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了,下港的黑狗兄(1/2)
再度回到鬼屋,是四天后的事了。一进房,帕恨不得睡死,而且非常讨厌睡床,因为头上有一顶却被折磨得快死了。他趴在地上睡,打呼都嫌浪费力气,安安静静,口水流得好远。睡得很沉,唯一的梦是有只天牛带他来到光芒足以淹死人的王爷葵花海,在花海深处,他躺下,仰看天顶的紫色太阳,好美的颜色,清风柔腻,他就醒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鬼屋地板,是中午的阳光把他热醒了,他仍趴在地上,看着阳光中的尘埃,有着今夕是何夕之憾。忽然间,他笑了,看到梦中的紫色太阳,好清丽秀美呀,竟然躲在这残旧的鬼屋。帕爬了过去,那是一朵牵牛花。它的日语汉字叫朝颜,意思是逢晨光便开了。藤蔓十几日前从地板缝钻了出来,当时他还拿了玻璃杯罩起来避免踩伤它。现在它把玻璃杯踢开了,多么傲气十足,藤蔓勃发,嫩叶鲜翠,唯独以一蕊盛开之花来衬托此刻帕的视野。这种花粗鄙,到处是,到处烦人,有时整面墙或枯树都缠满这种绿色垃圾,帕从不正眼瞧,可是此时静观这朵却无比喜悦,而且藤蔓上爬了几只蚂蚁,还有蜜蜂飞来采蜜呢!
这是晴美的一天,帕等阳光撤走后,起身洗个澡,把几日来的污秽与霉运一并洗去。这时阳光从另一边的窗落入,再度来到室内,洗好澡的帕盘坐阳光下安静的餐饭,一锅干饭配肉松与酱菜,吃到流汗,是何等享受。剩下的饭倒给后院的家畜吃,弥补它们在家没人照顾。这锅饭是为什么男孩的母亲准备的,令帕满是愧歉。他把男孩带入城内四天,有三天陷入死境,这期间唯一的讯息是第一夜男孩曾摇电话回家,向母亲表示与帕去做生意。幸好有这通电话,也多亏他母亲接下来的日子相信帕会照顾好男孩,失联三日也没报警,不然在家埋伏的可能是那批特务。
吃完饭,帕赶紧收拾行李,打算离开这。原因有二,一来他是锅热水,泼到哪,哪的秩序会遭殃,台北城已被他搞得死去活来了。二来,他再也不要跟刘金福一起生活了,那糟老头像条草绳无趣,还紧紧勒住他。至于要去哪,他还没个主意,先走就对了。出了后院,才爬上墙,心肚的牵挂爬上脑海,忽然就担心起刘金福怎么也数日不归呢?是被逮,或是悠哉城内?他心头又冒起了迟疑、猜测与不安的阴霾,那些浓烟足以瞎了自己思维,那个他立誓要一刀两断的老货仔,怎么会藕断丝连呢!他决定暂时待在院子,只要确定刘金福回房,就溜得一干二净。傍晚时,他把床搬到后门,晚上床已扛进房内了。他退守的依据是,只要确定刘金福平安回来,也就从此不相见了。
等待是漫长的,帕一夜辗转反侧,像是被滚烫的时间炸着的油条,越翻越感到情绪膨胀,睡眠断断续续的。隔天打早,阳光再度照在墙面上,那只剩一封信尚未寄出,帕坐在床沿发呆,把那封信拿来细读后折入信封。接下来的时间,他反复做一些事情,老是心不在焉,去到菜园替被啃得面疤疤的玻璃菜抓菜虫,或坐在窗台上看泥蜂筑巢,或看云相的变化,或拿小刀把床板里的子弹抠出来,甚至拿刀替猪锉修蹄甲。最后,他坐回牵牛花边,之后闭上眼,学着呼吸,宛如罗汉跏趺入定,让耳朵清明,剔除鬼屋内无意义的杂音,如咳嗽、撒尿与走路,帕几乎能听到附近几条巷内的活动音量,拼凑了庶民百态。先从中午开始说起吧!炊饭到了,妇人敲石取火,用打火石敲打另一颗包着薄烟纸的打火石,或用番仔火(火柴)划过磷片。烧煤球发出规律的吱吱声,烧木材会忽然炸出裂爆响。中午后,商贩推着板车陆续来。