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鬼子,也是来寄信的(1/2)
在城市里,建筑、秘密、政治终将会沦为尘土,只有传奇还活着。
传说来自耳语的膨脝,到底谁先说的,没有人知道。人们都说,那个壮汉住在江子翠的二条通与三条通之间,某次砍柴时,刀柄迸裂,断刀剁断脚动脉,血喷光了。无计可施,壮汉的父亲用牛血输入,意外活下来,故力大如牛。错,有人反驳说,那个“牛屎人”是个泰雅人,是往来乌来泷(瀑布)与新店之间的台车夫,一次推六台车,一餐拼一锅饭,每次进城沿着火车新店线的铁路跑。错,有人说那是个穿飞行衣的日本兵,住在火车北淡线唭哩岸站附近,站前不是有成排剪有英文字母的榕树,注意看,如果英文字消失了,那天他就会出现。错,有人拍胸脯保证,在金山沿海看过那家伙,半暝三点就等渔获上岸,四个箩筐夯过草山(阳明山),夜奔二十公里到大稻埕,批发完,再回金山夯一转到士林市场,要是有人刁工说他的鱼不鲜,他头一歪,呸,口水落筐,那鱼全醒来尖着尾巴跳;然后他说不卖了,把鱼全担走。错了,有人说那少年来自八里的老坑猴洞,谁死在那,廖添丁,那少年是廖添丁转世,知道吧!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你们看过他跑吗?够快够狠,铳子打不死,房屋压不垮,人也没有影子呢!那家伙不是人,是鬼,要是我说错,把我浸猪笼算了。
这些传说都是帕离开台北后才传开的,对他而言,也终归尘土。不过他忘不了头一次进台北城的感觉,那是一九四七年初的事,水泥建筑干净整齐,电线杆林立,骑楼深邃,抬头看到的多是招牌,低头到处是垃圾桶;街道宽阔,得在中央辟个菜园种树,三线道马路上总有走不完的行人、牛车、三轮车与冷风。牛多没什么大不了,怪的是都往相同方向走。“二战”末期的台北大空袭,米军精准地把总督府炸毁了,这个台北最明显的箭靶坏掉后就难修,战后改为长官公署也还一时修不完,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牛载运砖材去补墙。帕后来才知道,这城市有十万头以上的牛帮人干活,集体出动,顿时陷入非洲大草原的恐怖,代价是有些道路在大热天成了沼泽,泥泞的是牛粪,沼气是粪臭。
最难适应的是通货膨胀的压力,除非像宫灯不吃不喝,还能照亮他人,锱铢必较的功夫让人足以长出第三只手精打细算,或多张嘴好讨价还价。米是算粒不算斗,吃东西得先付钱,以防饭后又涨。至于寄信,最好多贴邮资,不然由火车运的可能改由牛车送,对方收到喜帖时,新娘可能已生出婴儿。这吓坏了帕,他进城打算寄上两封信,现在只能先寄一封。也不知道是过于兴奋,还是物价上扬让空气充满铜臭,帕没吸几口空气就退回河边,划回自己的鬼屋了,狼狈收场。
“将军阁下,早点回家的原因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赚钱。”帕一边对为什么男孩说,一边把衣服的河水拧干。赚钱是早日把墙上的信寄出去。寄不出的信是噩梦,帕老是梦见一班列车上的士兵哀号,问他家书寄到了吗。
为什么男孩回答得干脆:“还用想,工作多到能用扁担挑。”口吻不符他十二岁年龄,但是回答的工作全是他母亲做过的。可以做女工,比如帮忙缝冬天手套,鬼屋里有几位阿桑都是干这活。洗衫裤也行,勤一点,保证能糊口饭,不过这份工作大家抢得凶。其他还有帮佣、托婴、厨工等等,多到做不完。帕听了只有摇头的份,他宁愿拿枪杆,也不拈那种掉地上就融化似找不到的针。洗衣服更惨,谁家愿意把大家闺女的内裤送到帕的手上把玩。说来道去,这些都是女人工作,帕下辈子才有份。
