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2)
福特·大老爷落地就跑。从通风竖井到地面的距离比记忆中多了三英寸,他算错了落地的时间,过早开跑,笨呼呼地绊了一下,扭伤了脚腕。该死!但他还是顺着走廊跑了下去,只是步履有点蹒跚。
整幢大楼里,警报照例兴奋狂叫,他照例缩起身子,躲在储物柜橱背后,左看右看,确定自己没有被发现,飞快地在小挎包里摸来摸去,寻找此时照例需要的东西。
脚腕疼得要死要活,这点可不照例。
地面不止离通风竖井比记忆中多了三英寸,而且还在和他记忆中不同的另一个星球上,但真正让他猝不及防的还是那三英寸。《银河系搭车客指南》的办公室时常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更换星球,理由不外乎所在地的气候、所在地的敌意程度、电费账单和税率,但总是以同样的方式重建大楼——连原子都换不了几个。对于公司的许多员工来说,在他们个人彻底扭曲的世界里,唯一不变的恐怕就是办公室布局了。
但今天有些地方很蹊跷。
这件事本身并不稀奇,福特边想边掏出他的轻量级投降毛巾。他生命中的所有东西,无论多少都有点蹊跷。稀奇的是眼下的蹊跷和他习惯了的蹊跷有着细微的区别,但此刻他看不清问题究竟何在。
他掏出三号撬棍。
警报以他非常熟悉的方式响个不停,声音有点像是音乐,他几乎能跟着哼歌。实在太亲切了。外面是个陌生的世界,福特这还是第一次踏上萨考皮利亚·亨沙,他挺喜欢这颗星球。这地方有点狂欢节的气氛。
他从挎包里掏出他在某个街头集市买的玩具弓箭。
他发现萨考皮利亚·亨沙之所以弥漫着狂欢节的气氛,是因为当地居民正在庆祝一年一度的圣安特卫姆猜想节 [1] 。圣安特卫姆在世时是一位广受欢迎的伟大国王,他有个广受欢迎的伟大猜想。安特卫姆国王的猜想是这样的: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每个人想要的都是快乐、享受和尽可能长久的欢聚。他辞世时留下遗嘱,以全部个人财产赞助一年一度的狂欢节,让大家享用美食,唱歌跳舞,玩“狩猎袋怪 [2] ”这种傻乎乎的游戏,提醒所有人记住这一点。他的猜想委实震古烁今,人们因此封他做圣人。不止如此,先前因为受石刑惨死或头朝下住在粪桶里而封圣的那些家伙立刻降级,现在大家想起他们只觉得丢人。
《搭车客指南》熟悉的h形办公大楼在城区外围拔地而起,福特·大老爷用熟悉的办法闯了进去。他总是走通风竖井,而不是经过大堂,因为大堂有机器人巡逻,机器人的任务是检查雇员的报销单。福特的报销单恶名昭彰,复杂而难以理解,他早就发现大堂机器人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脑力理解他试图建立的观点,因此,他更愿意换条路进办公室。
这意味着要触发楼里的几乎所有警报,只有会计科除外,这正中福特的下怀。
他在储物柜后蹲下,舔了舔玩具箭头上的橡胶吸盘,接着把玩具箭扣在弓弦上。
过了不到三十秒,一个小甜瓜尺寸的保安机器人从齐腰高度飞进走廊,左右扫描,寻找异常。
福特看准机器人的来势,横向射出玩具箭,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箭穿过走廊,颤颤巍巍贴在了对面墙上。箭还在半空中,机器人就用传感器锁定了它,转动九十度追上去,看那鬼东西究竟是什么和要去哪儿。
这给福特争取到了宝贵的一秒钟,趁着机器人转到反方向,他用毛巾盖住飞行的机器人,逮住了它。
机器人身上突出着各种各样的传感器,所以没法在毛巾里机动转向,只能前后扭动,无法转身面对抓住它的人。
福特立刻把机器人拽过来,死死按在地上。机器人可怜兮兮地哀叫起来。福特的动作很麻利,久经训练,一只手握着三号撬棍伸到毛巾里面,打开机器人顶部的塑料小盖板,露出逻辑电路。
逻辑虽然很了不起,但正如演化过程揭示的,逻辑也有其特定的缺陷。
任何东西,只要能逻辑思考,就可以被其他认为自己至少能和前者一样逻辑思考的东西愚弄。要愚弄一个完全逻辑机器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重复灌输同样的刺激序列,直到机器人陷入死锁为止。这套理论的最佳演示来自几千年前iso(至高超加隆缓慢而痛苦地得出明显得难以想象之结论研究院)著名的鲱鱼三明治试验。
程序让机器人相信它喜欢鲱鱼三明治。这其实是整个试验中最困难的一部分。一旦你用程序让机器人相信它确实喜欢鲱鱼三明治了,就会有一个鲱鱼三明治摆在它面前。于是机器人心里就想:啊哈!鲱鱼三明治!我喜欢鲱鱼三明治。
机器人接着弯腰用鲱鱼三明治铲铲起鲱鱼三明治,但不幸的是,机器人的构造使得直起腰就会让鲱鱼三明治从鲱鱼三明治铲上滑下去,掉在机器人面前的地面上。于是机器人心里就想:啊哈!鲱鱼三明治……等等等等,周而复始又周而复始。要不是鲱鱼三明治是两块面包夹一片死鱼,比机器人还不了解究竟在发生什么,它早就会厌倦这件该死的烂事,爬走找点别的事情消磨时间了。
研究员的科学家因此发现了生命中一切变革、发展和创新的驱动力:鲱鱼三明治。他们就此结果发表论文,但广受批评,被抨击愚蠢到了极点。他们检查试验结果,意识到他们实际上发现的东西是“无聊”,更准确地说,是无聊的实际应用。兴奋之余,他们再接再厉,发现了“恼怒”、“郁闷”、“勉强”和“黏糊”等情绪。接下来的重大突破随着他们不再使用鲱鱼三明治而来,可供研究的新情绪犹如浪涛般袭来,例如“解脱”、“欣喜”、“雀跃”、“胃口大开”、“满足”和最最重要的:想要“快乐”的欲望。
这是最最重大的突破。
