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在自己的梦里(2/2)
隔天早上,同班人马再次出动拉车,铁道员从公交车修护厂借来了八具千斤顶,把火车头顶高,顺利车胎移动。这样搞下去,火车一天前进一公尺,前进速度一天比一天慢,因为有三具千斤顶跌落深谷中,成了一摊废铁渣。五天后,梅雨又来了,湿黏的微雨除了养活青苔和铁锈,只剩河流接纳它们。拉绳者的手掌都破皮了,几天前的热情如今全耗在抱怨上。直到第六具千斤顶因火车移动而震落,扯断了确保绳子,掉落山谷,他们连怨言也省了,心情像泡在积水的夹脚鞋中走上十公里。帕把雨衣脱掉,敞着胸膛走上便桥,拿起一具千斤顶,高举它大喊说,“这牙签能当千斤顶吗?”不等大家回应,帕活活把它折成残废,照样又把另一具千斤顶扭成废铁,丢进大垃圾桶——那个几天来令他们困顿的山谷。
然后,帕中气十足地吼:“巴格野鹿,我就是最强的千斤顶。”说罢,整个人滑进火车底盘。
那些原本当一辈子兵也只懂得骂人的古兵,也激情响应,说:“那我们就是杠杆。”
帕伏在桥上,双手抓住轻便车铁轨,做伏地挺身样,胸膛挤出一声吼,把全身都吹满力量,连寒毛都竖成针了。他背脊一顶,火车就动。最细微的震颤,让成濑与赵阿涂惊愕,凭经验,那力道不是从主动轮传出的,倒像是火车有生命的翻动。那股力量也借着绳索传开来,士兵和学徒兵感到火车醒了,灌入灵魂,钢铁自然呼吸,这是铁的事实。
赵阿涂抓住梯口的扶杠,趴贴在车板上往下探,看到帕肌肉上窜满蚯蚓似青筋,把衣服都绷了,脸膛涨得大,充血的耳朵又红又亮。帕不断移动,背囊不时挪来挪去,好找出车重心挺起。
“在第一主动轮和第二主动轮之间有一片较平坦的‘制动梁’,顶那。”赵阿涂整个人倒挂着大喊,好方便指出位置,忘了自己有惧高症。
帕蛇到那儿,果真是好位子,一顶,车头就驯了,臣服地蹬身子。大伙看到了契机,齐一拉绳索,机关车慢慢前进了三公尺。原本十天的进度现在浓缩到半小时完成了。倒是成濑不停地怒吼,要帕停下来,并鸣笛警示,命令大家放下绳索。那些汽笛回荡山谷,尖锐昂扬,不像警告,反而鼓励大家再加把劲使力。猛然间,绳索拉动的速度快过帕的前伏,一个不稳,帕瘫在木条上,被九十吨的天霸王重重压下,痛得他怒吼后,安静得像棺材。成濑的预感成真,不怕帕顶起火车,就怕像无头苍蝇没默契地乱拉,把事搞砸了。成濑连忙匍匐,只见帕被制动梁压住,呼吸有出无进,呻吟也快没了,神佛化身华佗来救也难了。十来个学徒兵赶忙上桥,也不怕桥断,站在车头前使劲要抬起来,却怎么也不行,急得快哭了。忽然间,桥发出断裂声,清脆无比,火车一沉,学徒兵抱成团大喊,火车上的人也闭上眼,紧抓彼此的手。过了几秒,大家发现不是桥垮了,纷纷低头看那木头响亮的崩析声从哪来,只见帕吊挂在桥下,手紧抓车盘梁子,双脚悬空晃着。原来是帕忍着一口气,用肘捶破胸口下的厚木条,那一响便是木断。帕忍痛抓着车底,荡上来,爬进火炉间,瘫在地上不动,接受掌声。但是,伤势几乎摧毁帕的肋骨和肺部,他听不到子弟兵的欢呼,浅浅笑,鼻孔涌出血,一泡泡地挂在脸上。大家收拾喜悦,抬起帕去就医,一动手,帕连忙抓住车门柱拒绝,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正当大伙分头找医生或救兵时,帕说话了,每一字都是虚弱无比:“我死不了。这是军令,要是谁告诉我的家人我受伤,尤其是我祖父,谁就完了。”