无计可施,为什么男孩求助母亲,帮帕觅得一职。母亲从木箱子拿出各种用来治疗扶桑花少年的汉药,有菲律宾海马、暹罗虎骨、高丽人参、印度熊胆、非洲犀角,足足能开小型的万国动物标本展览会。她说:“这是所有的家当,今下用不上,拿去卖吧!”言明买卖事成,五五分账。
帕他目前干最好的职业是军人,精神是宁死不屈,现在要他求别人买药,简直要命。他想了一夜,梦里梦外都辗转反侧,隔天阳光从窗外爆亮,墙上百来封的信在光亮中翻动,发出轻微声。帕再度检视那些内容,没错字,也没语病,唯一令人不安的是那些寄不出的信有灵魂,仿佛张口大喊着回家。刘金福不久醒来了,抹把脸,吃个冷早餐,便要帕杀只鸡好带出去卖。刘金福出门前,帕扯了个谎,跟他开口要了些银角仔(零钱),下午吃个面糊解馋。刘金福早就看穿帕的心思,要把墙上的信寄出,便说,现实更灰心,你寄出去,就是让家人多个担忧。说罢拖着木杖与沉重脚步,打开纱门,离开鬼旅社。
才传来关纱门的声音,为什么男孩又来缠着帕,也多亏这鸡婆的功夫,帕才有出门卖药的冲动。男孩“引蛇出洞”的计略很简单,很短,打破帕一夜的犹豫不安。他说:“少尉大人,我是将军,听好,出门卖药去了。”
“是的,将军阁下,但请用敬称‘殿’,警察才用‘大人’。”帕中气十足地回答。照例的,帕开窗递出床,在头上垫几件的旧衣服,顶着床出门,并且特地从后院带一台板车,划床过河。到了水深处,竹篙探不到底,帕奋力拆了一块稍大的床板当桨,划往下游的河岸,中途还得避开桥墩与来往两岸的竹排船。经过大桥时,帕慌张地蹲下身,吓得为什么男孩也依样画葫芦,还以为桥垮了。只因帕看到刘金福驼背走在桥上,连忙闪躲,怕他撞见。刘金福拄杖,另一手拎着才杀的鸡,血水弄得裤管黏答答。这老头为了省钱,花三小时绕远路过河,全靠脚走,省下的渡船费能在中午吃上一碗切仔面。床很快溜到桥的另一边,帕在这头看不到刘金福。不知怎的,想到祖父在冬风割人的桥头上,每走一步如搏命演出,随时会烟消似,帕心中涌起一股悲凉。
进城后,这股情绪延续好久都散不去,而且屡屡与他作对似。帕把带来的板车载着大床走,避开路人的眼光。他昨日进城寄信,来去匆匆,黄昏下扛着大床走,吓坏几个居民。今后进城,别太嚣张,一只老虎太逍遥地走在大街上不会成为英雄,结果很惨,不是被民众赶回圆山动物园,不然就是乐坏警察,有理由持枪狩猎你。他们到几家汉药铺兜售中药,忍受店家嫌东嫌西,不是菲律宾海马发霉了,就是熊胆潮腥了。其中一家很恶劣,说虎骨是用牛骨冒充,要是敲开的关节梗里头没有蜂窝状的骨巢就是假的。帕用牙齿啃开验货,有骨巢,很扎实。这中了店家的伎俩,说,货对了,但是品相不好,被啃坏了,不过他可以打对折买下。帕气死了,把虎骨啃下肚,也不愿便宜卖给店家,还撂下话:“我可以免费给你,就等我拉出的屎吧!你剉着等。”店家被帕的吃相吓坏。帕的牙齿磨得很响,眼露杀气,让人以为是虎姑婆来了。
“现在只有你吃过中昼(午餐)了,我能吃海马吗?”男孩沮丧地把海马尾巴放嘴里,恨不得吃下去。
虎骨不好吃,有股精液的味道,难怪有人说壮阳,而且坚硬的骨片让帕感到自己的胃变成绞碎机器,发出各种难堪的声音。帕为自己的愤怒感到抱歉,嘴上没说,但手表达了,将男孩抱放在板车上,好减缓他的疲累与饥饿。帕说,他不介意有人吃了海马,肉虽然小块,看起来比虎骨好吃且营养。这下男孩反倒吃不下去了,他先前暗算,只要帕阻止,便狠狠吞下这只脱水的小怪兽。他把又瘦又小只能喂饱盲肠的小肉干放入口袋,黯然低头。这时帕拍拍男孩的肩,指着百公尺外的街角说,把那个蹲在骑楼下磨药的人找来,他可能愿意帮我们。说罢,帕翻开衣领内侧,用牙齿撕下一块绯红色步兵肩章。它向来被缝在衣服内里。男孩半信半疑,凭着百公尺外的人影,就评断他能帮忙?这种人影满街都是,每个看来都比眼前的更有诚意。
