了其中的胖子,扭着领子,举起后丢下。
胖子重重跌落地上,木屐发出巨响。那木屐俗称“男子汉”,较厚实,通常是 迌人、总铺师或沙西米店的师傅才穿。“男子汉”笨拙,跑起来慢,打人却很实用。胖子落地,趁势拿它,狠狠敲帕的膝盖。
帕料想不到这胖子颇机灵,他的膝盖吃疼,害软了。一个重心不稳,整张床落地,帕机灵滚开,来不及闪的胖子成了夹心饼,也多亏胖子当肉垫缓冲,刘金福没震得痛。现在猪跑到桥栏杆边撒尿,公鸡在天空盘桓。纸扎的都活了,大家干瞪眼。而帕乘胜追击,一脚上下地猛踩着床沿,压得胖子的肚子打浪。他根本不顾刘金福的阻止。
这时候,那个坐在桥栏杆、穿日军服的年轻人,持收鞘的武士刀,一刀砍向帕的肩。帕腿往后蹦,滑了开,不过鞘尖划开帕的破衣,飞行衣露出来。路人大叫他也是日本飞行兵,难怪会戴飞行镜。
“是我打的,”带武士刀的年轻人说,“那老货仔穿着中山装,骑一台富士霸王,骑很紧,看就是好额人(有钱人)。我们拦下他,问个详细。”
帕闪过去,在对方举刀攻击前,抓住刀鞘折弯,丢下河床。“他自然不会回答,他听不懂日语与闽南语。”帕冷冷说道。帕接下来的攻击,把在场的人吓呆了,那只有洋人电影里才有的罗曼蒂克画面,他撂着穿日军服的人的后脑,狠狠地吻下去。唇齿相战开始了。帕无视对方的捶打,睁大眼,以舌头撞击,数度打开年轻人紧闭的牙齿。对方关了齿门。之后,帕用右上臂夹着对方脑勺,另一只手捏住他的鼻子。这招管用,年轻人张嘴呼吸。帕便把舌头长驱直入,上演法式舌战,最后把对方舌头抓过来,牙齿一紧,咬断了。然后放开他。
穿日军服的年轻人后退几步,勉强靠在桥栏杆边,全身发抖。他没打过这样荒唐的仗,失去初吻,失去礼仪,失去舌头,也大量失血。他张开口的刹那,鲜血直喷,成了血盆大口。只有年轻人知道失去舌头,围观的人骇然但没察觉,对他们而言,穿飞行衣的人会一种吸血的功夫。
“老货仔有回答。”被压在床下的胖子大吼,用悲伤无奈的口吻说,“他用国语说,‘我们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我们是娃儿,全部投降了,拜托不要开枪。’老货仔说,他是阿山仔,我们才打的。”
那是恩主公的锦囊妙计,时间暂停咒语。刘金福曾在山屋的油灯下抄念了数百回,告诫帕,危急时用,如今他也在急迫下念出来,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像小学生背书。咒语没能救他。或者说,那些妈祖婆的海上妙计、城隍爷的生死簿计划,全是他想出来,假托神意。自己不用,一旦打开来用已过期了。帕看着躺在床上的刘金福,又枯又瘦,桥头一带与他有相同体态的只有漂流木了。走吧!帕心想,转家吧!这个老人跟他一样是抹布命,东抹抹、西擦擦,破了,烂了,没关系,翻过来用又三年。刚刚看他要死了,现在能躺在床上流泪,懂得委屈,帕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盖上,避开围观者的目光。
那个胖子哭了,不像男子汉。穿日军服的人蹲在桥边,嘴角流血,止也止不住;其余的同伙有的跑了,留下来的也不知所措。帕把胖子从床底拉出来,又拦下台路过的黄包车,把穿军服的人拎上车,吐出嘴中的战利品——半截舌头,活生生蠕动——要他们快到医院把舌头缝上去。他们推着黄包车走,边走边喊,很快地消失在桥那头。胖子在后头追,赤脚跑几步后回头坚持穿上“男子汉”,用夸张的外八步伐跑,木屐发出巨响,远了还能听到声音。