有个白俄人是被苏联红军驱逐的前露西亚贵族,从满洲流浪到台北,沿街“哗玲珑(卖布疋)”,吸引人的不是用敲锣叫卖,是街角休息时,以口琴吹奏沙皇时民谣《三套车》,音律凄缓,哀愁得仿佛能让淡水河成了家乡冰雪覆盖的伏尔加河。傍晚时叫卖“飞翎机碗粿”的推车来了,用铁条敲着米国战机坠毁的铁片,哗啷啷的,故名之。更晚时,戴墨镜的按摩师由小孩引领来,吹着笛,幽晃晃的。小孩总是低头,他瞎了一只眼。卖烤地瓜用喊的,喊“烧番薯”或日语“亚企伊毛”,不用叫也知,底下铺炭的铁桶漫出香气,烤到皮缩泛糖的热番薯令人一时难眠。最后一摊由叫卖烧肉粽的表演,味道与叫声越来越浓,而后一街淡过一街,长韵结束了,巷子要安静很久。接着,卖早餐的在凌晨五点左右挑担过巷,伴着水壶汽笛的哔哔声,喊着面茶、米乳、菜头粿喔!尾音的喔得拉长。天光时刻,一辆三轮车停在丁字巷口,一个声色场所打滚的下班女人会到面茶摊坐。面茶是面粉炒猪油与糖,热水冲之,蕴一碗金乳色的汤气,又甜又香。女人没喝,端着茶碗,直到它不再冒烟才放下离开,现实给她一个理由可以这样,除了她,无人知晓原委。接下来,整个早上的叫卖声紧凑又饶富趣味,不是挑担就是推板车,吹木笛是卖豆腐,吹海螺的卖猪肉,海螺的高低声能分辨出是卖肥肉,还是瘦肉多的挑贩。喊着“补鼎煞火”的补锅碗老师傅一走,修雨伞、磨剪刀菜刀与卖女性小杂货的都出笼了。高潮是近午的摇小鼓的资源回收商,喊着歹铜坏铁破玻璃。整条街的小孩听了,恨不得能把房子举起来,卖力摇一摇,倒出角落里不为人知的废铁环、铁钉与锈铗,换上些麦芽糖。战后缺玻璃原料,五片破玻璃能换一颗甘纳豆糖,这让孩子不惜自己的脚如磁铁般提供街上的玻璃片插入呢!
最难忘的是卖油条的女孩。她早晨五点与晚上九点走过巷子,打赤脚,在十字巷口喊:“烧ㄟ喔!烧ㄟ油糋粿。”又湿又冷的下雨天照卖,撑伞是要遮竹篮的油条,盖油条保温的布永远比自己的衫服厚。有时候女孩蹲在巷口哭,没人知道她为何哭,每个人都有值得自己在夜巷哭泣的故事,一个五岁女孩也有。帕有一回卖药回家在巷口巧遇女孩,便向她买油条。女孩掀开篮中的毛巾,油条都躺在泛着油光的厚报纸上。帕买了整篮,包括竹篮、毛巾与废报纸。女孩以为遇到怪叔叔,吓得提篮跑走,只留下怅然的帕。
与其说等刘金福,不如说是等待声音。这一等,又盘坐两日,少吃少喝,甚至处在半梦半醒间,梦见自己的一对耳朵像蝴蝶在数条巷子内盘桓,汲取声音的蜜,每种言语、碰撞与呼吸皆隐藏故事。然后,有股声音越来越响,大得他无法盘坐,便醒了,耳朵又停回头上。是有人敲门了。刘金福回来了?但他回来会拉门把直闯,非礼貌性敲门。门外有人喊,原来是为什么男孩敲门。帕睁眼瞧,四周好漆黑,唯有门缝下投来灯光,原来已夜晚。他起身应门,感到身体发芽似黏在地上,使上些力气扯,噼里啪啦地扯断根丝,打开门,走廊的光射来,让门里门外的人都吓到了。帕身上缠满了牵牛花藤,样子古怪。帕这才理解自己枯等已久,藤蔓上身了。
“我哥哥快过身(过世)了,你可以来看他吗?”为什么男孩希望帕来参加丧礼,口气一点也不难过,“你穿这身衫也不错,很黑猫。”
帕虚应式地笑笑,答应参加。不过得先盥洗沐浴。他到厕所大号,再用冷水冲个澡,趁身体发抖得快解体前赶快冲出来穿衣服。抖着抖着,身体这大冰块慢慢融化成暖流,通体舒畅。他回房开灯,地板爬满藤蔓,只留下中央他坐下时空荡荡的屁股痕。藤蔓的活力像废纸,一根火柴般的动力就能烧得旺盛,甚至爬出窗外,爬上那台脚踏车,没想到野藤真有生命力。这时候的帕才惊觉,伤口都不痛了,被铁丝穿洞的手掌愈合、红肿的脚筋消退、胸背的鞭痕已无刺痛,两天前才感到自己掉进绞肉机,今天伤痛就像花朵开尽,还有闲情洗冷水澡呢!自己果真是烂抹布的命,打断手骨颠倒勇,越破越敢往脏的地方走,说不怕死是唬人的,但烂命一条总能化险为夷。