男孩硬着头皮前往,中途经过骑楼下的面摊时,诱人的一幕在眼前。有人正要离席,碗内留下两口粉肠汤。男孩失去了意识,现在控制他的是拧成一堆咸菜干似的胃,他二话不说,把汤汁喝下,赶紧逃开。男孩跑到街底,见到那个背对他磨药的年轻人,他二话不说,或者更带情绪的“废话少说”,立即拿肩章给他看。他受够了这样求人,要就要,不要就拉倒,多费唇舌就是浪费他刚刚偷喝来的汤渣。那个跛脚的年轻人先是一愣,然后灵魂最深处的蜘蛛网像是被人摘除,撑起拐杖,紧跟着小男孩走。
回到原处,帕不见了,找了一会儿才看到床板在某条小巷幽幽处。男孩带着年轻人靠近时,帕从床板后头走出来迎接。男孩吓到了,撞鬼了,眼下的帕露出自己的原形了。阳光下,篱笆边,帕勒起袖子,刻意露出断臂。又摘掉了平日戴的飞行皮盔与飞行镜,左眼是骷髅眼,没耳朵,脸上布满坦克铝带辗坏般的伤疤,惹得几条狗跑来对他咆哮不停。帕的习惯是,凡是现场有第二人在,即使是刘金福,他也遮上这种面具,包括睡觉时。
年轻人表情惊讶地看着帕。之后,他撩起右脚裤管,把露出的铁架义肢整个甩掉,又丢掉拐杖,只靠单脚不断在原地跳着找平衡,停下来就跌倒。彼此有点像小孩子在比惨。帕拦下要帮忙扶起年轻人的男孩,示意让他自己来。最后,单脚年轻人扶着篱笆从地上站起来,对帕敬以举手礼。
帕回礼,端视对方良久。然后单刀直入,拿出汉药材,不卑不亢地对年轻人说:“头一次来台北,没有钱生活,这些可以卖吗?”
年轻人拿下东西,也不检视,一握就知道分量了。他猛点头地说跟他去,拿钱给他。说罢,年轻人也不管帕有没有跟去,连义肢与拐杖都不要了,兴奋地跳回家,在转角还摔得满身是土,连忙爬起,又连忙跳回家。
终于有着落了。帕脸上露出了笑容,笑得眉毛几乎浪起来。他用衣角把风镜内侧的玻璃擦干净,皮盔抖一抖,戴回原位。唯独瞎眼那边的风镜不擦,不是不用看,是不让人看透。一旁的男孩却哭了,原本耸耸肩而已,最后号啕大哭,泪汪汪得把眼睛快泡皱了。
“跟你回失礼,把你吓到了。”帕蹲下身,对男孩说。
“没有。是看到两个阿兵哥这样,才突然难过。”男孩猛摇头。或许这种难过像打喷嚏,哈啾两下便没了。但他也询问帕,为何整条街那么多人,唯独看到街角的年轻人肯帮忙。
人总是在绝望中遇到贵人,端看运气与缘分。偌大的通衢街道,从日据时的“丁目”改为“段”,“条通”改为“巷”,随处望去,五个年轻人中总有一个是退伍军人,流露那种胆怯、害怕与无奈的眼神,帕一看,约略猜中谁是谁,只是彼此心照不宣。那个年轻人蹲在一百公尺外,用战斗蹲姿磨药,墙角倚拐杖,露出裤管的右脚踝在阳光下闪着金属光,再远也看到义肢的光芒。帕的心中也有那道光,只是藏得紧,曾奋斗的信念瓦解了,新来的国民政府又视他们这群老兵如破瓦。帕需要被认同与理解,知道那个年轻人也是,便大胆露出自己的面目,与其说那是比残比缺比悲哀,不如说是取暖,仿佛说:我们是同类,别躲起来。这类的人会帮忙彼此,帕这样想,深知对方也这样想,故出此策。
不过,帕要对小孩讲出这心情,实在颇难,便说:“我是凭着他的衣服,上头写着米国字pow(战俘),很远就看到。”战后,不少南洋回来的士兵都穿这种衣服,由当地的联军发配的。
“pow是啥咪意思?”