帕从小爱玩,爱冲撞,爱受伤。比如他为了几颗百香果,和同学打赌,敢到深山去摸狗熊的卵葩。帕不只想摸熊卵葩,还想拔一撮卵毛为证,可是用力过头把熊的子孙袋拉歪了。它一卵葩火,把帕抓得肋骨具见。帕不敢回家,躲在外头休养两礼拜。又有一次,帕披上洒有母牛尿的稻草,胯下夹一支装热炭的竹筒,挑逗那只发情的公牛趴上去交配,好报复它乱啃学校的菜园。谁知,这只牛把帕看成一只野猪,却有母牛体味,心想这专吃屎的家伙也敢玩过界,牛角侍候,捅伤帕的大腿。害他躲在外头休养一礼拜,反正他说去哪,刘金福都不管,改天能回家就好。对帕来说,跌断手骨颠倒勇,越是受伤越敢玩,从出生以来,伤疤没一担也有一桶多,流的血足够全庄人来碗猪血汤配鸭血糕。但是,这次被火车压伤与往日的伤势不同,呼吸中,肋骨错裂的声音可闻,能保留半条命,则属万幸了。到了晚上,湿气弥漫山谷,直往上冲,吓得帕以为火车头往下掉。不然就是好不容易克服伤痛睡着,无意间翻身,伤口又痛醒了。当番(值夜)的赵阿涂破例在晚间休炉时,继续烧煤取暖,用木板挡住两侧出口,不然初夏的夜风也能冷死人。炉门打开,火光如虎扑,颇刺眼,而且煤烟味不好闻。帕要他烧些木柴,这些黑石头烧了会放臭屁。赵阿涂坚持要烧石炭,要是烧别的,火车会“没挡头(没劲的)”。帕听了也笑,不是笑赵阿涂对火车近乎痴迷的能力,而是笑自己瘫软在此,也没挡头了。
“世界有这样的火车吗?是蓝色的。”帕抬头看见机关助士席的上头,悬着玻璃罐。罐里头放一张卷成筒状的彩色明信片,诡异的是,机关车是子弹头形状的,没有棱角,蓝色涂彩,像不真实的卡通画。
赵阿涂把玻璃罐的悬线卸下,一拍,罐子随劲转动,明信片随之旋转,上头机关车便奔驰了,还因为有小机关,发出车轮滑过轨节的声音。“亚细亚(あじあ)号,它是满洲国铁道部的列车。”赵阿涂说罢,用铁铗从炉间夹出火炭,放在玻璃罐底的凹盘,火光通透罐中,旋转的火车美极了,铆足劲的蓝光。
“这叫,一抹蓝天疾驰。”赵阿涂用诗意口吻说。
“一抹蓝天疾驰?”帕觉得这词真带劲,颇难念,舌头几乎痉挛。但随即想,诗句不就会让人有脑袋打结又解开后的顺意。
赵阿涂以为帕也懂火车,来劲了,把亚细亚号的内装全抖出来,说这客车有冷暖空调、丝绒座椅、食堂车,车尾有密闭流线型的展望车;也有自动加煤和给水系统,不用靠人铲石炭;整列车都是蓝彩,炉间也是蓝色涂装,火室是半球状,所有控制阀有加长铁杆,像小孩子的玩具。在两米高的红色辐状动轮的牵引下,最高时速能破一百公里,比起脚下这种要死要活也只能撑到时速六十的车种,能想象火车也有翅膀这件事。而且,那种极度流线的列车,所有的棱角在高速中,融成一颗弹丸模样。夕阳下,淡蓝色涂装,梦样的弹丸车种,像蓝天从接轨到地平线那头的铁道来,不是一抹蓝天疾驰是什么?说到这,赵阿涂转起罐子,绳扣和铁盖交合的机关发出声响,里头的明信片图案又跑起来。他看得出神,罢不了手,便问:“你知道为什么亚细亚号的构造像玩具吗?”这一问,觉得多余了,因为躺在地上的帕已睡了。他帮帕盖上军毯,轻掩炉门,这火光会螫醒人眼。然后,把稻秆绳与油布系上后腰,来到门口往下眺,除了河流湍濑处的白水花折射,山谷幽黑;至于天空,星斗闹得很,银河窜流而过。天上人间,各有一条河,不知谁是倒影。