盥洗好,穿上灰色袄衣与长裤,一身素朴。帕知道自己去拜访扶桑花少年得带些东西,就带牵牛花吧!他把电线圈放下,灯座降低,房间顿时充满藤蔓的暗影。他在“孵花”。帕心想,牵牛花遇朝阳会盛开,遇灯光也有相同效果吧!最后只开了几朵,恹恹缩缩的。等到帕心烦了,恨不得自行掰开那些花苞。最后草率为之,折了有花的藤,便到隔壁造访了。
扶桑花少年昏迷了一礼拜,今晚是他的最后一夜。
他五岁发病,被医生判定只剩六个月。多亏他父母的奔波,多活十余年,就算此刻被夺走,也不枉了。他父母邀大家来陪扶桑花少年,当作喜事一桩。少年斜躺床上,脑后垫个大枕头,身边衬托弟弟摘来的十二朵扶桑花。这花翻遍城里的每条街,更不会错过台北植物园,都是摘来的奇特品种,复瓣花、菊色瓣,甚至是花蕊上又开出花瓣的品系。十二位花精灵守护以自己为名的主人,气氛凝重。帕也受邀参加,但是他又邀了“它”加入。日本鬼特别装扮,穿巡官服、挂佩刀,腰骨挺直,这是它第一次跨出房门,几年来它在自己房间哭沙了喉咙,要不是帕刚刚威胁它要在脑壳再下根钉,它不会出来散心。
时间一点点耗去,没等到扶桑花少年长眠,有人先睡死,拼命打呼。活着太漫长,死亡又是瞬间,大家抓不住那关键时刻。或者说,扶桑花少年总是惦记什么而不愿走,他的脸颊下凹,眼皮微阖,醒不来也睡不去,这等下去,他身旁的十二朵扶桑花慢慢干枯了。
“死亡是醒来,不是睡着,他需要天亮。”日本鬼以过来人的经验分享,这里已死过的只有它。
“他要天亮才走。不是等到日头出来的那种,是内心的天亮。”帕说。
这考倒大家了。为什么男孩站了起来,在柜子里翻箱倒柜地拿出保温壶,又从父亲抽屉拿了钞票就往外冲。又枯坐半小时,不晓得男孩会变什么花样。之后传来纱门碰撞声音,男孩跑回来了,手中的保温瓶水银胆破了,身上脏兮兮,膝头磕破皮。他在房间里跳着,鼓着腮帮子说不出话来,像是内急找不到厕所。男孩最后拎起茶杯,把嘴中的水吐出来。杯缘跳着一串串的小气泡,这是汽水。他跑到三公里外的杂货店买来的,回程跑得急摔坏了瓶子,情急之下往地上吸,总算救回一口。
帕懂得这用意,这件事男孩曾对帕说过。有一回哥哥想喝汽水,弟弟推着轮椅到三公里外的商店看。汽水不是罐装,也不是从冰桶用勺子舀出来的,是更粗糙、由现场做的。老板用苏打粉、冰水与砂糖放入罐里摇,倒出来便是。他们连这种最便宜的都买不起,看进进出出的小孩在买。连续去三天,老板说他们兄弟是最佳活广告,眼神都是渴盼,让路人都想喝,就免费请他们喝一杯。哥哥含了一口,吓得马上吐掉,说气泡咬人。于是只把玻璃杯里的汽水拿来观察。哥哥说汽水是活的,毕毕剥剥说话,越说越小声。最后,哥哥说汽水死了,不会说话,之后他疯了似,把汽水倒入耳朵听,让老板再也不让他们进店里。回家的路上,哥哥语带难过地说:“下次还要来喝。”下次再也没有勇气与钱尝试了。
现在那杯“口水”就在那,放在少年的耳边,成了大家目光所在,反而让躺在那没剩几口气的扶桑花少年被遗忘。汽水跳着气泡,一串串,一颗颗,慢慢停了,最后成了一杯死水。少年的呼吸也越来越缓,似乎听到气泡的呼唤,有一部分的气息被带走了。
少年的母亲脑海闪过一个念过,说:“他要走了,他怕黑。”