“输、了、了。”即是输光光的意思。
男孩惊叹原来是这意思,台北好多年轻人这样穿,还以为是流行。接着,他抹干泪说出自己难过的原因。他说,战争刚结束时,保正伯(里长)说有阿兵哥要回来了,动员大家去车站迎接。火车靠站,大家热情地摇着旗,大喊欢迎回家,给那些大哥哥鼓励。拖了些时间,那些阿兵哥才一个个走下车厢,脸上没有好表情。车站也变得好安静,没人摇旗,也没人叫好。那些阿兵哥全穿着病院的灰色衣服,身上都少了零件,有人断腿、有人断手,有人没长头发,只长出被火烧过的疤痕。他们排队,安静走开,只有铁拐杖咖哩咖哩的声响。男孩又说,你跟那些阿兵哥比起来,算最惨的,他才难过。
“我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永远回不来。而且,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再生的能力,像壁虎。”帕很神秘地往胯下夹个东西,又说,“不过常长错,断手长不出,却长出一条腿。”
男孩又流泪,不过这次是被逗翻了。帕把年轻人先前留下来的义肢夹在双腿间,走起路来,假装自己有三条腿,扭扭捏捏极了,还拉着推车,用令人喷饭的动作前行,慢慢往汉药铺去。男孩则拎起那根拐杖,斜在肩上前行,踢正步,大声答数。
汉药铺的头家给足了价码,对帕甚为感谢,表示家中的后生很久没如此快活了,但也劝帕别穿着日军服在街上踅来踅去,会被抓的。之后,将家中的剩菜蒸过,炒了道青菜与菜脯蛋招待。帕被发绳系在床边,只能坐在店门口的板凳上吃,他起先装客气,回答年轻人好奇的询问,比如在哪当兵?在台北住哪?但久了,他只点头回应,眼神放在稻黄中带点微焦的菜脯蛋,他独钟此味,萝卜干弹牙,煎蛋滑舌。最后他脸色苍白,身子发抖,因为血液已聚集在胃,准备好应付长久来的待废状态。直到男孩鸭霸地把菜脯蛋吃了半盘,帕出击了,把煎蛋夹进嘴。够狠的吃相,换来神秘的感觉,啊!一朵被夕阳烤焦的云落下胃了,也许低头能看见肚脐在发光呢!再胡乱扒些饭,喝两口汤,已满足了,真想到空旷的淡水河边高喊,真爽。
吃饱了,口袋也有了钱,今天的活干完了,年轻人送帕到巷口,还偷偷塞上两瓶的药酒,说这是祖传的,拿来卖有好价钱。帕点头道谢,在街角告别,回途顺道到邮局寄出六封信,又买了猪油半斤、橘子八颗,好感谢男孩的母亲。有了这次经验,帕觉得做生意不能太缩头缩尾,像大丈夫卖女内裤,不敢大胆地敞开心胸,如此下去,卖什么都亏本。回到鬼屋后,他与男孩重新拟出作战计划,好把两瓶药酒卖出去。两人你来我往,尽量把重责给对方,要求对方该如何扛责任,自己顶多是插花玩票而已。最后只好采折中方案,两人深觉明天不要来,计划真丢脸。
隔天,帕脱下飞行装,穿上灰棉袄与长裤,足蹬草鞋,口叼烟杆子,一副乡巴佬进大城的憨样,不过那张鳄鱼脸太恐怖,还是套上飞行盔与风镜。至于男孩则走摩登路线,戴草帽、穿女性连身洋装,裙下套着昨日从淡水河捞上来的玻璃丝袜,他反对化妆,出门那刻却回头把脸涂上又厚又浓的妆,恐怕连子弹也打不穿,好让谁也认不出他来。两人以“黑狗 ”与“黑猫 ”互亏彼此,这是战后的流行语,型男与辣妹的意思。而且两人在耳边别上扶桑花,更能吸引人客。照例是乘床过河,进城讨生活。不过这次不是把大床用板车拉,是顶在帕的头上,床上站着男孩。就是要娆摆,就是要热情招摇,就是要往人群热闹处钻。男孩拿着小鼓敲打,咚咚隆咚,把红皮鞋往床板大力跳踏,咔哩咔啦,还不时撩起裙子,露出用草绳系紧的玻璃丝袜,惹得路人大笑。男孩见人多了,喉咙敞开,把拟好的广告稿大声地念:“哟,俗俗俗!俗又大碗。紧紧紧!赶紧楼顶招楼下,厝边招隔壁,阿爸招阿嬷,阿公招孙仔,阿母负责招全村喔!来喔!”