“一下子,我们一下子就转到屋家。”帕蹲下身向刘金福说,盘起了床。能收拾的都上床去,包括两只牲畜与高贵血统的破铁马。
听帕这样说,刘金福的嗅觉沾满了森林的苔味,湿气重,夹杂些许苦腥。这味道太熟悉了,山屋都是这种绿苔,连碗底的脐盘与扣子孔都有这玩意。他不知道那不是苔味,是溢到鼻腔的血。他努力呼吸,被血呛伤了肺,那猛烈咳嗽让他陷入迷蒙的幻境,加速地挥霍了自己的余生。
帕带着一家子难逃。一只猪、一只鸡、一辆铁马、一位重伤的老人,全都挤在大眠床上。回家之路比预期的艰困,漫长崎岖,弥漫了烟硝味。帕终于承认了事实,他真是衰神,逃到哪,哪里都陷入动荡。吆喝的群众冲入警察局或军库抢出枪械,殴打外省人,到处有示威、叫嚣与血腥,要睡一觉不得安宁。可是,眠床上也没有安静过,刘金福有了幻视,把外头看成了五十年前的“走番仔返”战争。一八九五年日本人根据《马关条约》接收台湾澎湖,当年五月,北白川宫能久亲王领兵从基隆上岸,顺利进入台北城。此后日军南下的步履,在桃竹苗受挫,一批客籍的义军用肉体形成防波堤,阻碍了日军的枪浪炮潮。这段历史帕很熟,在山上时,刘金福常拿出来讲古。帕想到的画面是,刘金福坐在自己的坟头,拿竹枝当枪,传述战场故事,夕阳凑过脸来,照得皱纹与白发好清晰。刘金福的开场白是:“这不是讲古,我活这么久,只是要告诉你,我曾跟英雄一起过。”讲到底,不是这个死,就是那个亡,最后只剩刘金福成了不死英雄。等帕在练兵场当上军曹,才稍有体悟,刘金福的经验与那些关东军老兵一样,都罹患了类似“感染性战争”的症头——喜好把听来、另一批老兵的战争经验说成自己的,好强化自己的地位。
帕走不了直路线,兜来兜去,得听伏在床上的刘金福指挥。要是不依,刘金福便拉发绳,勒得他喉咙长出茧了。睡觉时间不定,有时白天睡在市场边,当众表演乞丐。他们还睡过庙桌下,只能把床当供桌让人摆上祭品。有时睡在只有刘金福知道的山洞,待在那一整天,帕找到几把发夹式的炼樟脑用刨刀,锈透了。刘金福说那是三十位脑丁的兵器,要用护铁腕干掉三个日本兵,却被洞口的一挺机枪堵死了,这山洞是他们的葬身地。第二天他们却被上千只的蝙蝠从那个坟墓赶出来,连忙到街道,这时一列火车开过来,帕想用熟悉的汽缸节奏让刘金福回神。帕追上去,风向不对,煤烟往他这里罩来,害他边跑边咳。朦胧中他看到车上的一幕,一群人持棍,用闽南语盘问,是外省人就往外丢包,包括一个对不上话的少数民族乘客。那个少数民族乘客很生气地拿出车票,说他有买,从最后一节车厢追到最前头,对整车的人咆哮,可是爬上火车后躲入厕所。
他们没有回关牛窝,继续往南走。他们来到丰原,刘金福说这叫葫芦墩。他要帕顺着田路逃,越远越好,因为这里有个年轻人杀了一个化妆成和尚的日本间谍,随来的日军来屠村,把两百多个村民用枪扫射。沧海桑田,目前眼前没有田路,是一面学校围墙与松树。这可怪了,刘金福讲古时都说他在这跟日本人杀得天空起血雾,怎么到了现场就逃,帕便学鬼王的口气:
“你这竖子,把胆肝拿出来,用屁股打不倒四脚仔。”
刘金福听出是老长官的口气,惊骇说:“统领,我不逃,下次不敢了,我回失礼。”
“竖子就是竖子,讲讲看,这是第几次逃?”帕破口大骂。他可得意,模仿得连自己也叫好。要是这样能让刘金福回神,早日回关牛窝也好。
