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2)
至少他是这么计划的,他非得有个计划不可。现任总编斯泰格亚泽尔道哥非常危险,精神很不稳定,供稿员工走进他的办公室,若是手里没有经过校对的新文章,他光用眼神就能杀死对方,更何况房间里还有一组激光制导的枪械,连接着门框上的特殊扫描设备,能分辨出谁只带着好得没法挑剔的理由来解释为啥没写稿。一应措施保证了极高的出稿率。
不幸的是,饮品推车不在原处。
福特绝望地滚向侧面,一个筋斗翻向“莱达与章鱼”的雕像,但雕像同样不在原处。他继续翻滚,在绝望中左冲右突,磕碰、旋转、撞上窗户——还好窗户能抵抗火箭袭击——弹回来,浑身淤青、气喘吁吁地倒下,面前是一张漂亮的灰色皱纹皮沙发,这儿从前可没有这种东西。
过了几秒钟,他慢慢爬上沙发背。房间里没有饮品推车,没有“莱达与章鱼”,让他大惊失色的是枪也不见了。他皱起眉头。实在太不对劲了。
“您就是福特先生吧?”一个声音说。
说话的家伙脸上没毛,表情虚伪,坐在宽大的陶瓷柚木镶嵌办公桌前。斯泰格亚泽尔道哥也许是个混账王八蛋,但不管你和他有什么过节,都不会说他脸上没毛或者表情虚伪。这家伙不是斯泰格亚泽尔道哥。
“从你进门的方式来看,我猜你现在没有新材料要提供给……呃……《指南》,”脸上没毛的家伙说。他坐在那里,胳膊肘摆在桌面上,手指搭在一起;天晓得为什么,这么做到现在还没有被列为严重侮辱他人的手势。
“我最近很忙,”福特说得不太有底气。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土。接着他心想,凭什么我要说得这么没底气呢?他得争取掌握局势。他得搞清楚这家伙是什么人,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到底是谁?”他喝问道。
“我是你的新主编。不过前提是我们决定保留你的职务。我叫冯·哈尔。”他没有伸出手,只是继续说道,“你对保安机器人做了什么?”
小机器人在天花板上慢吞吞地滚来滚去,自顾自地轻声呻吟。
“我让它非常开心,”福特叫道,“这是我的使命。斯泰格亚去哪儿了?更重要的,他的饮品推车去哪儿了?”
“泽尔道哥先生已经离开这个机构。他的饮品推车大概正在帮他接受现实。”
“机构?”福特喊道,“机构?多么愚蠢的字眼,怎能拿来形容这个地方!”
“我们也这么认为。缺乏组织、人员过剩,缺乏管理、酒精过剩,”哈尔说,“这还只是编辑。”
“笑话留给我说,”福特吼道。
“不,”哈尔说,“餐馆专栏交给你。”他把一小片塑料丢在桌上,福特没有去捡,而是说,“你什么?”
“不。我叫哈尔,你叫大老爷。餐馆专栏交给你。我是编辑。我坐在这儿吩咐你做餐馆专栏。懂了?”
“餐馆专栏?”福特困惑得都愤怒不起来了。
“请坐,大老爷,”哈尔说。他转动转椅,站起来,望着二十三层楼以下享受狂欢节的许多细小人影。
“该让事情步入正轨了,大老爷,”他喝道,“我们无限维公司是……”
“你们什么公司?”
“无限维公司。我们并购了《指南》。”
“无限危?”
“这个名字花了我们几百万,大老爷。赶紧喜欢,否则就打包滚蛋。”
福特耸耸肩,他没什么好收拾的。
“银河系正在改变,”哈尔说,“我们必须随之改变。跟着市场走。市场正在前进。新的灵感,新的技术。未来是……”
“别跟我说什么未来,”福特说,“我早就走遍了未来,在未来过了半辈子。和别处没有区别——不对,和别的时间没有区别。还是老一套,除了车子比较快,空气更难闻。”
“那是一种未来,”哈尔说,“那是你的未来,是你接受的未来。你必须学会多维空间地思考问题。有无数个未来朝着所有方向延伸,以此刻为——以此刻为,以此刻。数以十亿计个未来,每个瞬间都在分岔!每个可能存在的电子的每个可能存在的位置都将膨胀,生成数以十亿计的未来!几十亿几十亿个闪闪发亮的未来!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你的口水要滴下来了。”
“几十亿几十亿个市场!”