帕见人群都把眼神抛过来后,大喝一声,把床板放在地上,那不过是重重举起、轻轻放下,床脚把地磕出了灰。众人知道这床是真的,不是膨脝的,而帕更是。接下来就是郎中卖药的那套,帕把上衣褪了,含口药酒后往胸膛喷,日头一照,呦!看,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帕不废话,要群众拿砖或石头往他胸口敲,敢拿杠锤更好,把心脏挖出来也行。观众看了,却没人敢动。帕又赏出一把钱,谁要是往他胸口打破皮,钱就归谁。一个旁观的大汉仔卷起袖子,往掌心吐唾沫,搓干净,拿起砖头,说声失礼了,就往帕的胸膛重重砸,打得手麻而且有股脊椎钻透脑壳的晕眩,差点跌倒。帕扶稳大汉仔,夺下他手中的砖往自己胸口拍,砖头没了,胸口也没半点痕。帕说声歹势了,钱自己赚回了。这一来一往,两瓶药酒卖了,生意好得能躺着干,还有人因为没买着而气呼呼地喘。帕微笑道歉,末了,大喝一声,步伐甩开,把散场词边走边念了:“我是下港来的电镀铁牛人,身高六尺四,头毛是铁钉,肌肉像鸡胲(气球),战车辗不死,坦克压不歹,颠倒来帮忙打磨抛光。”这闽南语念得破,群众大笑。忽然间,声音没了,众人望去,只见一个大汉仔顶着床,床上站了摩登的反串男孩,消失在街角了。追过去找,地上只留下一朵扶桑花。
没有人知道卖药郎从哪来。有时从新店的山里来,往河边去。有时从火车站来,往淡水海边去。有时帕上岸时陷了一身泥泞,有人就说他是泥牛化身。有时帕在嘴边叼根草茎,有人就说他是大道公(保生大帝)的马夫下凡。光是整个台北市的好事者替帕捕风捉影所耗掉的口水,能养活一甲的稻苗。后来,大家说他来无影,去无踪,唯有扶桑一蕊红,干脆叫“一蕊红”。那花别在耳上,跟天师钟馗在耳朵别上的鬼艳艳的石榴花一样,丑残的面貌也跟钟馗差不多,也有人叫他“鬼王”,而且是白日上演钟馗嫁妹,看他头顶上的妹子多妖娇呀。帕不在意被叫什么,在意的是赚足钱:他把一部分钱拿来寄信,一部分垫鬼屋房客们的房租,剩下的拿来进货用,如此循环。生意做得红,不消七天就把信寄得差不多了,而且城里被他搅得沸沸扬扬,他想趁此平息风波。但是他仍要入城,不为别的,他想查出刘金福入城干吗。
刘金福到街上玩什么?早出晚归,上床就睡,下床就出门。他越来越少回鬼屋,多则三天,少则一夜,回来时疲惫不堪,躺在床上随时会死的样子。这时候帕会靠过去闻味道,充满烟酒与老人体臭,甚至在皮肤皱褶还有火药硝味,完全嗅不出来他的行踪。帕觉得,刘金福早已成为不会腐烂的尸体,趾甲从裂开的鞋头露出,衣服褴褛,裤带用月桃绳,头发用清国样式的发带绑,胡茬与成撮露出来的鼻毛又硬又白;牙齿只剩八颗,宁可衔筷子,也拒绝牙刷伸进嘴;不喜欢洗澡,污垢多得耗尽两块肥皂也打不出泡,身上永远飘着乞丐的馊味。最常吃的零食是枸杞,说要明目,别瞎了自己,好看清楚冥府之路。帕心想,他老的时候会这样吗?人家说相亲时,看妈妈就知道女儿将来模样。他有一天会成为如此的糟老头吧?放弃文明,视整洁为粪土,不在乎外人的眼光。但是帕多么讨厌刘金福,甚至厌恶,经历那么多战火、挫折与屈辱仍活得好好的,偏偏算命师说他的命就是跟刘金福一样,活得够老不死。帕恍惚看到床上的老人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原形,一根倔强的老木,不发芽,更是拒绝腐朽。