赵阿涂来到车旁的走道,腰部用绳索确保好,往下爬,用稻秆绳先把火车铁件上的锈斑或尘土擦干净,以油布抹油。上油后得看起来光滑,摸来没油。油不够厚易生锈,太多又容易黏尘埃。这些活得自己来,假手那些来支持的机关助士,总认为他们不够仔细,而且,得趁夜晴干活比较爽意,白天不是下雨,就是晒死一层皮的太阳。赵阿涂喜欢一个人和火车相处,比面对人更自由。不过,他最近多了个伴,一只吃饱的猫头鹰趁下半夜来到车上休息,咕咕叫不停,抓过小动物尸体的脚爪带血,老是弄脏车,混合昆虫硬壳的鸟粪也掉入车缝,挺难处理。他不喜欢这只怪鸟,恨不得用煤铲拍成肉饼,但感觉火车似乎挺喜欢它的,也就配合了,反正漫漫长夜,多个鸟陪伴也不寂寞。
第二天,晨光还未露出,帕被寒凉冻醒了,鸡母皮活跃得很。他看到赵阿涂坐在机关助士席上睡着,手上还握着油布。他咳了一下,提醒赵阿涂给他盖上掉落的军毯,怎知胸口闷痛,连出个气都没力,勉强用脚钩起炉门上的铁链好打开它取暖,没想到里面的火苗又小又没用,烫死蚂蚁都不够。寻思间,门口来了两个宪兵带着一位医生。医生来自大街,凌晨三点被鬼中佐派去的人挖醒,由三个快腿的轻便车夫连夜推来,一路把铁轨轧出火花。一小时后到了关牛窝,车夫腿软。医生也腿软得不敢上颤巍巍的便桥,欺过来的宪兵马上并靴子出声,催他上桥。医生诊疗后发现帕的肋骨断了几根、胸膛淤血像紫苏园,还有要命的气胸,能活下来算是奇迹,得赶快送院开刀。帕听到要动刀,连忙摇头说,他的命硬得像抹布一条,越脏才对,这点伤死不了。又说,他小时候被竹子刺到肚子,祖父用香灰涂,伤口就迸疤了。说罢,要赵阿涂帮他撩起衣服出示伤口。除了累累的腹肌,大家看不出哪有旧伤,又震慑帕的态度,都说伤口真大,连宪兵也跳下去扯谎,直夸厉害,医生也只能应和说这真是医学上的奇迹。巴格野鹿,平躺的帕骂起来,勉强把身子拉直,露出腹肌间的肚脐,发现忘了肚脐如何说,便朝那吐口水。众人一看,肚脐有个老疤痕,穿刺的力道之大,一时间都感同身受的肚子痛起来。既然帕不肯治疗,移动又让他痛得大叫,医生只好开青霉素与止痛药丸,职业性地回答要多休息,还说自己没帮上什么忙。
“你救了我。”帕很肯定地说,“我刚刚快冷死了,是你们来之后叫醒赵阿涂生火。”
对帕来说,亚细亚号像不像玩具不重要,虽然他还记得昨夜睡前赵阿涂说过的那句话。隔天中午他又想起的缘由,是独自待在车上很无聊,太阳又辣,要不是山风吹入,消弭一些暑气,肯定脾气又坏了。身子动不了,他拿起煤渣,用指头使力乱弹,听听看车内各种铁器被击中的金属声。游戏正疲时,他弹起挂在机关助士席上头的玻璃罐,打得它转起来。这时候,成濑走上车巡视,发现来支持的菜鸟机关助士没有把火车擦干净,又看见帕在弹玻璃罐,便抽出口袋的工作手套,戴了上,把罐上被弹中的煤渍抹干。末了,成濑把罐子取下,从罐底往上瞧,还透着窗外明亮处,想看出什么似的。一个大人像孩子似的偷麦芽糖吃,引起帕的好奇,却碍着不敢问。成濑先开口,说赵阿涂平日把这罐子当平安物,四处带着走,这几天却挂在这,看来是有目的。说罢,把玻璃罐拿给帕,问他能看得到明信片后头的字吗,又说:“这后头藏着铁道界的传说,名之为‘爱子的秘密’。”
明信片卷成筒状贴在罐子的内缘,铁盖封死,罐底又厚又凹,拧得模糊,里头看不清有啥。帕看不出名堂,说:“直接打破,不就看出什么‘爱子的秘密’,对了,这是什么东西?”
