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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蛾之爱(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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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性大天蚕蛾的口器是闭合的,属不完全发育状态,无法进食。其成年生命极为短暂,终身都在寻找伴侣、与之交媾。

这段文字,很长时间以来她只有模糊的印象,昨晚找来读了。时逢暴雨正酣,难以静心,科尔去世那晚,她读的就是这本书。书还在床下,没有移动过。卢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重读这本书,但翻到这一段时,她发现其中之义正好可以解释自己的生活。

外人都开始打听她有什么计划。最近,这样的问询渐频。是天气的变化,抑或卢萨内在的变化,让他们感觉到了现在可以安心地开口发问,可他们说出的话都是老一套:这让科尔多丢人哪,以及,她决定好现在该做什么了吗。

她想告诉他们,没什么丢人的。她很想引用达尔文的这段话,告诉他们即便有些生灵既不能进食,也不能讲话,这世上仍有它们一席之地,它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去寻觅、呼唤自己的另一半。她便是被召唤而来的。没必要再多费口舌。

这些话,她当然不会说。大家总是在敞亮、寻常的地方问起她有什么计划,比如克罗格连锁超市的麦片货架旁,比如利特尔兄弟五金店的柜台前,她也总是这样回答:“我决定把已经开始的事情做到底。”

而已经开始的事情就是:她在科尔从小长大的宅子里,在他缺席的岁月中,学着与他的整个生命同生共栖。科尔小时候很野,曾把楼梯栏杆上的扶手撬起;科尔年少时很能干,刚在学校里卖东西赚了点钱,就在餐具室给母亲装了个沥水槽。院子里的每一株丁香也都是他栽的,想想真是不可思议,那些丁香如今已有三十英尺高了。那是在他九岁那年夏天,父亲罚他栽的,因他在母亲面前爆粗口。卢萨已经有些明白了。科尔并不想做等着妻子给他做饭的那种丈夫,也不想做与人相伴三餐的那种丈夫。他要在她身边,只在她面前,焕发第二个童年。所有他努力长大成人的日子,不过是为了与她相遇。她想方设法地打听所有关于科尔的故事,即便其讲述者是个外人:镇上的女人、陌生人、沃克先生。对于死亡,乡下人似乎有着许多不成文的规矩,比城里人要多。其中一条规矩就是,只要过了一定的时间,对已故者便可自由谈论。你大可聊聊他的故事,甚至揶揄他花钱小气,就像他又重新成了你们的一分子。卢萨觉得,所有这些零零散散的陈述都是一段漫长历史真实可信的一部分,那是栖息于这片土地上的家族的历史。而如今也成了她的历史。

这天下午,她获悉如果一切顺利,她的山羊能卖到每磅一美元八十美分。这价位在这县里可是闻所未闻。不管什么家畜,都不曾卖过这样的高价。她欣喜地想着,很高兴能在黑暗中靠着梯子歇一歇,揉揉酸疼的后背和脖子,让自己的成功稍稍沉淀一番。她就像赢得了蓝绶带一样开心。她运用自己的头脑,使原本似乎毫无希望的事情取得了一定的成功。或许谁都不会真心赞赏她的聪明睿智,但又何妨呢。没有人意识到,全球三大宗教的重要节日刚好与她卖羊的日子相合,就像星星在黄道十二宫内排成一线。唯有像她这种集各种宗教信仰于一身的人才会知晓节日的日期,将自己的运气牵系其上。极有可能,她这一步妙棋背后的故事,会演化成各式风言风语,传遍奥达·布莱克的铺子和五金店的角落,说谁都没料到,卢萨竟然和富有的意大利黑帮沾亲带故;说卢萨运用非法手段,将山羊卖给了埃及国王。在这种地方,有些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是因为真相完全无法与流言争锋。

她很清楚,卖山羊肉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农牧生涯的捉襟见肘没有万灵药可解。接下来的日子还得多想想办法。她在南方合作社注意到,政府正补贴鼓励人们种植土生土长的须芒草,用来取代羊茅草,而须芒草籽价格奇高,每磅竟卖到二十八美元。得找个地方种出这草籽;可以弄个须芒草场,不难想象,流言又将四起。来年,她可能不养羊了,得看看日历上几大节日的日期,不过其他人见她养羊赚了一大笔,肯定会依葫芦画瓢。但他们会发现羊肉一块也卖不掉。卢萨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在西布伦县自立门庭。她会成为男人口中绕不开的女人。