控制机器人遇到各种情况时做出反应,这本来非得写无数坨复杂电脑代码才行,如今你很容易就能踢开这些代码,只需要让机器人能够无聊或快乐就行,再设定几种满足了便能引出无聊或快乐的条件,剩下的就全交给机器人自己了。
被福特困在毛巾底下的机器人此刻并不高兴。这个机器人能四处活动的时候很高兴,能看见其他东西的时候很高兴,能看见其他东西四处活动的时候更加高兴,要是四处活动的东西正在做不该做的事情,它就尤其高兴,因为这样它就能心花怒放地跑去举报了。
福特马上就要改正这个问题。
他趴下去,用两个膝盖夹住机器人。机器人的各种感官仍旧盖在毛巾底下,但逻辑线路已经被福特拆得露了出来。机器人乖戾地呜呜叫嚷,但只能扭来扭去,没法动弹。福特用撬棍起出一枚小芯片。芯片一取出来,机器人顿时安静下去,瘫在那里陷入了昏迷。
福特取出的芯片里有很多电脑指令,规定了满足哪些条件,机器人会感到高兴。若是有微小的电脉冲从芯片中间靠左边一点点的地方流到中间靠右边一点点的另一个地方,机器人就会感到高兴。芯片决定电脉冲是流还是不流。
福特从毛巾上抽出一小段织在毛巾里的电线,一头插进芯片左上角的洞眼,另一头插进右下角的洞眼。
这样就够了。现在无论发生什么,机器人都会很高兴。
福特麻利地爬起来,收起毛巾。机器人欣喜若狂地升上半空,飞行路线蜿蜒起伏。
机器人转过身,看见了福特。
“大老爷先生,主子!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小伙子,”福特答道。
机器人马上向中央控制系统报告,全宇宙都找不到比现在更好的情况了,警报立刻解除,生活回到正轨。
好吧,差不多正轨。
这地方有点蹊跷。
电脉冲让小机器人快活得语无伦次。福特沿着走廊赶路,机器人跟着他高飞低走,不停说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能跟你说这些实在太开心了。
但福特却不开心。
他经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他们不像他的同类。他们打扮得过于整洁,眼睛过于死气沉沉。每次他觉得在远处见到了熟人,可跑过去打招呼,却发现根本是另外一个人,发型过于利落,表情比福特认识的所有人都冷峻和专注。
一道楼梯向左手边移动了几英寸。一段天花板稍微矮了一丁点。一个大堂经过了重新设计。尽管有点让人晕头转向,但这些事情本身没什么值得担心的,真正让他担心的是装修风格。这里曾经那么轻浮,那么炫目,那么昂贵——因为《指南》在银河系的文明和后文明地区卖得实在很好——但昂贵得很有乐趣。走廊里摆满了疯狂的游戏机。天花板吊着漆得五彩缤纷的三角钢琴。种满树木的中庭里,薇芙行星来的剧毒海洋生物跃出泳池。机器人侍应身穿傻兮兮的衬衫,见到有谁空着手就把冒泡的饮料塞过去。人们在办公室里用皮带拴着巨龙,让翼手龙站在架子上。人们知道怎么快活度日;要是不知道,有许多课程可供选择,直到学会为止。
现在这些都没了。
有人毁了这地方,用极其邪恶的品位糟蹋了它。
福特猛地拐进一个小凹室,一挽手,把飞翔的机器人拽过来。他蹲下去,瞪着胡言乱语的电子小淘气,喝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噢,都是好事,先生,最最好的事情。能让我坐在你大腿上吗,求你了?”
“不行,”福特推开机器人。能被这么轻蔑地拒绝,机器人欢喜得都要昏过去了,于是开心地飞高飞低,胡言乱语,神魂颠倒。福特再次抓住它,按在面前一英尺的半空中。机器人努力待在那里,但禁不住还要微微颤抖。
“有了些变化,对不对?”福特咬牙切齿道。
“太对了,”小机器人尖着嗓子说,“最不可思议、最美妙的变化。我的感觉不可能更好了。”
“呃,那在此之前是什么样子?”
“无与伦比。”
“但你喜欢这种变化?”福特追问道。
“我什么都喜欢,”机器人呻吟道,“特别是你那么冲我嚷嚷。再嚷嚷一次,求你了。”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啊,谢谢,谢谢你!”
福特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机器人喘息道,“《指南》被并购了,有了新的管理层。舒服得我都要融化了。旧管理层当然也很棒,不过我不确定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那时候你脑袋里还没插那一小段电线呢。”
“太对了。对得太惊人了。对得太惊人、对得冒泡、对得冒烟、对得轰隆隆了。多么让人心醉神迷的洞察力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福特继续问道,“新的管理层是什么人?是什么时候并购的?我……唉,算了,”他说,小机器人在无法遏制的喜悦中开始狂呼乱叫,夹着腿使劲蹭自己。“我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福特扑向总编办公室的房门,门框劈裂松脱,他缩成一个球,滚过地板,打算到饮品推车背后停下——推车通常满载全银河系最有劲最昂贵的烈酒——然后抓住推车充当掩护,推着小车挡住自己,穿过办公室最开阔的地方,到极其昂贵但无比粗俗的“莱达与章鱼”雕像后藏起来。与此同时,保安小机器人从齐胸的高度飞进房门,喜出望外地自寻死路,替福特吸引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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