成濑笑了起来,把脱下的手套放回衣袋。他说,关于“爱子的秘密”没有人比赵阿涂还熟,他暂且不表,等改天请赵阿涂来说。他又说,外头现在有不少人批评赵阿涂,说他傲慢、自大,尤其是紫电受困便桥上后,他本性更显露。
“我回去会好好管教白虎队,这话是他们说出去的。”
“鹿野殿这样说,我回去也好好管教赵阿涂。”
两个人都笑了。成濑坐了下来,聊了一些话,最后拉回来这的目的。他把赵阿涂的故事说给帕听,或许可以理解他的个性,也就对他那些古怪难解的行为有些底了。他说:
赵阿涂从小有个怪习惯,可能跟他的出生有关,就是喜欢蹲灶前看火,大口闻烟味,不闻会流鼻涕,闻了会流眼泪。因为这怪癖,长大后爱上火车煤烟,喜欢蹲在铁轨旁等车过,稍微闻一口即通体舒畅。如此,他成了火车迷,喜欢画火车,搜集火车饰品与车票,光是看到远方的煤烟浓淡或听到汽缸运转就知道车型,立志将来要开火车。赵阿涂有个植物人母亲,平日由祖母照顾,下课由赵阿涂喂食与洗澡,晚上睡在她身旁照顾,一晚要起来好几次抽痰拍背。有空时,赵阿涂会背着母亲走上几公里路,到铁道旁等待火车经过,或者走上几倍的路到最近的车站乘车,坐最靠近机关车的车厢,感受强风与煤烟的味道。结果有次背太久,忘记用软管帮母亲吸出喉咙的痰。她呼吸哽塞,差点死掉。自此,赵阿涂不敢怠慢,随时注意母亲呼吸,生怕有意外。公学校毕业那年,赵阿涂考上“铁道现业员教习所”,一种铁道员训练机构,并接到通知将往台北进修。几经挣扎后,为了照顾母亲,他放弃自己的理想,选择继承父业在市场摆摊卖炒米粉与粄条。就在入学报名的前几天,赵阿涂的父亲突然不适,要他自行挑担前往市场。不料,到了中午就有人匆忙来通知他,说家中出事了,要他赶紧回去。赶回去的路上,赵阿涂特地到附近的庙,祈求保生大帝保佑父亲平安。谁知到家,死的是母亲,躺在客厅以白布覆面。父亲不断自责,一时大意,没有注意到喂食妻子后她呕吐而呛入气管。她活活哽死。坐在一旁的祖母、祖父也难掩悲伤,要赵阿涂的父亲别自责。赵阿涂大恸,揭开白布瞻仰母亲遗容,赫然发现她嘴巴大张、眼睛偾张,但面带着微笑,凭多年来照顾的经验,感到母亲不是呛死,但这疑云还没解开,随即坠入一连串琐碎的丧葬事宜而不可开交。事后,赵阿涂认为是父亲支开他,好趁机闷死母亲,始终无法谅解,也借由上台北读“铁道现业员教习所”,好淡忘悲伤。等到两年后,这桩谋杀才若有若无地传开,让赵阿涂拼凑起来:家族的八个人,除了他,都参与谋杀,那天他们特地煮好了猪肝粥与鸡汤喂食赵阿涂的母亲后,有人捂嘴,有人揿手脚,直到她断气。震撼的是,主谋不是赵阿涂的父亲,是躺在床上的母亲。早在她死前的半个月,除了赵阿涂,母亲连隔几天托梦给家人,要大家杀她,连方法都有。她求死的理由很简单,要赵阿涂追求自己的理想,不要管她了。家人起初不以为意,托梦频繁才认真,向神主牌询问后,祖先以连续的七个圣筊同意,最后痛下杀机。
帕听完成濑所言,只微微颔首,躺着看外头的白云穿过车门,又流去,只留下一阵清凉无数。到了傍晚,赵阿涂回到天霸王时,又累又困,身体几乎像是吐出的一口痰。往常他会回到郡内铁道场洗个热水澡。那有个提供厂区电力的燃煤动力室,锅炉排出的热废水会输到澡堂,抹完皂,跳入池,呼喊一声,一天疲劳当下泡烂了。但他目前须当番,将就在瑞穗驿的值勤室澡堂洗,打桶水抹净,趁夕阳还在不用打灯,回到天霸王。赵阿涂坐上席椅打盹时,躺地上的帕问:“你不是要说亚细亚的构造为何像玩具?”这让赵阿涂的劲头点燃了,但过度的疲困很快浇熄话题的引信,他勉强地点点头,即刻堕入梦境,鼾声洒遍。