少年爱晒太阳,他多么盼望血管能运送阳光而不是氧气。旅馆住户用延长电线把自己房内的电灯泡牵来,并拿出终极武器,烛光更强的灯泡——早期用电不是电表制,是灯泡制,向电火局申请几烛光灯泡便是,当然会偷用大灯泡,不要被抓包就行了——大家从各自房间搬来鹅蛋大的灯泡,一盏盏地亮,家具泛着一圈光。房内充满光,大家拎着灯泡,靠近扶桑花少年。少年脸上很安详,凹陷脸颊填满光,多年宿疾慢慢挥发,像朵含苞十年的扶桑花就要开花了。出门的帕这时回来,拎着木箱,打开后拨开里头的稻草与砻糠,露出一颗小玉西瓜大的玻璃球。哇!好大的电火球,为什么男孩大声惊呼。没错,这是关牛窝火车站广场的路灯灯泡,出发前被帕偷摘下来了。没人看过这货色,难免称赞,但中看不中用。因为帕把特殊的灯座从梁上垂下后,旋入灯泡,真惨,灯泡得了贫血症,钨丝抖着小光后熄了。帕点点头说,我们家乡的孩子称这电火球是星星,要是流星从天掉落,它就会亮。
“要是泄屎星(流星)不落来,或者天顶都是乌云呢?”为什么男孩急问。
“那就召唤它。”
帕说罢,便把为什么男孩扛上肩头。照着帕的教导,男孩脱下外衣,裹着电火球慢慢擦,顺着弧度,慢工撩拨,像刘金福站在关牛窝的火车顶上卖力干活。这是召唤星星的魔法,反正它一定会来。此时电火球忽暗乍亮,钨丝张眼,瞬间灿赤,电火球这下火起来了,来不及避开的人头发焦卷。太亮了,大家闭上眼仍躲不掉,女人找帽子、男人想打赤膊。为了提供足够的光,电火球把周围二十条巷子的电源吸过来,街道彻底黑暗。居民夺出门看,天河缭乱,满天都是星星。这也解释了这颗电火球在关牛窝得使用独立的水力发电系统,不然它会把整个村的电源榨干的。
最后,扶桑花少年谢了。
隔两天,帕决定进城去找刘金福。他从后院搬出板车,放上床,拿了些棉被与稻草遮掩。才跨出后院,便惊觉台北之大,要找出刘金福何其吃力,困难度不亚于在淡水河捞出一块大清国的城门砖。这并非不可能,但办法不是很牢靠。帕把后院仅存的一只猪与一只鸡抓了出来,先下手为强的训诫,说它们乱吃菜、乱刨土,骂得畜生也有感情了,低头不语。末了,帕才提及,它们的土皇帝现在在城里,需要它们帮忙找出。如果找到,他就侍奉它们一辈子,如果不帮忙找,它们只有流落街头的份,好点的下场逃得筋疲力尽而死,坏的是马上被人宰了。那两只畜生也懂得意思了,不是啼叫就是努嘴。
这就行了,牲畜的鼻子最灵敏,找人最行。帕把它们放上板车,加了条绳子拖动,慌慌忙忙上路,过了桥,来到城里。往哪去?他往一礼拜前最后见着刘金福的浴堂找起,除了街名之外每条路看似相同,越深入城里,不要说往前,连回头路也忘了。过了几条街帕就迷路了。“右转,拿筷子那边啦!”这时身后的板车传出声音,指示帕如何走。帕回头看,板车上有喉咙的只有家畜,而且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便大喊,你出来吧。
为什么男孩从稻草堆钻出头,脸上挂着预先准备好的歉意与笑容,还做鬼脸,立即消弭了帕的怒意,指导帕怎么走。不愧是人小鬼灵精一个,认路也行,很快找到浴堂。那儿空荡荡的,茶坊与酒楼关门,浴堂不冒蒸汽,空着的面茶摊只留下地面上垫平用的破砖,不到晚上,整条街的繁华与人群绝对不会苏醒。帕拦下一位恰巧走过的老太太,用闽南语询问刘金福下落,即使靠男孩在旁更仔细的描述,到头来还是徒劳了。帕体悟到,不过是须臾的分开,他已忘了刘金福的面貌,能讲出来的特征,满街都是这样的老人,唯独那份他们私藏的记忆与争执却难以传述。