这天早,刘金福又叫帕杀了头猪,肢解后放在板车上,加条绳子挂在胸前辅助,拖着走了。帕也随后出发,穿上飞行衣与皮盔,用板车拖着眠床,在街角的榻榻米工厂买了稻秆堆上床伪装。男孩照例跟来,一只死缠烂打的跟屁虫,不让他来还在地上哭闹。帕怀疑男孩整天把耳朵贴在墙上窃听,有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掌控呢!只好给他跟。出了门,过了桥,进入城,人潮就多了,靠左靠右都随便走,帕为了闪人与避开车潮,几度跟丢了刘金福。多亏男孩匍匐在床顶的稻草堆中,眼尖地找出,他似乎爱上这种间谍跟踪游戏,一路骂帕没吃盐,走得慢。没想到刘金福对街道熟悉如入自家灶房,没有浪费半步,很快找到市场卖屠体,闽南语也没有罣碍,因为他装哑巴,用比手画脚的功夫,再装些可怜,肉品很快告罄,留下最有价值的猪心与后腿。之后,刘金福买了两罐红露酒、三斤狗肉与双炮台香烟,拉板车四处踅,也不知去哪,累了就坐板车休息,渴了就借骑楼下的水龙头喝,饿了吃面摊。一天下来,刘金福的行程很无聊,连帕都跟到打瞌睡。帕总结他的重点行程:刘金福在某大官的豪宅前与管家很熟络地聊天一小时,送上猪腿与狗肉。离开时,管家指着藏在板车稻草里的猪心,也被拿了。接着,他花两小时行程,到某民宅送上两罐红露酒,随意扯聊。一天就结束了。这时天色已暗,刘金福赶回鬼屋得穿过整个市区,还可能会迷路,他推着板车到公园,那里人少,符合他的企图,寻块幽静处,脱了裤子大解,事后用番石榴树叶摈净。
这样过生活与罗汉脚差不多,帕用废木屐形容,而且当着男孩面前看见自己祖父大解还有些窘。帕认为后头没好戏了,如果这种邋遢的老货仔还能上酒家喝酒,体臭会熏坏大家的酒兴。只见刘金福上完厕所,到处捡落叶,嫌不够,还摇树搜集,几乎让每株树疲惫地应付寒风与这个老头。整个公园寻了一回,刘金福用垃圾桶把落叶装了运上板车,拖到死巷,把板车掀倒,挡起冷风,人便钻入塞满落叶的垃圾桶睡着了。
帕突然有种愤怒想对自己吼:这老货仔不知照顾自己,风这么透,天气如此寒,摩挲了一天,只图个垃圾桶就好。他关在鬼屋那段时间,日思夜想,所想的刘金福游台北的地图,应该是打早出门,到巷口嘬碗面糊,配盘萝卜粄;之后到公园看人耍猴戏、卖膏药,再剃个头发之类;中餐吃封肉配竹笋汤,饭后去电影院睡午觉,下午逛百货公司。晚餐后,到日式澡堂泡汤,皮肤搽油霜,走在寒冷的街道,嘴中哈着气,最后找家不贵也不便宜的旅馆,睡到天亮。但是刘金福的行程没有照帕的谱去走,连边都没沾到。难道帕的一路跟踪被发现,刘金福走苦情路线?帕不认为,除非他阿公脑后也长眼。
帕决定耗在这,观察刘金福的动静,他从裤带掏出一把钞票,要男孩坐三轮车回鬼屋。男孩不依,坚持留下来作战。帕正在气头上,一手拎着男孩,右上臂拉着拖车到街上,随意招了三轮车,就把人丢上去,喝走车夫。回头时觉得缺人揍,一拳就把路灯柱打歪,嗡嗡闹,灯泡爆裂熄了。灯暗了,这顺了他的意思,只要把大眠床扛下车,稻草掩盖,能图个好地方睡,也好监视不远处的刘金福。也不知过了多久,手中无表掌握不了时间,帕全身发抖,热量仿佛从每个毛细孔漏出来,完全堵不住。而且他晚餐没吃,肚子空空,忽然灵光一闪,他从床缝摸出了萝卜干吃,那泡过淡水河而有了鸭粪味,就当鸭肉干好了。
“你偷食我的菜脯,这才是你的。”为什么男孩大喊。
帕吓一跳,头钻出稻草堆看,是男孩捧了一大碗的担仔面前来。这条巷子冷清清的,从头通到底,只有坟场整理后变成的公园传来鬼叫声,哪来一缕油爆香葱的味道?看来这面摊可远,端来费功夫。帕心头怔揪,嘴上骂他几句,却下手把面端了来,掌心烧烫,一股暖意从手中灌满了全身。他根本不用筷子上场,先吸口汤,把舌头烫醒了干活,伸个老长,把面条、虾仁、香菜、豆芽菜都踢下肚子去。啊!帕赞叹一声,要不是男孩阻止说“碗公不能吃,那是有押金的”,他牙齿也用上了。吃饱了,帕的眼皮也要塌了,暖和的胃囊让他觉得肚子里塞了盏路灯,全身流荡着阳光,挺亮的。他便对男孩说起了个故事:从前有个地方,叫关牛窝,那里的山好高,水好透,最棒的是路灯由掉下来的星星点亮。男孩说不信,星星点灯,哪有这样的路灯,可是帕没说完就睡翻了,男孩只能相信了……