昨夜狂风暴雨,今天早上卢萨醒来时觉得浑身像散了架,四肢有些发颤,但内心踏实安定。就像她已经过了一扇门,走入一片土地,一片她能稳稳当当行走一生的疆域。风暴将世界洗得干干净净,全县都断了电。风暴将老宅北侧的窗玻璃震碎了,将盘踞于房梁上的两家的幽灵全都震了出去。一整晚,她都在用自己能说的各种语言祈祷,她感觉得到有些东西正在完结。之后,她蜷缩在床上科尔的一侧,抱着达尔文的书沉沉睡去,任由床头柜上的蜡烛兀自燃烧。

醒来犹如重生。她走入院子,只见遍地都是梓树的断枝和闪烁如星子的碎玻璃,心头不觉大惊。那窗玻璃可是老古董,是这宅子初建时便装上的波纹窗。真是不可思议。这地方过了这么多年,竟依然能产生新的气象。

这就是她的新生活。她的第一个决定就是给小里奇打电话,雇他当兼职的农场经理助理。电话里说定报酬是一小时十美元(尽管既是邻居又是家人),上班日就以他从丁克·利特尔那儿拿到修理打捆机的配件算起。他得给她割饲草,帮她把饲草搬进谷仓,再将田野边缘山羊够不着的野蔷薇清理掉。不可以用任何除草剂。他们就此稍稍争论了几句,结果是她赢了。不像她和科尔,因为是夫妻,许多事争不清楚。这是受聘的条件。除了割草机和镰刀,小里奇不能用别的东西除草,他不能去碰树林,不得伤害松鼠、鹿和郊狼,也不得采摘人参。里奇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想办法不动声色地阻止家里人在山谷里打猎。卢萨的解释是,这里是怀德纳家的农场没错,但树林已不再是怀德纳家的树林。树林不属于任何人。

院子由她自己打理就行。他说他可以帮忙,但她想要自己来。今天刚醒来,她就有种强烈的欲望,要把这地方收拾得井井有条。不仅要把落了一地的断枝清出院子,还要将这个夏天以来因她疏于整治而潜入的荆棘藤蔓砍出去。她说不清个中原因,就是觉得太压抑,想要大干一场,她要拿起武器——除草机和修枝剪,抵御蚕食。这一整天她疯了似的干活,仅在下午略略休息了一下,因为纽约的表亲来了电话。之后她便返回战场,一直忙到傍晚,大山的呼吸轻轻吹拂她的后颈,蛾子舒展翅翼在门廊的灯光下绕圈飞舞。

她听里奇和克丽丝特尔说,家里人都在谈论她干活如何卖力。他们对她使用农具的技巧还挺佩服的。当天早些时候,她向里奇演示如何用磨利的铲子,而非农达除草剂,来清理草坪上意外长出的野苹果树苗。他离开后,她又拿了把手锯对付爬藤。爬藤已爬满了宅子的好几面墙,一直攀入了黄杨木丛,简直无孔不钻,爬藤就是这德行。然后,她又到那排丁香丛里,将缠绕日久的蔓藤清得一根不剩,好让丁香花能重新盛开。

此时,夜色四合,她终于将大肆侵蚀车库的忍冬全部清理干净。清亮的月光照在白色板壁上,让她看清所应看清的事。忍冬不过是入侵的外来物种,实在不必大惊小怪。她现在已能寻常视之,这种藤蔓一经引入就会紧紧地盘绕、占据所有的绿色之地,而那些地方本应是人类和野外生灵同生共栖的所在。

她将一根根长长的藤条生生拉扯下来,将它们扔在梯子周围的地面上,像一圈圈盘绕的绳索。长藤剥离的板壁上,深色的根须仍粘附在原地,留下它们攀缘过的印迹,好似隐隐浮现的野兽踪迹,无声无息地没入山坡。又似修长、屈曲的脊椎,当身体被倏然拆落,仍固执地不肯离去。她在这凉爽的黑夜里踏踏实实地劳碌着,心里很清楚这忍冬仍将长存,比她能料理和想象的还要长久。到了来年夏天,它们又将东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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