“我懂了,”福特说,“你就可以卖出几十亿几十亿本《指南》了。”
“不,”哈尔伸手去取手帕,却怎么也找不到。“抱歉,”他说,“但想到这个,我就无比兴奋。”福特把毛巾递给他。
“我们之所以不卖几十亿几十亿本《指南》,”哈尔擦掉口水,继续道,“是因为费用太高。我们打算把一本《指南》卖几十亿几十亿次。我们利用宇宙的多维特性来削减制造成本。而且不卖给身无分文的搭车客。多么愚蠢的念头!找到一块细分市场,怎么看怎么没钱,居然还想把东西卖给他们。没门。我们要在几十亿几十亿个不同的未来,把书卖给富裕的商务旅行者和他去度假的老婆。这将是整个多维无穷时空可能性里最激进最兴旺最生机勃勃的投机生意。”
“而你要我负责餐馆评论栏目,”福特说。
“我们会很重视你的成果。”
“杀!”福特喊道。他对毛巾喊道。
毛巾从哈尔的手中一跃而起。
这不是因为毛巾自己有了能动性,而是因为哈尔被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紧接着又吓了他一大跳的是福特·大老爷蹿过办公桌,拳头比人先到。实际上福特只是在扑向那张信用卡,但想哈尔在这种组织里已经爬到了这种位置,一个人不可能不培养出强烈的多疑人生观。哈尔明智地采取了预防措施,使劲向后一闪,脑袋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防火箭弹玻璃,随即坠入一连串令人揪心而高度私密的梦境之中。
福特趴在办公桌上,惊讶于事情竟然如此顺利。他瞥了一眼攥在手里的塑料片——这张“随便吃”信用卡刻着他的名字,有效期两年,福特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激动人心的东西——然后翻过办公桌,查看哈尔的情况。
哈尔的呼吸颇为顺畅。福特想到,若是减掉压在他胸口的钱包的分量,他的呼吸也许会更加顺畅,福特于是掏出哈尔胸袋里的钱包,一格一格看过去。颇为可观的现金。信用令牌。超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卡。其他俱乐部的会员卡。某人的老婆和家人的照片——大概是哈尔的老婆和家人,但现如今谁说得准呢?忙碌的高管往往没空照看全职的老婆和家人,周末租个临时的也就够了。
哈!
他不敢相信他找到了什么。
他慢慢从钱包里的一沓收据里抽出一张让人兴奋得精神失常的塑料片。
它的外表并不让人兴奋得精神失常,其实还挺无趣的。它比信用卡略小略厚,是半透明的。要是举起来对着光,你会看见表面以下几英寸埋着许多全息记录的信息和图片。
这是一张“我即我”,尽管完全能够理解,但把这东西随随便便塞在钱包里,哈尔可实在太顽皮,太愚蠢了。现如今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要你确凿无疑地证明自己的身份,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生活变得极其无聊,就别提要在一个从认识论上说意义不明的物理宇宙里以连贯意识活动所引出的深刻的存在主义问题了。举例来说,咱们看看提款机。人们排着队等待读取指纹、扫描虹膜、颈背皮肤采样和瞬时(近乎瞬时——在乏味的现实中需要足足六七秒)基因分析,然后回答一堆有关他们都不记得他们还有的亲属的问题,还有以前记录过的“喜欢什么桌布颜色?”。这还只是取现金度周末而已。你要是想贷款买喷气车、签订导弹协议或付整个餐馆的账单,那时候才叫够瞧呢。
因此有了“我即我”。这东西编码记录了有关你、你的身体、你的人生的每一丁点信息,存储在一张全能机读卡里,你可以塞在钱包里到处走,代表着当今科技的伟大胜利——败下阵来的不但有科技自己,还有最起码的常识。
福特揣起“我即我”。他忽然想到一个精彩纷呈的好主意。不知道哈尔还会昏迷多久。
“喂!”他朝还在天花板上狂喜迷醉的甜瓜尺寸机器人喊道,“想一直这么高兴吗?”
机器人咯咯笑着说当然。
“那就跟着我,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能犯错。”
机器人说谢谢,算了,我在天花板上待得很开心。没想到一块上好的天花板就能带来这么多纯粹的愉悦,它想深度挖掘它对天花板的感受。
“要是留在那儿,”福特说,“很快就会被逮住,换掉调适芯片。想一直高兴就跟我走。”
机器人打心底里发出一声长叹,激烈地抒发郁闷,不情愿地从天花板降落下来。
“听我说,”福特说,“能让保安系统的其他部分也高兴几分钟吗?”
“真正快乐的喜悦之一,”机器人带着颤音说,“就在于分享。我满溢、我泛滥、我充盈着……”
“那好,”福特说,“把欢乐洒遍保安网络吧。别给它任何信息,让它高兴就行,免得它认为有必要问这问那。”
他捡起毛巾,开开心心地跑向房门。生活最近有点无聊。现在总算怎么看怎么要变得非常弗洛德 [3] 了。
[1] 猜想和升天节是同一个单词assuption。——译者
[2] wocket,苏斯博士创造的角色,是个活在口袋里的小怪物。——译者
[3] 《指南》第一部里作者杜撰的单词,大致意思是非常老练、非常带劲。——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