刘金福跪在床上求饶,自然不知道是床下的帕在装腔。这回帕懂了,他阿公不如想象中的勇敢,挺孬种的,怕东怕西,只能成为旗兵队,情况不对就跑,那两颗子弹就是被敌人自后方打中的吧!到了第九天,两子阿孙来到中部的八卦山,刘金福说胜利要来了,义军会合了南部来的大清国黑旗军,数千人要在这制高点痛击日本人。他们在这部署大铳,炮口嗓门轰不停,与日军较量。不过日军的一个冲锋队偷袭上了山头,像一根针把义军的阵势戳破了。更多的日军涌入山头,肉搏战与短距离的枪战开打,义军只能用竹竿与菜刀对付。刘金福把中了数十枪的统领背离战场不久,两个人都不行了,一个快累死,一个快死了。统领死前要刘金福挖下他的眼睛,放在彰化城墙上,终会看到日寇退出台湾的一天。刘金福不会挖目珠,两颗都挖烂了,他自责统领死后什么都会看不到,只好把那两颗烂眼珠吃下去,至少还能保存在他体内,如果在阴间相逢时还能还回。死去统领的眼眶还冒着血。刘金福以为他还有救,割了三十六个义军死尸的辫子,编成网子,与旗兵队把统领的尸体扛回关牛窝,并带回一尊小型的克鲁伯过山炮。帕也躺在地上,给刘金福挖下他事先在左眼眶里放的两颗石头,挖上两回。然后帕跳起来,高兴说:“挖完了,做得了,把统领扛回关牛窝去埋吧!”
“不能走那,四脚仔从那攻来。”刘金福大喊。
帕顾不得刘金福的指挥,戏演完,能回家了。他选了小径往山下跑,想到要回家就像个女人快乐地扭屁股,一路拨开杂草。刘金福在床上怒喊,说前头有日本人攻来,还把猪鸡丢下床,希望阻止地板神秘的移动。帕机灵地抓回鸡,但猪跑得太快,扭着屁股,身影在山径上显得有些邋遢。帕抓回猪时,双脚却陷入黏答答的泥沼中,他低头看,全身直冒汗,刘金福也是。眼前是二十六个死去的年轻人,他们手掌遭铁丝穿过反绑在背后,张着眼,缩在地上,脑壳上有枪洞,血水成淖了。这是国军枪决人犯的现场。帕这时用掩护的口气大喊,这些都是被日本人打死的义军。来不及了,刘金福被死亡的一幕吓醒,瞬间老了,那些在体内保存五十多年的热血与勇气也馊掉了。他害怕地说,帕,那些都是跟我一样的台湾人呀!
帕扛着刘金福跑了,朝关牛窝回去,一路跑得专心。胆怯的刘金福躺在床上流泪不停,足足念了二十六回《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为死去的亡魂祈祷。当他念到第三十八回时,关牛窝快到了,这时被强风逼得眼眶里都是泪的家畜,张眼发出怪异的呼喊。帕朝前看去,一列红滚滚的火车在纵谷前进,几乎没有重量,安静地飘浮在夜路。帕抄小径往那列火车靠去,在一个上坡路段,他跳出来与列车近距离接触,刁蛮的机械运转与枪声传了过来。来不及了,那是一班溅满血的列车,一路前往关牛窝镇压群众暴乱的国军二十一军把枪管朝外射击,火光交加。帕下意识地用床挡下子弹,那一刻猪被射死,鸡也是。它们的脸上仍浮现欢迎的眼神,而且尸首掉进车轮下,被蹂躏成一摊泥肉。刘金福中了八枪,血水疯狂地从身体喷出来,死亡的恐惧没有困扰他,他念上第三十九回的《心经》是为了自己,祈求众神给他勇气与力量,因为他想趁还有一口气在,动手把八个枪眼里的铳子掏出来,如果可能,他也要把另外两颗日本铳子也挖了,不然他葬在这片地底下会躺不安稳。
但是,帕阻止了一切。在下坡路段,帕与火车迅速地分开了,扛着床往山谷跑去,跳进了关牛窝溪。他抱着刘金福在水中挣扎,乃至安静下来,帕要是不这样狠心做,他阿公可能会在自我刑罚中哀号得连脑袋都挖下来。帕哭了,整条溪水都是他的泪水似,而刘金福已淹死了,安安静静的。他们暂时沉入最深的水底,一个专属的空间,与世界暂时区隔了。最后,发绳断了,眠床顺着溪水离开关牛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