睡到半夜,帕冻醒了,张开眼时吓着,为什么男孩抱着他缩在旁边。帕连忙在稻秆堆中摇醒他,急问他怎么没回家。男孩说,他摇电话回家了,说今天跟帕大兄出门去北投泡汤、吃土鸡,不用回家过夜,妈妈答应了。
“看来你长大了可以住外面。”帕说。
“才不是呢!爸妈都不管我了。”为什么男孩驳斥,“他们偏心,比较喜欢哥哥,不喜欢我。”
又是一场兄弟之战。帕听着男孩抱怨,抖出家庭内的纠纷,父母不睦,说得嘴皮乱抖。帕听了好久才厘清男孩的意思,原来扶桑花少年在五岁发病后,焦急的父母到处找医生,时日一久,双亲开始抱怨这是对方上辈子造的孽,害了扶桑花少年。有一回两人吵得凶,怒火和欲火越撩越大,床头打了一架,床尾又爽一下,意外种下了为什么男孩的种。父亲后来把这件事当家族笑话说出去。男孩多少会认为他在家中是“插花”性质的,不是主流。帕听完了不回应,他不擅长劝慰,面对白虎队是吼的多过于轻声的安慰。帕是军人性格,深觉命令很好用,包括曾经这样面对向他吐情的白虎队。
“将军阁下,这时我该抗命了,颠倒过来命令你了。去,你马上去那边的街角骂过来。”帕说。
“这样够远了吗?”男孩真的跑到街角对帕响应,然后吼着,“我是台北城第一大将军,恁爸今晚真不爽,详细听我讲,我家有个快死的阿兄……”
帕笑了,男孩样子真狡怪。一个片腿,一个云手,然后来个小蹦,又追加个筘腿,用歌仔戏的那套把兄弟阋墙演出来。武功很拙,倒是喉咙有彩,骂得整条街有了回音,他也流汗了。最后有观众回应,不知谁家受不了这狂吼,放狗咬。男孩从那头狂奔回来,一头扑进稻草堆藏,后头跟一只疯狗追,狼狈得像是快被戏迷逼疯的大明星。狗盘桓了两圈,最后走了。
这头喧闹,那头有了动静。帕与男孩立即安静。刘金福从垃圾桶爬出来,拼命地把自己的手背与两颊搓热,对着墙壁小解,然后拖着板车离开,经过帕躲藏的稻秆堆时,没发现任何异状。帕立即跟上去,凌晨的街道空荡荡,即使保持距离,但拖着床的庞然身影几乎在告诉刘金福说,我就在你背后,你最好佯装不知道。男孩马上跳下板车,说自己常玩躲猫猫,从来没被人抓过当鬼,此时他自愿当报马仔,到前方刺探情资,再回报给帕。帕笑几声,顺了他的意。最后刘金福来到中山北路的一条小巷,附近多是茶坊或酒店等声色场所,不时传来女声笑闹,空气中也弥漫着香烟、酒味与香水味,他没有进入那些胭脂味的楼房,是走到巷底的公共澡堂。澡堂彻夜开,满足附近寻乐的男客,他们洗到一半时会下身围着毛巾到门外的摊贩,就着氤氲的茶水蒸气,边喝上一碗面茶配油条,边品论女人与生意。刘金福在澡堂外徘徊,见无人,撬开路边的沟盖,用澡堂排放的废水泡脚与洗手,再盖回去,缩在被蒸汽熏热的石板上睡去。帕看到刘金福找到好床,也安心了,心想不如到澡堂好好泡澡,去除几个月来的霉味。两人便付了钱,拿个理由推托,扛了大床进去,彻底地把身体泡成熟虾了。
隔天,照例是一段可有可无的跟踪行程。同样是刘金福买酒走访人家,吃骑楼下的面摊。这折了男孩的兴致,认定刘金福是全台北最糟的老头,像马路上随处可见、被公交车辗干的蟾蜍尸皮,别妄想从他身上再榨出一滴乐趣。但是到了傍晚,事情却有了变卦,帕与刘金福大吵起来,几乎扭打起来。那时天色逐渐昏暗,行人渐多,三轮车夫的吆喝声大了,刘金福拉着板车靠边走,无视骑楼下挂面相布条的算命师在挥手招揽。忽然,车轮掉进水沟,凭他个人之力,难以脱困,还好骑楼下的画师走来帮忙。这开启了机缘,刘金福参观了画摊,在怂恿下,他揣入口袋摸了钞票,坐上板凳,决定在物价飞涨的压力下,给自己先画遗照。这种遗照叫福寿图,格局固定,大多是女的坐太师椅,男的站立在兰花桌边,背景是富贵人家的厅堂。由于画师早已画好图案的格式,只消把人头描摹上即可。时近黄昏,自然光不足,考验画师的经验与技巧,打着油灯,求细腻的画工难免会慢些。