帕哪睡得着,一天下来,他干了几回吃饱睡、睡饱吃的猪活,入夜反而睡不着,挪着快长褥疮的屁股,竟发现身子能移动了。他坐到门口,把脚悬空,看着对山不知谁提盏灯在那里走,走得好,幽幽灭灭,淡淡花花的。但他转头,忽然发现扶手处系了小袋子,红绳子极为眼熟。他解开看是香灰,立即了解那是刘金福拿来的。他有些微怒,到底是谁去通报,而刘金福又哪时拿来的,他完全想不到。倒是帕记得,小时候老师告诫他们香灰要是能治病,水就能当汽油了。可是刘金福偷偷在香灰中加肉桂或黑糖粉,让帕恨不得多生几场病,多尝甜头。这时的帕挺怀念那种感觉,便把指头吮湿了,蘸着掺了肉桂的香灰吃,不愧是儿时的小零嘴,要是揾着生地瓜吃就棒极了。他吃几口后收起香灰包,又克不住地打开尝,如此反复。许是心理作用,不久后感到周身的气血奔踏,憋了口气,痛快放了屁,差点把内裤喷脏了。之后帕揣了几块煤,权充草纸,蹲在枕木上大解,憋口气下冲,让屁眼哆嗦,大肠便一阵行云流水,向山谷撒下一片秽物。他自豪真是屙得好,痛快是痛快,但是大肠闹空,唉!肚子又饿了。
到了半夜,醒来准备擦车的赵阿涂,看见帕坐在车门边睡着,手上的小袋子没拿稳,撒了腿上一片香灰。山风野,黑夜浓,帕低头打鼾,手中拿着啃剩下半条、蘸了香灰的地瓜,吃法真邪门。这时候,赵阿涂遥见对山有几葩灯火,顺着山径下飘,蹦呀跳的,像火车的窗灯滑行,煞是美丽,眼神便扯不开。忽然间赵阿涂听到清爽的一声,低头看是醒来的帕在啃地瓜。帕把番薯往裤子上散落的香灰蘸来吃,说:“夜战开始了。”鬼中佐每礼拜安排夜战与拂晓战各一。拂晓战是选在敌军于拂晓时刻最易疲态时的反攻击战;夜战则是趁夜偷袭,扰乱敌军要塞。
远山的灯火全然照帕的解说方式表演。一下子挤靠,一下子拉长,一下子消失后浮现,顺山腰下滑。赵阿涂这才了解,灯火是白虎队所持,消失后浮现不过是绕过山背。霍然间,帕说出分开,远处灯火立即拆成两伙;再说声分开,只见一盏电土灯立即飞射出去,速度油滑,难以捉摸它的火光。赵阿涂面有疑惑。帕解释,先前是路陡,部队怕受伤以急行军进行,到了平缓之路,脚程快的学徒先去支持,部队才拆散。而冲最前头的那盏灯是铁马先锋队。
铁马是帕提供,战术由鬼中佐提供——太平洋战初期,素有“马来亚之虎”的日军山下奉文大将,要求士兵腋下夹枪、胯下夹车,骑脚踏车移防,速度像一群云影飘移,吓得联军的裤子从来没有尿干过,也无法在觇孔瞄到他们——那骑铁马的家伙像鬼火赶着投胎,在山路毫无罣碍,要是有就是嫌刹车太紧了。帕还没夸完骑铁马的,只见那盏电土灯往下坠,敲到个什么似,打翻成了一摊火花。帕把手中地瓜捏爆,大喊有弟兄掉下山谷了。电土灯是由铝罐滴水到下层的块状乙炔,乙炔化成燃气点燃。电土灯撞翻,动静可大,乙炔块爆燃,快把那骑铁马的学徒烧着,一路往下打滚。
帕吸口气大喊,不料胸口伤重而喊得薄,倒不如赵阿涂拿铁锤敲火车铁板的声音。可是在深远山谷,铁板声还嫌弱呢!只见脚程快的学徒兵跑了过去,没注意到山道下有人摔了。赵阿涂越敲越急,手臂都麻了,只恨炉火熄了,不然拉响汽笛,几座山外也可听到。忽然间,他持锤的手动不了,转头看是帕抓着他的手站起来。
帕忍痛,鼓起胸,对着那头喊起话,内容不外是停下来、回头顾、有人跌落山谷之类的。但声量如泡沫,一戳即破,跳不过山谷。看那火势越大,帕越急反而喉咙小气,使不出力,最后他索性闭眼,眉毛挺满怒火,再张眼,一股肺气冲炸喉头,发出狮吼功:“巴——格——野——鹿。”
一声巴格野鹿,满山有了回音。还是主子的口头禅好用,山那头的火炬不再移动。赵阿涂趁机敲铁板,发出火警的警示响。没多久,白虎队很快发现那个栽进山谷的伙伴,爬下山谷,救了他,还挥着火炬向帕示意。赵阿涂敲出解除警报的声响,对山的晃灯才收手。清脆铁响的回音,在群山间淡了,最后剩下车上的猫头鹰在叫。它哪时来的?赵阿涂回过头,看到帕坐在地上,用手背拭去嘴角的流血,看来伤口要复发了。
“本来要跟你一起去擦车的,现在不行了。”帕依靠着车门,把地上的番薯拿给赵阿涂,说,“这颗是从车上偷翻出来的,给你,我吃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