还好有备用的“牲畜计划”。帕把猪抱下了车。那只猪以为要被屠宰了,嘶声大叫,四蹄乱挥,哪肯慷慨就戮。“夫库洛,莫惊。”帕叫唤这只猪的日语绰号。此猪小时候老是爱晚睡,才取了猫头鹰之名。接着帕搔了搔猪肚子安抚,待它情绪安稳,拿出刘金福穿过的衣物,要它凭此去找人。猪也懂得了,这里嗅嗅,那里闻闻,靠着那种神奇的“好鼻师”功夫寻找,在附近打转几圈后,终于踱出巷子了,让帕松了一口气。夫库洛先踅到公园,挖出刘金福拉过的屎,尽责地吃下去,又到电线杆下学刘金福撒尿,接下来学得可多了,毫无情状之下竟然在路上跌倒,对遥远的街口呆望,坐在行人椅上叹气,不然就是在骑楼下的水龙头喝水。慢慢地,帕懂了,夫库洛依据刘金福留下的气味在表演他的行旅。它不苟言笑的演员态度,太入戏了,搞得帕与男孩大笑。渐渐地,帕笑不出来,一只猪的表演隐藏另一个老人的无助,把几天前的模样活生生呈现:一个老头在骑楼下睡一晚,在墙角跌倒把头皮磕破了,一路咳一路扶着墙走,他还在死巷不明就里地号啕大哭,目汁把地湿透了。
“畜生,莫哭,再哭剁死你。”帕多次安慰猪无效,终于怒骂出声。但猪的情绪正紧,哭得要死不活。帕看了也难过,掉过头去,难过的是刘金福为什么难过呢!
男孩早早避开这幕,去买午餐,拿回几个报纸包的食物。帕也不打开瞧,拿了一口咬去,他大叫,音量不亚于咬到铁板,但呼喊来自惊喜,因为他口中有股浓郁爆炸了,让舌头与牙齿陷在美味的泥淖中忘了该如何运作。他连忙打开报纸,看见面包中夹了一块黄澄澄的爱玉冻,问男孩那是什么的。可丽姆(crea),男孩说,这是一种外国猪油,塞在“胖(面包)”里很好吃。帕连连点头,说欧米的猪就是不一样,挤出来的油都好吃。说罢,把面包塞入嘴,连沾了奶油的报纸也吃了,顿时有了力气。
有了吃,猪也会打回原形,不是戏子,而是抛着舌头的贪吃鬼,黏在帕身边巴望着。帕毫不吝啬地赏了个奶油面包,好犒赏它的演出。不过,吃了重咸,猪就馋相毕露,循着香味,跑到面包店前插队,抢着要刚出炉的烫嘴面包,帕怎么拉都拉不走。
面包店的排队人潮被猪逗得大笑,只好让它了,就在那时,帕依稀听到雄壮的鼓声。他不确定鼓声的来意,但是它极具引力,让那些街影斑驳中的人群也停下动作听。这加深了帕的猜测,没错,鼓声把台北街头造就成一条纵谷,人潮往那流去了。猪也放弃面包,往那移动。几分钟后,鼓声更近了,也更清楚了,帕走过去,在两条街外终于看见汹涌的人潮,足足有三千人,黑压压的看不见头尾。有男有女,有老人与小孩,规律地往同一方向移动,有的闲话家常,有的低声咒骂时局政治。人群中还穿梭各种小贩,有的是挑担卖面茶,炭煮的热水壶吱吱响;有的是满脸垢面的孩童,提篮叫卖熟鸡蛋或油条。他们的目的地是烟酒公卖局,抗议昨日缉私队在查缉私烟的过程开枪打死人。队伍最醒目的是那三十几具大鼓,直径两公尺,分置在牛车上。为首的是站在牛车上的大汉仔,打赤膊,头绑毛巾,瑟冽寒风中,身上有三斗火似的不畏寒。他周身敷满了汗水,胸肌随擂鼓的动作偾张,擂完一阵便用闽南语吼:
“日本人鸭霸,欺负我们,不过,人家做事有效率;国民政府也是鸭霸,但人家做事老牛拖车,摆烂又歪哥(贪污),对吗?”
“对喔!”众人附和,雄浑的声音流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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