帕也等了,而且等出愤怒。他不顾男孩的阻拦,走近到刘金福身后看图,慢慢看出蹊跷,才绕到画师旁把画笔抢下,折断它。帕讨厌这张福寿图,这意谓刘金福大声宣告,他活够了,有图为证了。帕也讨厌刘金福画遗照,这不就间接证明,这个自认什么都行的孙子没才调保护自己的阿公。这举动惊扰了画师,深呼吸后壮起胆子,发出粗哑的怒骂,几乎让人肯定他的喉咙着火了。
但是有人骂得更火,那是刘金福。他颤抖,站起来,耗尽力气地大吼:“你仰般走出来?你这野灵鬼,行到哪,都会害死人,你会害死这里的人,回去藏起来。”对刘金福来说,带着帕来台北只是就近看管。宁愿把帕死锁在鬼屋,也不愿放他出来一步。他比谁都相信,而且体验到,帕是家神三太子哪吒转世。他会刮肉换身,落身在哪个地方,那就变成阿鼻祖地狱。关牛窝被他搞得天翻地覆就是证明。
帕哪听得下去,他现在气得充血的耳膜像犀牛皮厚,还能听下去的,只有自己说出来的话:“我要去哪,就去哪,你没有权把我锁在鬼屋。”
没等帕说完,刘金福抄起小桌上的油灯,往帕的身上砸去,大吼:“你这身日本鬼衫,滚回去穿吧!”
帕的飞行衣烧起来,火跳着,也疯着。骑楼亮了,行人停下来看,帕身上跳着金屑的油沫,完全像根蜡烛照亮了大家。
男孩尖叫,脱下衣服拍打帕身上的火,说:“你救救自己。”
僵硬的气氛持续着,帕站这,刘金福站在那,两人不动,也不说话。倒是旁边的人像烛光下乱颤的影子跑来跑去,担心帕被烧死,因为眼前的家伙存心变成灰似的待在原地,不在乎身上有多少火。没错,帕是麻痹的木头人,摔爆在他身上的油灯烧不痛他,更痛的是来自帕心中的怒火。帕捺不下情绪,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往往也是最恨的人,那是同脾气相碰的弃绝。帕告诉自己,今后再也不要跟这死老货仔在一起了,不要受尽怒骂、委屈与指责。断绝关系最好的方式,是离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帕转身拖走板车,这时才感到疼痛,发现身上着了火。飞行衣有基本的防火功能,皮肉伤不大,但是油渍燃烧起来挺吓人。帕赶紧拍去大火,回头看,心头抽搐,他拖的哪是板车,简直是一颗发炉的天公炉。原来火苗跳到稻秆堆,得意地啃食易燃物,马上冒火,板车三两下烧起怒火。这还得了,帕连忙把大眠床拉车下,叫男孩去骑楼下取水。还好稻秆烧起来声势大,后劲小,床没烧坏,顶多熏黑了。晚一步救的板车则没这么幸运,在火堆中噼啵叹着,瘫成灰。也罢,帕觉得多了两个轮胎反而像坐轮椅碍事。他拉了拉发绳,它还是跟牙槽一样紧,这玩意细小,却连火都烧不卷。算了,他抹了把稻灰在颈根,把那润滑一番,别给箍着的发圈咬了。接着,脚一顿,脊一弹,那张大眠床就好像自动跳上帕的头。人就走了。这头顶功夫太醒目,走在大街,自然引起轰动。一群人紧跟在后头,叽叽喳喳谈论,说那就是传说中吃了仙丹的卖药郎,得靠一张床镇压自己才不会飘走。
有个孩子胆子大,跑到街中央,大吼:“来喔!来看喔!地方有出名、名声透京城的铁牛拳头师来啰!有呒?”
“有喔!”众人回应。
“大人头顶有眠床,身后跟一只老鼠没洗澡,有鼠味呒(有趣味吗)?”
“有喔!”街上群起欢呼,欢声雷动。
前句话是冲着帕,后句是冲着跟在帕身后的男孩。男孩怯了,这下了解到女人为何依赖化妆品粉刷脸庞,最好是歌仔戏那种会淹死人的厚粉,因为他脸红透了。男孩找不到地方躲,头低低,拉着帕的衣角走。帕对刘金福的气未消,啥也听不下,街头的欢呼也充耳不闻,他只感觉到有人拉衣角。回头看,是男孩,也嫌他这样拉很碍着,便一手提抛上床,大步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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